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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玉京(苍梧宾白)


“我能救他一次,就能救他一百次。”帝君泰然地道,“想让他应劫,先等我灰飞烟灭了再说吧。”
“……”
显真盯着他的背影,忽然没头没尾地问:“您对迟莲,是不是……”
帝君身形微微一顿,但并没有回头,也未曾停下脚步。
“是又如何?”
如果先前还能说没有发生过的事情都是梦境,那么到了这一幕、这一刻,迟莲已经不会再骗自己是在做梦了。
他凝聚起全部神识,识海卷起滔天巨浪,倾力一击,轰然打碎了虚幻的梦境,喝道:“给我滚出来!”
一缕隐藏在万千碎光中的黑气脱壳而出,落地化成一个白发男人的虚影,一开口竟然还很客气地打了招呼:“总算找到你了,迟莲仙君。”
“苍泽帝君把你藏得可真严实啊。”
“仇心危。”迟莲没有和他寒暄的闲心,冷冷地道,“你怎么进来的?刚才那是谁的记忆?”
“你在问我之前,不妨先想想自己为什么犯了七情六欲,五阴炽盛,竟教我这心魔趁虚而入。”仇心危笑道,“三千梦境,心魔来去自如,要怪就怪你们天庭各位仙君尊神个个都是废物,竟然连后院都守不住。”
迟莲心头蓦然浮现出一个猜测:“刚才那是显真师兄的梦境……你把他怎么了?!”
仇心危“啧”了一声,语气中竟然还有几分赞许的意味:“你的好师兄为了取信于天帝,不惜背后捅刀昔日旧主,机关算尽,布下这么大一盘棋,只是天帝生性多疑,又怎么会放心地用他,却又不给他拴上镣铐呢?”
一瞬间迟莲简直毛骨悚然,若不是在梦中,恐怕已经控制不住变了脸色。他在凡间两次与仇心危交手,深知此人最擅长蛊惑人心,可能是心魔化身,但那日归珩亲眼所见,惟明也确认过,他分明已经与昙天塔一道在法阵中灰飞烟灭了才对,为什么又和天帝勾结上了?
仇心危似乎猜到了他心中谜题,微微笑道:“大国师,你还记得那位在新帝登基后,投井而死的宠妃吗?”
迟莲想起来了,惟明登基后,确实下令处置过先帝的后宫,他干不出让人的殉葬的事,众妃嫔有子的便令随儿子居住,无子的留在宫中奉养终老,只有先帝晚年最为宠爱的燕婕妤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在先帝驾崩后第二天便跟着投井自尽了。
惟明听说此事,还猜过她是不是因为被康王利用传递消息,担心被秋后算账,所以干脆一死了之。但既然斯人已逝,猜度无益,也就没有再往深里追究。
迟莲对那燕婕妤的印象已经非常模糊了,只隐约记得有谁说过她是陇山行宫的宫女,还弹得一手好琵琶……
“你在恒方使团时扮作了琵琶手,”迟莲恍然道,“在陇山逃掉的一缕残魂附在燕氏身上,又进京当起了宠妃……你究竟想干什么?”
“说来话长,不过你应该有兴趣听下去。”仇心危道,“魔族中一直流传着一个预言,说是万年后将有大魔自仙胎莲花中出世,引动天地大劫,颠覆三界秩序,解放被天族镇压于黄泉深处的魔族,重新掀起世间的腥风血雨。”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找那朵‘仙胎莲花’,直到几天之前,我都以为预言中的人是那位青阳仙尊。”仇心危悠悠地道,“直到天帝命他在显真身上种了一缕魔气,我看到他的记忆,才知道天命注定的堕魔之仙原来是你。”
“阴差阳错,苍泽帝君不光替你瞒过了天庭,甚至还瞒过了魔族。”
迟莲疑惑道:“为什么是青阳仙尊?”
“你不知道吗?他的本体是一朵青莲。”仇心危笑道,“而且他入魔可比你快多了,我看到他抽取微山持莲的神格据为己有的时候,就觉得他将来必定是个可塑之才。”
迟莲:“……”
这句话里蕴藏的真相太过惊人,他一时间甚至都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惊讶比较好。
“不过青阳虽然心魔缠身,却只知依附,只求自保,甘愿当天帝座下一条走狗,在暗地里动些见不得光的手脚,实在不像个大魔的样子。”
迟莲忍不住道:“这又不是立太子,你还挑上了。青阳仙尊缺德事做尽,凭什么不能当魔头?”
仇心危:“……”
迟莲没等他说话,已自顾自答道:“因为心魔只能干扰心神,没有形体,也没有战力,必须要借势才能成事,你四处寻找预言里的人,守在青阳仙尊身边,不是等着效忠魔头,而是想提前下手,等魔头一出世就把他操控在自己手中,为自己找一尊坚不可破的靠山,对不对?”
仇心危默然不语,片刻后再开口,语气中游刃有余的笑意终于消失了:“青阳至今没想明白的道理,你只用了短短片刻就推断出来了……果然你才是那个注定要应劫成魔的仙胎。
“若你入魔,我倒是可以听命于你、供你驱使。”
“话别说得这么早,你翻脸翻得未免也太快了。”迟莲断然道,“我入魔的下场就是死路一条,既然知道自己不得好死,我为什么还要想不开往火坑里跳?”
“你会的。”
他终于问到了关键之处,仇心危仿佛正期待着这一刻,愉悦地道:“在你沉睡的这几天里,降霄宫已经和天帝开战了。青阳仙尊借昙天塔将大量魔族引入三十三重天,大半神仙被心魔控制,如今魔气侵蚀了九天之誓,白玉京即将坠落,你的苍泽帝君马上就要撑不住了。”
“……”迟莲喃喃道,“引狼入室,天帝疯了?”
“魔族无主,不受任何一方控制,但只要能拖住苍泽帝君,局面自然对天帝有利。”
“这么打下去迟早两败俱伤,你若能借机收拢魔族,与天庭划界而治,自然就不会走入死局。”仇心危充满引诱意味地蛊惑道,“而你的帝君非但不会死,甚至还可以任由你处置,这不就是你梦寐以求的长相厮守吗,迟莲?”
作者有话说:
我发现仇心危每次撺掇他们干坏事都像邀请他们前往花市发展…… 只会下猛药的作者的格调决定了反派的格调。

第74章 问世间(十一)
仇心危不愧为无孔不入、洞察幽微的心魔, 一语戳中了迟莲内心最为隐秘的期望。
尤其是在这么一个天崩地裂、要死要活的关头,“长相厮守”就像个触手可及的美梦,只要他肯稍微放下苍生道义, 自私一些, 便可得到此生孜孜以求的圆满。
九天之誓毁了又能怎么样?说到底庇护人间是过去微山持莲与帝君的约定, 又不是迟莲的责任,他凭什么要替过世的人操那份闲心?微山持莲成全了帝君大道, 别人再怎么努力也比不过这一死的分量,那他这个命中注定的魔头干脆就来做毁去帝君大道的那个人好了。
他的心念一往偏激的方向上转,仇心危便如有所感, 趁热打铁地撺掇他:“你被苍泽帝君藏在这里, 只怕连他死了也见不上最后一面, 你难道甘心就这么一直睡下去吗?”
迟莲问:“你有办法?”
仇心危:“我们在人间交手时, 你被冰锏所伤,魔气留在体内,所以我才能入你的梦, 如今你只消按照我的法子调动体内魔息,便可挣脱法术,从梦中醒来。”
“这不就是入魔了吗?”迟莲有心把仇心危扯出来打一顿, 这孙子花言巧语,看似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实际上只要一动念就落入了他的圈套,“你前面说的那一大堆, 其实都是为了骗我起床出门而已。我一旦入魔, 你就要翻身做主, 该不会要把我卖给天帝做人情, 跟他联手对付帝君吧?”
仇心危图穷匕见, 满怀恶意地笑道:“是又如何,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有别的选择吗?
“入魔你还可以见他最后一面,若按我说的做,说不定尚有一线生机,不入魔的话,就只能被禁锢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所有人去死。”
迟莲一想也是,事已至此,再想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已经不可能了:“算了,你先想办法让我师兄来找我,告诉我怎么调动魔气。”
秘境之外,昔日的仙乡玉京已成一片废墟,狂风卷起烈火与浓烟,法术光芒与金铁交击之声混作一团,魔气犹如附骨之疽,在三十三重天上缭绕穿梭,所经之处杀声震天,血气冲霄,而更遥远的苍穹之上,雷云滚滚,漫天电光,是被血气和杀戮引来的天道示警。
在激烈的灵力与魔气交锋之中,九天之誓终于显现出了完整的形状。
巨大的符文法阵犹如一道分隔天与地的桥梁,承托起九霄之上的白玉京,也庇护着下界的人间和其他部族。
然而此刻法阵已有一半被漆黑的魔气和烈火侵蚀,整座白玉京犹如被蛀空根基的树,正摇摇欲坠地朝着被侵蚀的那一侧倾斜。以降霄宫为界限,灵光流转的另一侧则聚集着还没有入魔的仙人们,北辰等人分守各个关口,撑起结界,正竭力抵挡试图冲破防线的敌人和魔气。
犹如末日地狱般的景象里,只有苍泽帝君还如孤山一般镇守在阵心之中,把自己当作天地间的最后一根灯芯,燃烧全身法力支撑整座大阵运转。
“其他天尊呢?”迟莲轻声问,“没有人帮他分担一下吗?”
入了魔的显真仙君看起来和平常没有太大区别,只是唇边不再时时带着笑意,神情显得分外冷淡,目光落在迟莲身上,掠过一点不明显的失望之意:“都在下界。长生天尊在南,未央天尊在北,紫微天尊坐镇人间,以防帝君身陨,白玉京陷落,他们可以立刻顶上,避免伤及更多生灵。”
迟莲换了一身黑衣,衬着雪白的长发,对比越是鲜明,越是无端带起一片妖冶之色,与他并肩站在云端,俯瞰满目疮痍的白玉京,语气之中没有多少悲悯,出奇地平静冷淡:“我原以为只是帝君与天帝之间斗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青阳奉天帝之命铸造昙天塔,材料不够,恰好他管着仙侍,就抽取了仙侍神魂来给昙天塔注灵,但仙侍有定数,他怕露馅,用魔气代替原本的神魂,把他们做成了活傀儡。”显真言语中不掩嘲讽,“他瞒得太好,连天帝也不知道这回事,两边刚动起手来,入魔的仙侍被杀气刺激,突然失控,所有人才发现天庭大部分神仙都已经被渗透了。”
迟莲听到此处,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到底谁是仙谁是魔,这下谁还分得清?”
显真没有笑,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目光冷漠地注视着他,忽然道:“你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看来帝君苦心筹谋想为你逆天改命,终究都是白费力气。”
迟莲笑吟吟地道:“为什么要改命,神仙又比魔族高尚到哪里去了?反正白玉京都要塌了,大家一起当魔族不好吗?”
显真道:“也是,不管成仙还是成别的,贪狠恶念永远撇不尽,在哪里都是一样污浊,既然这样,还不如摊开来光明正大地撕扯沉沦。”
“眼下这场面也是神仙们一手造就,谁也不必怨谁,让他们自相残杀去吧。”
“原来如此,”迟莲搭着他的肩,若有所思地道,“师兄,这就是你的心魔吗?”
显真:“什么?”
迟莲道:“你太聪明了,但是洞察人心的人会活得很累。再亲密的朋友夫妻,也难免有隐瞒和怨怼,而这天庭中的神仙也一样是利欲熏心,不择手段,世上并没有真正清净的地方,只有没完没了的污浊。”
“所以你根本就不想救任何人,只想看着他们在泥潭里厮杀,跟着帝君很辛苦吧。”迟莲微笑道,“不过比起视万物为草芥的显真仙君,我还是喜欢和光同尘的三哥——”
“给我出魔!”
随着他一声低喝,显真只觉灵台一清,仿佛蒙在心头的一层晦暗阴霾被清风一扫而空。一缕漆黑的魔气自他眉心冲出,没入迟莲苍白瘦削的手掌中。
他愕然转头看向迟莲:“你这是……”
他原以为迟莲已经入魔,心智被魔念所控制,不再在乎玉京众神存亡,可迟莲非但没有失去理智,竟然还能吸取他身上的魔气,甚至助他出魔……这又是什么品种的魔头?
迟莲却竖起一指抵在唇上,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我看见应灵了。”
“三哥,帮我问她借一点凤凰真火。”
“你想干什么?”
这一刻,身在阵中的苍泽帝君终于若有所感,稍稍抬眼,与身在云端的迟莲遥遥地对上了视线。
迟莲朝远处的帝君露出笑意,回眸深深看了显真一眼,却没有再多说一句话,径自纵身从云端一跃而下。
犹如从天而降的一片黑色羽毛,他轻盈地落入满地残砖碎瓦之中,一步一步地朝帝君走去,沉稳郑重得就像当年走过降霄宫门前那长长的一百零八级玉阶。
衣摆所过之处,魔气犹如追逐食物的游鱼,自动自发地朝着他奔涌而来,在迟莲身周萦绕盘旋,旋即沿着四肢百骸的经脉汇入心口,在空荡荡的胸膛中逐渐幻化为一颗勃勃跳动的黑色心脏。
仇心危在他识海中厉声道:“迟莲,别痴心妄想了,你已经入魔,帮不了他,你连那道屏障都跨不过去!”
“九天之誓不破,仙魔永远殊途,那本来就是庇护人间的特权,是苍泽帝君许给人族的承诺,跟你没有半点关系!你打算眼睁睁地看着它把你的帝君拖累死吗?”
“你好像很慌张啊,心魔阁下。”迟莲轻声道,“是因为发现入魔后也控制不了我,所以又开始拿感情来哄骗我了吗?”
迟莲不愧为应劫而生的仙胎魔莲,和青阳仙尊完全是两码事,根本不受心魔所困,反而还隐隐压制着仇心危。仇心危蛊惑人心很有一套,但道体在人间被惟明毁去,如今只剩一缕神念,行事必须借助他人之手,眼下见势不好,正在拼命鼓动天帝和青阳派人往这边赶,只希望他们能在迟莲鱼死网破之前将这人牢牢控制在手中。
迟莲在仙障面前停下,身后黑云魔气漫卷,头顶电闪雷鸣交织,宛如踏着血与火降世的魔君,扑面而来的浓重煞气令守在最前方的仙君们呼吸一滞,仿佛被一桶冷水从头浇到脚,甚至不自觉地向后倾身,意图回避。
“帝君。”
他注视着那道巍然屹立的身影,像是想把这一幕永远刻在心里,慢慢地说:“我都知道了,那些被你藏起来,不愿意告诉我的事。”
帝君维持着法阵,寸步不能动,甚至连稍稍分神都极其危险,随时可能招致魔气反噬,纵然此刻痛彻心扉,也只能沉声道:“回去。”
“迟莲,听话。”
帝君几乎从来没有要求他“听话”过,那是他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宝贝莲花,不用人教就已经懂事得让人心疼。可是帝君宁愿他不要那么懂事,不用他拯救苍生,也不必背负毁天灭地的宿命,只做一个逍遥自在的神仙,坦然地去爱自己想爱的人,平安顺遂地度过一生。
他已经做好了独自背负九天之誓的准备,愿意用自己的命去换几百年的天地清平,不需要任何人再替他承担了。
可是天命难违,注定求而不得。
“我拜入降霄宫之前,帝君可不是这么说的。”迟莲笑了起来,那笑意一如当年他自黑暗中脱出,第一眼看到帝君时的天真纯澈,“你说,真正的神仙不能那么聪明。”
若有朝一日天地迎来劫难,能替他担负起九天十地命数的后来者,必须要有为苍生舍生忘死的愚蠢和勇气。
“还不到需要你替我担负的时候,”帝君声音已近沙哑,“回去……”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不是个听话的徒弟,帝君看走眼了。”迟莲低声回道,“我大逆不道,妄图以下犯上,想让帝君将目光从旁人身上移开,永远只注视着我。”
“我想让帝君忘记苍生和大道,把你拉下云端,做红尘里一对只有百年朝暮的凡人夫妻。”
“生死劫也好,天地劫也罢,这些名字都太不吉利了,帝君就算要渡劫,也该渡与我的情劫。”
狂风骤起,天地间的魔气疯狂地涌入他体内,以迟莲为中心形成巨大黑气漩涡,紧接着朝他心口蓦然一收——
帝君法力催动到极致,三才印光芒大盛,银蓝光辉如潮水平推开去,散落在三界各处的天尊与神仙同时抬手,万千光柱冲天而起,汇入九天之誓,先前被魔气侵蚀的阵法纹路上重新泛起雪白的灵光。
迟莲一身黑衣在风中狂飞,刹那间发丝全白,海量的魔气涌入体内经脉,就算他是天生的魔胎也承受不住这种冲击,身体一晃,眼看着要一头栽到,幸好及时召出点绛撑住了地面,堪堪跪倒一片废墟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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