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圣帝也是无可奈何,骂完了才意识到自己骂得没道理。默许惟明在外修仙的是他,强行把惟明留在京城参与政事的也是他,惟明一出手就是两个大案,打掉了一个封疆大吏和一个朝廷命官,如果这也算不务正业的话,那朝廷里一多半人都应该滚回家里种地去算了。
他的确是聪慧,也的确是扎手,难缠得令乾圣帝头疼不已——难道还真应了当年的天象预兆,此子有异星入命,注定要成为天下之主吗?
“惟明。”
乾圣帝忽然叫了他的名字,收敛了怒容,眸光深沉难测,用鲜见的郑重语气严肃地道:“朕给你一个选择。”
“朕可以严加处置此案,将吴复庸一撸到底,恢复卫辰吾的声名,你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朕会立你为储君,百年后由你继承大统。”
“但朕会将传位圣旨交给顾命大臣,在你登基之前,必须解散紫霄院,驱逐国师,此生不许与他相见,不许沾染求仙问道之事。若做不到这一点,便由群臣拥立康王即位。”
“如果你不愿意,那么等你出了这道门,朕会立刻烧掉这份卷宗,从今以后不管你是修仙还是出家,朕都不会再管你,就当没有你这么个儿子。”
惟明稍稍抬起一侧长眉,神情倒是毫不意外,仿佛乾圣帝拿迟莲来威胁他是非常理所应当的事,非但没有令他踌躇犯难,反而有种阴差阳错撞到他心坎上的欣悦之意。
没等他回答,乾圣帝心中先陡然升起一种下错了棋的不妙预感。
“多谢父皇体恤,儿臣辜负了父皇的期许,实在惭愧无地。”惟明起身离开了座位,躬身欣然道,“儿臣与国师回到萤山之后,必定日日为父皇和康王兄祈福,祈求上天保佑我大周风调雨顺,永享太平。”
“你这逆子!”
乾圣帝抄起桌上的卷宗就朝惟明当头砸去, 简直被他气得七窍生烟,咆哮道:“你是存心要气死朕吗!”
惟明将卷宗接在怀中,平静地道:“父皇息怒。”
“你为什么……”乾圣帝捂着心口, 直喘粗气, 双眼死死地瞪着他, “为什么就不肯服软听话!迟莲究竟是给你吃了什么迷魂药,你为了修仙连皇位都不想要了?!”
惟明手里握着那份卷宗, 耐心理好了翻卷褶皱的书页,将它收拾平整,才不疾不徐地道:“儿臣自幼长于乡野, 只知修仙问道, 没有读过多少圣贤书, 并不懂治国理政, 但也明白世间有个最朴素的道理,就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令横行不法者伏罪, 还冤屈之人以清白,惩奸除恶,扶正祛邪, 这是自古以来平治天下的公理。”
“立储之事关乎国本,自当由父皇与朝廷诸公悉心考察, 树嫡立长、择贤选优,以慰万民之望。”
“家国之本、法度之义, 这两件事原本就是不可动摇之物, 无论哪件都没有选择的余地, 不是儿臣不想选, 而是它们根本就不应该拿来做选择。”
“让父皇以此二事来垂问儿臣, 是儿臣的失职。儿臣才干不足以担负千里之任,又辜负了父皇的一片苦心,只能退居山野,修身慎行,恳请父皇开恩。”
他说完这番话,便端端正正地行了大礼,金殿里一时静得落针可闻。
乾圣帝实在没有料到惟明是个这么执拗的性子,在自己坚持的事情上寸步不让,可若是抛开父子身份,纯粹以皇帝的角度去评价,他又的确是最符合心意的继承人。
毕竟在唾手可得的皇位面前,还有几个人能想得去“正义”呢?
他想试探惟明,用权位引诱他,把他摆布成温驯的棋子,可最终试探出来的并不是他预料之中的任何答案,却比所有答案都要坚硬顽强。
乾圣帝胸膛起伏,沉默了足有一炷香的工夫,才厉声斥道:“你给朕滚回去闭门思过,既然书读得少,就回去多读些圣贤书,好生学一学为臣处世的道理,再敢满口出家归隐之类的胡话,朕决不轻饶!”
惟明老老实实地道:“儿臣遵命,谢父皇隆恩。”
他抱着卷宗告退离去,刚走到一半,又听见乾圣帝在后头说:“把卷宗留下,谁让你带走了?”
惟明:“……”
待他离开以后,尚恒从外间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叫人换了茶,又点上了新香。乾圣帝倚着迎枕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忽然对他道:“你去贺相家里,让他给端王找些书读,拉张单子,要什么书去内书房里挑,挑好了送去端王府,不要叫别人知道。”
尚恒躬身应是,见他没别的吩咐,利索地出门办事去了。
后宫,昭阳殿内。
博山炉内轻烟袅袅,满室氤氲着温沉的香气,婕妤燕氏独自坐在珠帘后,闭着眼睛信手弹拨琵琶,奏起一支不知名的小调。待香烟燃尽、一阙歌罢,她款款起身走到案前,俯身以蝇头小楷写下一封短短的字条,卷起来封入竹筒,叫丫鬟双成进来,道:“你去把这个交给披香宫的李益公公,动作轻些,别惊动了旁人。”
双成一撇嘴,不大情愿地嘀咕道:“他们宫里个个都跟乌眼鸡似的盯着咱们呢,只怕奴婢一进去,便要跳起来叼人了。”
燕婕妤宛然一笑,眸光流转,带着说不出的温柔妩媚之意,直令双成也为之酥倒,温声道:“快去吧。”
双成红着脸低头跑了。
燕婕妤笑意更深,慢慢地踱至窗前,将窗户推开一条缝,任由冷风卷走满室沉香。
她经行之处,镂空的鞋底中洒下香粉,在石砖地面上留下了一串莲花形状的印痕。
康王府内。
岁末天寒,乾圣帝身体又尚未恢复,仍在罢朝期间,康王乐得自在,不能出去游猎,便在家中暖阁里与姬妾们饮酒作乐。正值酒酣耳热之际,家中下人忽然来报吴尚书到访,康王于是随手抓了件外裳披在身上,摇摇晃晃地迎了出去,未进门先笑道:“什么风竟把外祖吹来了?”
吴复庸一看他这副衣冠不整的德行,眼皮子就突突直跳,又闻见他满身酒气,不由得出言劝诫道:“陛下龙体抱恙,正在休养期间,殿下却在家中宴饮,这要是叫陛下知道了,岂不是伤了你们父子君臣的情分?”
“没事,家里下人的嘴都严得很,父皇不会知道的。”康王不甚在意,“这大冷的天,难道他还会拖着病体专门跑到我府里来看我做什么?”
吴复庸一想也是这个道理,而且他也劝不动康王,只得转而说起正事:“昨日宫中传出消息,陛下召见了端王。”
康王懒散地靠着椅背,懒洋洋地道:“是为了方天宠那件案子吧?”
“不是。”吴复庸愁眉深锁,低声道,“陛下动了立储的心思,向端王许诺只要他登基后解散紫霄院,驱逐国师,就立他为太子。”
“啊?”
康王蓦然失笑,怀疑自己是喝多听错了:“驱逐国师?跟国师有什么关系?父皇让他登基就是为了解散紫霄院?外祖,你这消息都是哪儿来的,保不保准?”
“殿下!”吴复庸急道,“消息不会有错,这一年来殿下还没看清吗?陛下心中早已属意端王,只是端王尚未打消修道的念头,还与紫霄院国师过从甚密,陛下为了彻底绝了他沉迷道术的心思,所以才逼他做选择!殿下,如今的形势对咱们可十分不利,必须得想想办法了!”
康王饶有兴致地问道:“那端王是怎么选的?”
吴复庸也沉默了一下,似乎还在消化这个答案:“端王……没有答应,他自请归隐山中,被陛下骂了一顿,勒令他在家中闭门思过。”
“哈哈哈哈!”
康王蓦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要出来了:“世上竟有这种痴人,我看他是修仙修得鬼迷心窍,还真把那些神神道道的事当成本命营生了,宁愿放弃皇位也不愿意放弃修仙……哈哈哈哈!”
吴复庸叹气道:“端王行事的确剑走偏锋,出人意表……但殿下万万不可放松警惕,眼下端王遭斥,正是殿下在皇帝面前表现的大好时机。”
康王摸着下巴思忖,忽然道:“外祖,这么机密的事情,你是从哪儿得到的消息?”
吴复庸道:“皇帝生病后,燕婕妤一直在御前侍疾,你表哥用了点手段降服了此女,命她为我们传递消息。”
康王脸色陡然一沉,恨恨地道:“那个贱婢……”
“那燕氏家中有父母弟妹,一家子都握在咱们手里,屏南只不过派人敲打了几句,她就乖乖地俯首听命了。”吴复庸捋了把胡须,“一个宫女出身的妃嫔,拿捏她的法子多了去了,偏偏贵妃娘娘眼里揉不得沙子,非得在圣眷正浓时整治她,结果反倒把自己赔进去了。”
康王听完,将整件事串连起来思索片刻,沉吟道:“我倒是觉得,端王宁可放弃储位不愿答应驱逐国师,并非因为他一心想要修仙……说不定也是障眼法,他跟着谁不是修行,怎么偏偏非得跟国师一道?这二人之间该不会有什么私情吧?”
吴复庸:“……”
“当初宫中闹妖怪时还是他们两个一起去查的案,想必那时就已经勾搭上了。大国师迟莲生得十分美貌,对谁都没个好脸色,却唯独对他高看一眼……”
康王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猛地一拍大腿:“我就说哪里别扭,端王根本不是鬼迷心窍,而是色迷心窍才对!爱美人不爱江山,想不到皇家竟出了个好南风的痴情种子,父皇还想立这种人为储君,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不管是皇帝还是朝臣,对于花天酒地,玩乐嬉戏,乃至于笃信方士这类荒唐行径虽不赞同,但若执意而为,也不至于闹到惊天动地的地步,但唯独在“性好龙阳”这件事上不可退让,尤其是端王这种正妃嫡子一概没有,就差把“一生一世一双人”写在脑门上的皇子,不能开枝散叶延续皇家血脉,以后谁来母仪天下,谁来继承大统?
难道拼死拼活把皇位抢到了手,百年以后还要再落回别人手中吗?
连吴复庸听完都忍不住悚然一惊,这方法确实是打击端王最有力的手段,但也实在歹毒。倘若确有其事,倒不算冤枉了他,可要是并没有私情,这种事谁能说得清楚,拿什么来剖白证明?流言蜚语杀人于无形,往后一生,乃至千百年史书之上,这个恶名会永远烙在端王身上。
“外祖,我有个计划,需得您和表兄配合。”
康王倾身过去,与他仔细分说诸般,吴复庸听得眉头紧锁,还有些踌躇不定:“事关皇家颜面,若就这么在大庭广众之下直接捅破窗纸,恐怕皇帝脸上过不去。”
“反正坏的是端王的名声,又是为太子出头,好坏都赖不到本王身上。”康王冷笑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父皇既然已经动了立储的心思,这次必须要打得端王再也翻不了身。”
吴复庸目光与他一碰,半空中犹如响起金铁相撞的铿然之声,他定下了心,低声道:“我这就安排人手,请殿下放心。”
晚间,废太子安顺王府中。
郑皇后病逝后,太子因施行巫蛊之术被废黜,改封安顺王,举家迁至位于建宁坊的一所宅院中。乾圣帝就像是忘了他曾经如何宠爱这个儿子,一年来不闻不问,虽仍保有王爵封号,却毫无恩遇,甚至不许他再踏入宫中一步。从前依附于太子门下的官员也都作鸟兽散,如今已是门庭冷落,光景凄凉。
太子从前是少年天骄,也曾挖空了心思在权力漩涡中厮杀搏斗,然而人生突遭巨变,一夕之间坠落云端,他也曾试图东山再起,也曾癫狂愤懑过,但所幸最后还是沉住了气,在家眷陪伴下逐渐适应了风光不再的日子。
他正坐在灯下抄书,预备明天给孩子用的字帖,江怀信忽然在外头敲了敲门,轻声禀告道:“王爷,有客人到。”
作者有话说:
康王:按下惟明登基的加速键
第66章 问世间(三)
端王被罚闭门思过的消息很快在朝中传开, 这一下来得实在太突然,简直是莫名其妙,而且皇帝又在罢朝休养之时, 连个正经罪名都没有, 很难让人不多想——在这个关口处置四皇子, 难道皇帝是终于下定决心要立康王为储了?
满城风雨中,唯独望族贺家不动如山, 在大理寺供职的贺观沉默地做着自己的分内事,并在其他同僚议论纷纷时,悄然移开了视线。
大理寺中只有他配合端王跟下了此案全程, 取得方天宠等一干人的全部口供, 完成了最终的卷宗。在将卷宗呈递给皇帝之前, 端王就告诉过他不要太乐观, 现在想来,他应当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刻,只是依然没有放弃抗争。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端王是因为什么而获罪, 也许这正是“不平而鸣”的下场。
他祖父叫他不要胡思乱想,也别跳出来做出头鸟,这个关头明哲保身才是最重要的。可是他还是忍不住翻来覆去地思索, 并在心中暗暗做出选择:比起狠毒急躁、不择手段的康王,端王才是最适合做一国储君、乃至为天下之主的那个人。
端王府中。
院中积雪倒映晴光, 将窗户照得通透明亮,室内暖意融融, 却不像宫中那样热得气闷。迟莲虽已脱去草木之胎, 但可能和先前重伤沉睡有关, 一到深冬就有点提不起精神。恰好惟明禁足在家, 原本想着干脆遁入秘境休养过冬算了, 这回反倒是迟莲坚持要留在外面。对于神仙而言,四季如春的日子已经过得厌烦了,像现在这样两人依偎在一起,听着市井中的动静,看着窗外落雪压枝,伴着一夜风声相拥入眠,反而变成了漫长生命中珍贵而难得的体验。
他枕在惟明腿上,大概觉得外面的光有点晃眼,就拉下他一只手盖住了自己的眼睛,随口道:“外面已经乱成了一锅粥,都在猜殿下为什么被禁足,眼见人心动摇。殿下本不必受今日之苦。要是那天答应皇帝的要求就好了……一个国师的身份,丢了也就丢了,大不了换个身份再来,有什么要紧?”
惟明替他遮着光,低头看他白皙侧脸和优美的唇型,眼底闪过一星笑意,不紧不慢地道:“不可以。对付皇帝这种人,就要硬气一些,不管他如何试探,我说不行就是不行,让他知道底线在哪里。否则一旦他利诱成功,就会想尽各种办法来拿捏我,人只要退缩了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所以绝不能给他可乘之机。”
“还有一件事你给我牢牢记住,以后不许再说这种话。”惟明严肃地道,“我不可能为了任何东西放弃你,哪怕只是嘴上随便说说、糊弄别人也不行,这一点没有商量的余地。”
迟莲虽然被盖着眼睛,但还是下意识地转开脸,耳根泛起薄红,似乎有点赧然,哼唧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惟明却不依不饶地将他拨回来,继续道:“再说我这算什么吃苦,能安心居家读书,不必去公衙里挨冻,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好日子。”
他话锋一转,幽幽叹道:“只不过旁人都有红袖添香,唯独我的‘红袖’是个只管添乱不管收拾的,这半日光顾着心猿意马,连书都还没翻过两页。”
迟莲终于笑了起来,翻了个身埋进他温暖的怀抱里,轻快地道:“殿下不早说,想要这些还不简单?我这就起来给殿下研墨斟茶。”
惟明任由他在怀里滚来滚去,将他揉乱了的长发理顺拢齐,随手剥了个橘子喂了他一瓣,似笑非笑地道:“算了吧,吃个橘子都得我亲自喂到嘴边,那些微末小事,如何敢劳动国师大人。”
迟莲张口咬住了橘子瓣,被冰得“唔”了一声,皱眉道:“酸。”
“是吗?”惟明自己也尝了一瓣,“挺甜的,你……”
话音未落,迟莲忽然撑起上身,眼里带着狡黠的笑意,凑过去吻住了他。
惟明被他一扑,重心不稳,只得放下书向后撑着床榻,另一只手却仍扶着迟莲的后背,唇齿间满是橘子的酸甜和清香,又有点像是迟莲这个人本身的滋味,越是繁复细腻,越是引人深究,越是欲罢不能。
气息耗尽,绵长一吻到了尾声,迟莲终于与他稍稍分开,跪坐在惟明腿上,笑得像只志得意满的小狐狸,居高临下地评价道:“还是殿下比较甜。”
数日之后,乾圣帝身体渐有起色,终于宣布重开早朝。次日一早,文武百官便齐聚于紫极殿内候命,不久后圣驾到来,乾圣帝围着厚重大氅坐在龙椅上,看上去气色尚可,只是老态越发明显,精神头倒还很足,淡淡地道:“众卿有本便奏来。”
因皇帝休朝近一个月,紧急的事都是重臣面奏,余下些不太着急的,才放在今日朝会上一一回禀。待各部长官轮流奏事完毕,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了,上朝时外头还是漆黑一片,如今已然天色大亮。乾圣帝也略觉疲惫,喝了口茶润润嗓子,问道:“还有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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