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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玉京(苍梧宾白)


人未到声先至,越王惟昉身穿玄色朝服,头戴七珠金冠,像只花孔雀一样摇摇摆摆地走进来。他比惟明大不了几岁,两腮发得很方,由于耽于酒色的缘故,气色不算太好,眼皮耷拉,眼周青黑,变成了一双不怀好意的三角眼。
“三哥正要找你呢,可巧你回来了。”越王一进门就亲亲热热地黏上来,作势要来揽惟明的肩膀,“我最近想在光远坊置一处宅子,看了几所,有好有坏。听说这里头的风水门道挺多,外边的人三哥信不过,你是行家,正好替我掌掌眼、寻一处风水上佳的好宅院来。”
惟明稍稍错身,令越王的手落了个空,歉然地温声回绝道:“我学艺不精,怕耽误了三哥的大事,三哥不如还是另外请个更高明的先生,这样心里才踏实。”
越王假笑道:“别这么推三阻四的,三哥都亲自来请你了。四弟好歹在外面修了这么多年的仙,本事如何,也亮出来给我们瞧瞧。”他故意凑近了惟明,假装是在说悄悄话,实际上音量丝毫没有减弱:“这次办得好了,回头三哥替你在父皇面前提几句好话,到时候说不定你就不用再去那荒郊野外受罪了,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这就是明摆着在羞辱他了,惟明也不知道他这莫名其妙的敌意是哪来的,正要开口回答,耳边突然掠过“咻”地一道破风声,微弱得犹如幻觉,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惟昉冷不丁在旁边“嘶”地倒抽了一口冷气,身体直挺挺地砸向了惟明的反方向:“哎哟,哎我这腰……”
惟明掩藏在袖中的手指蓦然松懈,定睛去看越王,只见他面容狰狞地按着自己的腰,两颊肌肉不断抽搐,短短一瞬脑门上已布满冷汗,显然是疼痛难耐,嘴里一叠声地喊道:“来人!快来人!”
殿中宫女太监慌忙围上来,惟明让开座位,顺着人流后退到了不远不近的外围,仔细看了两眼,关怀地道:“王兄怕是不小心闪着腰了,别愣着,先扶去偏殿,即刻请太医过来诊治。”
此时越王已疼得坐不住,更是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只知道哀哀叫痛。众人忙七手八脚地将他抬走,分头去请医问药,又忙着向皇帝御前报告此事。惟明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们忙碌,思忖再三,最终把目光投向了一旁八风不动的大国师。
迟莲没事人一样坐在原位,觉察到他的目光,不疾不徐抬起眼帘,淡淡地朝他笑了一下。
“福祸相依,越强求越不可得,”他连正眼也没瞧一次越王,漫不经心地总结道,“要是越王不那么急着找人看风水,说不定也就不会闪到腰了,殿下觉得呢?”
惟明心说你就差把“活该”两个大字刻在脑门上了还有脸问我,但是他没有证据,迟莲也不会承认是他干的,只能还以一笑,含糊带过:“谁知道世上真就有这么巧的事,想来是天意吧。”
迟莲无声一哂,意有所指地道:“我还以为殿下不信这些呢。”
惟明:“不信什么?”
“天意。”
这样的试探惟明见过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他熟练且平静地道:“天道有常,顺天而为就行了,至于我信还是不信,应该都无关紧要吧。”
迟莲略一思索,道:“还是很要紧的,至少对微臣而言是如此。”
惟明还没来得及问为什么,外面已遥遥传来了内侍开路迎驾的高唱。
“圣上驾到——”

第3章 龙夜吟(三)
皇帝的到来打断了二人之间的哑谜,宫女太监们忙各归其位,惟明与迟莲也各自分开,默不作声地垂首站着,待乾圣帝进门,便随群臣一道行礼。
乾圣帝年近半百,脸长而白,蓄着短髭,个子不算太高,身穿玄色织金窄袖常服,在宫人侍卫的簇拥中走入殿内,太子与诸王众臣紧随其后——这么一看惟明确实英俊得出奇,与其他皇子同处一殿,几乎不像是一家人。
他路过亲儿子惟明时毫无表示,却在迟莲面前停了一下,和蔼地道:“国师来了。”
迟莲略一俯身,权作应答。
乾圣帝走上御座坐定,随行众人依次入席,礼官传诏,五个使团依次上前行礼贺寿。待来客全部到齐,大内总管太监尚恒捧着琉璃壶往金爵中注满美酒,乾圣帝举杯,朗声道:“众卿远道来朝,朕心甚喜,特赐御酒嘉筵,以慰风尘之劳。”
各国来使起身谢恩,满饮杯中酒。按照礼部提前演练好的流程,三抚三答之后,使者轮流向乾圣帝献上寿礼。在教坊司悠扬的舞乐中,来自异国的琳琅奇珍如流水般源源不断送入金殿,美酒飘香,舞袖缭绕,美人如云,繁华豪奢胜似天上仙宫,这样繁华的景象无论放在哪个国家,都足以令君主陶醉。
最后一个出列祝贺是西海恒方国,恰逢一曲奏罢,四下暂静,一名身穿深蓝长袍,红发碧眼的使臣款款上前,单手抚膺,用有些生硬的汉语朗声道:“恒方使臣白势拜见大周皇帝陛下,我国国主久慕上朝威仪,谨备珍宝土仪、乐人奴婢,以贺圣寿,愿为陛下献奏一曲。”
乾圣帝微微颔首,御前传奉官传谕进殿,那使者举手清脆一击,半空里蓦然响起破云裂帛般的笛音,呼地一阵风过,万千飞花自殿门涌入,犹如粉白轻红的锦缎当头铺展,泼洒开漫天绮丽颜色。
大周群臣尚且按捺着惊愕,外邦使臣却毫无顾忌,当场喝了一声彩。片刻后,婉转清亮的笛音独奏渐渐低下去,琵琶声起,充满异域风情的乐声中,无数花瓣自空中簌簌落下,现出大殿中央一支绣衣舞队。七名曼妙女子高髻簪花,臂挽彩带,合着乐曲翩然起舞,个个如惊鸿游龙,尽态极妍。更妙的是花瓣并不落地,反而飘浮在半空,随着舞者裙摆蹁跹盘旋,既似妆点,又似伴舞,更衬得舞姬犹如天女临凡,令人为之神夺。
惟明信手从空中拈了一瓣,触感轻柔娇嫩,与真花一般无二,看形状应是芍药。花期未至,这个时节就算是御苑也种不出芍药花来,而殿中所费之花,少说也有上千朵,不知恒方人用了什么奇巧办法。
他掸掉手中花瓣,隔着缤纷花雨,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到迟莲身上。他在人群中简直是一道不可忽视的风景,满殿飞花,连御座上都不能幸免,却偏偏只在他周身一步外打转,犹如凭空竖起了一座琉璃罩,把他严严实实地捂在其中。
半阙歌罢,曲调蓦然一转,只觉一阵香风平地卷起,万点飞花刹那变作蝴蝶,振翅飞向周边列坐的宗室百官。其中有几只颜色格外华美的金翅长尾凤蝶,飘飘荡荡地飞到了太子与诸王肩头,最大的一只则绕着天子不断盘旋,洒下粼粼金粉。
这记马屁虽然直白,但很有效,乾圣帝面上微露笑意,欣然任由蝴蝶停在龙袍上。
惟明冷眼看着一只凤蝶在眼前打转,意意思思地要往他肩上落,袖中长指微屈,正要动手,耳边忽然又响起了一声熟悉的风声,蝴蝶随即当空炸成一小团金粉,一缕肉眼几不可见的黑色烟雾冷不丁暴露真容,立刻慌得夺路而逃,可第二下已紧随而至,“啪”一声将它也打爆了。
这一切发生得又快又静,堪称手起刀落,连坐在惟明旁边的人都没觉察到,只有对面的美人国师拈着酒杯,没事人一样朝他敬了敬。
惟明:“……”
他这样真的很难让人不多想,因为过于明显的回护,背后往往隐藏着一些晴天霹雳,最常见的三种可能是“他欠我的”、“他喜欢我”以及“他是我爹”。
惟明一言难尽地看了一眼御座上正被大扑棱蛾子绕着翩翩飞舞的亲爹,决定还是先把可怕的怀疑往后放放。
两人眉来眼去的工夫,满殿蝴蝶离开众人身边,飞向天顶藻井,七名舞姬同时抛出云袖,各自向不同方向退后,纷乱的蝴蝶与花瓣尽数散去,圆心处赫然展开一副宽逾数丈的百蝶穿花织锦,花蕊与蝶翼绣满各色宝石,底色是孔雀羽毛般的幽绿,宛如碧海波涛,在烛火下流转着如梦似幻的光华。
无需旁人介绍,只要是听过那段传闻的人,就能猜到眼前这匹华美的锦缎正是令玉京王公贵族们趋之若鹜、如痴如狂的孔雀罗。
白势从旁走上前来,再次对皇帝行礼,动情地道:“此乃恒方国至宝‘孔雀罗’,由数百织女纺织,数百绣女刺绣,饰以鸟羽珠玉无数,历时三月,做成这举世无匹的精美锦缎,献给大周皇帝陛下,愿两国敦睦邦交,永结万世之好。”
尚恒示意小太监去收了那匹孔雀罗,天子还不至于被几匹绸缎轻易打动,但恒方使者这番话、以及花里胡哨的表演的确搔到了他的痒处,于是难得和颜悦色地道:“贵使有心了。恒方歌舞果然别出心裁,颇具巧思,着人看赏。”
整个乐团喜笑颜开,都忙起身拜谢。乾圣帝饶有兴致地问:“这满殿飞花与蝴蝶从何而来?是道法方术,还是百戏幻术?”
白势热切地道:“回皇帝陛下,这是西海上古流传下来的秘术,传承至今,精通者也不过一掌之数,乃是正统的仙家术法,绝非寻常戏法可以相比。不仅能凭空造出繁花奇景,甚至可以呼风唤雨,令天地变色!”
话音未落,金殿里响起了一声分外清晰的嗤笑,犹如一记清脆的巴掌直接扇在恒方使者的脸上。众人立刻循声望去,待看清楚是谁,无不在心中爆出一句“果然”。
乾圣帝神色莫测,却也没有降罪,反而问道:“国师有什么高见?”
迟莲姿态放松地坐在位置上,哪怕被全场目光注视,也依然毫不收敛,语气淡漠:“障眼法而已,陛下看个新鲜就罢了,倒也不必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
恒方使团原本是打定了主要要博得圣上欢喜,借此进身,最好是能将一两个人送进宫中,这才挖空了心思筹备了这么一出节目,谁知一亮相就被迟莲横插一杠,他的不屑一顾无异于在人家逆鳞上刨坑,恒方使者按捺不住,忿然道:“阁下既然觉得本国幻术是雕虫小技,那便请拿出真本事来服众,否则我们决计不服!”
眼看着恒方人面露怒意,一副受尽屈辱的模样,乾圣帝不得不出声:“国师怎么说?”
迟莲把酒杯一撂,施施然起身,对恒方使者道:“贵使盛情相邀,那我就陪你们玩玩。”
众人看他是个漂漂亮亮的小白脸,说话和风细雨的,下意识地就觉得他不会乱来,无非也就是搞出点更绚丽的风花雪月,不至于怎么样。迟莲踱到殿中,像是闭着眼随便选了个人,转身对惟明道:“微臣斗胆,问殿下暂借一样随身之物一用。”
惟明事先没有跟他串通过,因此震惊得十分逼真。一手解下腰边青玉云雷纹珮递给他,趁机低声叮嘱道:“你悠着点。”
论理这句话不该由他说,对于第一次见面的人来说有点太亲近了。但没等惟明后悔失言,迟莲就在他手上用力地按了一下,像是被叨叨得不耐烦:“知道,我有分寸。”
惟明将信将疑:“当真?”
迟莲接过玉佩,翻掌亮给恒方使团众人看了一眼,随即袍袖一挥,霎时间云雾四起,湿润的水汽扑面而来,乌云迅速在殿顶聚积,紫色电光如长蛇撕裂积云,须臾,他柔和的回应和惊天动地的雷暴同时响起。
“当真。”
惟明:“……”
满殿烛火飞纱狂舞,酒杯碗盘簌簌作响,文武百官皆尽失色,恒方使团简直要给吹得眼瞎了,正惊疑不定时,余光中忽然大亮,他们猛然抬头,只见半空一道比人还粗的闪电纵贯而下,朝他们迎头劈来!
恒方使者瞳孔骤缩,疯狂惊叫:“救命!救命啊——!”
他失态的惨叫在殿中回荡,然而在那闪电落下的短短一霎,所有的风雨雷电都淡去,明烛高烧,帘幕垂落,连缭绕于鼻端的水汽亦不复存在,连空气中的熏香气味都与片刻前一般无二。
满殿俱静,唯余恒方使团惊恐的粗喘。
迟莲优雅地站在桌案旁,语声与平日里一样平和静定:“不好意思,令贵使受了点惊吓,惭愧。”
“但还请贵使放心,不过是区区障眼法,不会真正伤到诸位的。”他转手将玉佩递回给惟明,眼风在他脸上轻轻扫过,噙着一点笑意,“对不对?”
他像只懒洋洋但非常可靠的大猫,遵循着某种修炼多年的信赖默契而行动,常常变着花样对主人撒娇淘气,该正经时又比谁都能通晓心意。
惟明木然点头,心说要了命了,这人是个记仇精吧。
“好了,大好的日子,不要伤了和气。”乾圣帝抬了抬手,将这场斗法叫停,倨傲而宽容地道:“紫霄院国师个个身负绝学,贵使若有兴致,以后不妨常来切磋。道术精微,要时时琢磨钻研,才能有进境。”
白势被两个小太监搀扶起来,惊惧犹未散去,甚至连余光都不敢瞥见迟莲。他心知局势已无可挽回,今夜非但没能讨到好,反而叫别人看了笑话,只能捏着鼻子道:“多谢皇帝陛下。”
有了恒方人这一出,宫宴后头有些什么已根本无人在意。散场后惟明回到王府,易大有跟着他內院,一边服侍他更衣,一边问道:“王爷今日一切都还顺利?”
“岂止是顺利……你是没看见今天那场面。”惟明光是想想都觉得脑海里千头万绪一团乱麻,半晌后沉吟道:“大国师的确是个厉害人物,手上有真工夫。不光如此,看父皇今日的态度,默许他当着文武百官下恒方人的面子,闹得满殿电闪雷鸣都不追究,应当还有继续重用的意思。”
他若单单只是法术高明倒也没什么,但惟明一想起两人那一见面就不清不楚的奇怪气氛,心里就有点说不出的急切期待,像有羽毛不断在挠。
易大有拿着他换下来的朝服准备叫人去洗,临了心细地感觉到有些不对,翻出来问:“王爷今日出门,带的似乎不是这一件?”
“嗯?”
惟明低头,只见他拿着从自己衣带上解下的玉佩,赫然是个青玉镂雕莲花佩,雕工细腻,繁丽精巧,触手温润,明显不是先前给出去的那一块。
可是他分明记得自己拿回来时还特意看了一眼——
是迟莲的幻术。
惟明心底里蠢蠢欲动的那些东西终于扬眉吐气,砰砰砰地一阵乱跳。
一时之间,他竟不知道该骂这人私相授受好不矜持,还是该夸他心里有数,起码还知道搓个幻术遮一遮。
作者有话说:
好不矜持!(震声)

第4章 龙夜吟(四)
皇城春夜,晚来掌灯时,紫霄院灵虚阁中,迟莲挽着衣袖,正亲手将神像前百盏琉璃灯一一点燃。
“大国师。”
面容清癯、仙风道骨的中年男人步履匆匆走入正殿,正是新近得宠的国师叶金檀:“敬辉派道童传话,说想见您一面。”
迟莲的手很稳,火引从一盏灯芯移到另一盏灯上时,火苗几乎都没晃动过。他头也没抬,淡淡地说:“他想见——他还以为紫霄院是他说了算呢?”
叶金檀起先心里还有点没底,看见他这天王老子也不放在眼里的态度,那口气莫名一松:“好,那我这就命人回绝他。”
迟莲慢慢地道:“敬辉的运势已经到头了,哪怕让他求到皇帝面前也翻不了身。你有给他传话的闲工夫,不如回去好好修炼,自己修成了正果,还怕他作妖么?”
紫霄院里的道士有一大半都是滥竽充数的骗子,才让敬辉这种半瓶子醋也能混到大国师的位置。叶金檀的资质比他好得多,只因为是草木化形的生灵,就被敬辉活生生拿捏了十几年,替人做了无数嫁衣。
“国师教训得是。”叶金檀也不着急了,他看着迟莲点灯,想起前两天宫宴散后听来的传闻,没忍住好奇:“前辈为什么讨厌敬辉,是因为他没什么真本事吗?”
“当然不是。”
迟莲点亮最后一盏灯,甩手灭了火引,双掌合十,对着明灯簇拥中的神像拜了一拜,一边理好衣袖,一边答道:“他无能又不碍我的事。”
“那是因为……?”
迟莲要笑不笑地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道:“恐怕连敬辉自己都还没想明白,等他想到了,再说不迟。”
入夜时分。
含风殿周围由禁军昼夜巡逻,殿内外二十名太监宫女轮流值夜,外间明灯煌煌,彻夜不熄。在重重帘幕与雕梁画栋深处,皇城的主人正在安稳地沉睡——今夜没有妃嫔侍寝,稀疏白发洒在明黄枕上,脱去堂皇的衣装冠冕,天下至尊也不过是个年过半百的老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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