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开始只看得到晃动模糊的色块,渐渐地视线聚焦,由散漫至清晰。虽然室内用法术遮住了窗外天光,只有壁上明珠柔和如纱幔的朦胧雾光,也足以让他看清长身玉立的苍泽帝君,就如那一天冰心池畔初见,风仪俊美的天神临水照影,向着青玉桥边含苞的红莲伸出手,引渡他脱去草木凡胎,从此步入瑰绮绚丽的玉京仙乡。
“帝君……”
帝君那么高挑端严的一个人,哪怕走路时衣摆都不会乱飞,此刻却稍稍弯腰,双手平抬,像是引导小孩子学走路,随时准备接住他,含笑道:“不怕,过来,到我这里来。”
迟莲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像是生怕一眨眼就找不到他了,用手撑着床边慢慢站起来。由于太久没有用眼,刚开始还不适应,他第一步迈得摇摇晃晃,脚腕本来就细,赤足踏在软毯上站都站不稳,眼看着要摔,但居然奇迹般地定住了,第二步就逐渐找回了平衡感,到后面几步干脆连看都不看,几乎是用跑的,跌跌撞撞地扑进了帝君怀里。
帝君总算是没有白等,稳稳当当地张手将他接了个满怀,感觉到迟莲极其眷恋地抱紧了他,两片蝴蝶骨振翼欲飞,瘦得比他那把旧剑都硌手。
两个月来为了治伤受尽折磨,实在难受时也只会握一下他的手,迟莲一直以来强硬得像是跟自己有什么深仇大恨,此时却如同走到了穷途末路,终于溃败地卸下铠甲心防,无言地埋进了帝君的羽翼之下。
如果这是他的终点就好了。
可惜天下无不散之筵席,美梦终究会醒,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他再留恋不舍也没有用。
帝君隔着一层单衣,摸到迟莲微微颤抖的后背,心说两个月总算是把这朵比河蚌还严丝合缝的莲花养开了,会撒娇也肯给人抱了,往后待在他身边,无忧无虑,好生教个几十年,凭他的天赋资质,都不必等到百岁,必然是年轻仙君里最出挑的一个。
耳边传来低低的吸气声,帝君原本一下一下地给他顺着散落长发,见状托起迟莲侧脸,拇指在眼睛下轻轻一抹,轻声叮嘱:“不能哭,小心伤眼。”
迟莲压根就不敢看他,躲着他的手埋进帝君颈窝里:“没有哭。”
帝君无声一笑,体贴地没有戳穿他,就着这个姿势把他抱离了地面,放回床上:“现在虽然视物无碍了,但还是不能用眼太过,免得伤情反复。再过两天,等你完全适应好了,就放你出去玩。”
迟莲搭在他背后的手指蓦然蜷缩收紧,捏成了拳头,随即几乎是用理智硬逼着自己松开手,离开了帝君的怀抱。
他仰头望向帝君,眼眶还是通红的,神情却平静而坦然。当他这么看着人的时候,眸光中满溢着对待稀世瑰宝的珍重之意,没有几个人能顶得住这种眼神,不光觉得自己得到了他的一生深情,甚至会忍不住想把他的眼睛遮起来,不叫他再多看旁人一眼。
“多谢帝君。”
帝君一抬手盖住了他眼睛,淡淡地道:“不必言谢。”
迟莲纵然害怕那一天到来,却又不能不面对自己终有一日要离开降霄宫的现实。他是个越害怕越要正面迎上的性格,能在帝君呵护下度过两个月无风无浪的平静日子、顺便捡回一条小命已经是邀天之幸,要是临到分别时还哭哭啼啼地纠缠不休,那就太难看了。
他反复告诫自己不可心存妄念,安生地将养了几天,终于到了连帝君也查不出他有任何隐伤暗疾的那一刻,迟莲就知道,自己该回去了。
他当然可以向帝君开口,自请留在降霄宫,但他也知道帝君救了他一命,并不是缺一个洒扫庭院的侍从,他必须要付出比任何人都多的努力,以百折不摧之身,堂堂正正地站在帝君眼前,才有资格谈报答。
于是这一天帝君从主殿来到偏间,踩着清脆的铃铛声推门而入,就见床铺收拾得干净整齐,迟莲端端正正地坐在小桌边,听见他进门,正好抬眼望来。
他随身之物只有一把旧剑,连个包袱都打不起来。帝君在门口站住了,并不意外地问:“这是?”
迟莲起身,恭恭敬敬地朝他行了个大礼:“数月以来,幸蒙帝君收留救治,我才侥幸保住一命,再生之恩,无以为报,如今我伤势痊愈,该尽早归去,不应当再滞留在降霄宫中,给帝君平添许多麻烦。”
“帝君大德,铭感五内,纵然粉身碎骨亦难报答,若有用得上我的一天,迟莲愿为帝君效死。”
帝君不置可否:“你要回哪里去,玄涧阁?”
迟莲垂首答道:“是。”
“还有呢?”帝君没有出言挽留,姿态反而比先前还放松了一点,看着他问,“你想对我说的,就只有这些?”
满室寂静。
迟莲垂眸盯着自己的脚尖,再三默念不可逾矩。但也许是这间屋子对他来说太熟悉也太安全了,而他又实在被帝君惯出了一身软弱的毛病,最终还是没能忍住,犹如倦鸟投林,快步扑过去抱住了帝君。
“这是干什么?”
“对不起……”他抵着帝君肩头,被那怀抱一如既往地接纳,却只觉得更加难过,喃喃地说,“是我贪心不足,冒犯帝君了……”
他对自己说,再痴缠下去,就真是不知好歹了。
他得用断腕的决心才能从帝君肩上抬头,然后试图退后一步……结果没有挣开帝君的怀抱。
迟莲:?
帝君巍然不动,单手环着他的腰,轻松得好像根本没用力,但就是能让他一步也动不了,屈指在他面上的泪痕轻轻一刮:“都委屈成这样了,也不肯说一句软话,你这个嘴干脆捐给白玉京做城门算了。”
迟莲:“……”
他还没明白帝君为什么要嘲讽他,一脸找不着北的懵懂茫然,就见帝君微笑着问:“我什么时候说过你可以走了?”
“迟莲仙君,做神仙最重要的不是有自知之明,而是欠债还钱,你随口一句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就完了?这是打发谁呢?”帝君看他这个不开窍的样子,真是可爱可怜又可恨,捏着他的下巴晃了晃,居高临下地教训道,“这两个多月的吃穿用度,仙丹灵药,我亲自到北海骊洲取回来的龙胆,颐遐宫炼药卖的也是我的人情……把你卖了也还不起,更别说我还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你这么多天,你拍拍屁股就要回玄涧阁?想得美。”
迟莲:“啊?”
“我劝你趁早歇了那些心思,往后三百年都给我老老实实地待在降霄宫,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知恩图报不能光靠一张嘴。”帝君不知从哪变出一块软帕,轻飘飘地往迟莲脸上一盖,趁人家看不见,还顺手在他脑门上敲了一记,“正好你也收拾了行李,把眼泪擦擦,跟我到后面去挑个柴房放铺盖卷吧。”
第43章 花非花(五)
迟莲还没从悲伤情绪里挣脱出来, 就让帝君的手帕糊了一脸。他胡乱地蹭了一把脸,犹豫又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帝君的意思是……我可以留下来吗?”
他对自己的狼狈和美貌都一无所觉,帝君却看不得他这么糟蹋自己的脸, 从他手里抢过了软帕, 细致地擦去面上泪痕, 顺便把扑乱的头发也理了理,才慢悠悠地道:“小猫洗脸还知道左右绕三圈, 堂堂仙君就这么花着一张脸,你倒是敢走,我都不敢放你出这个门。”
迟莲:“……”
帝君也看出来他是被大喜大悲刺激着了, 又对九重天上的人情世态不熟悉, 然而深究下去, 归根结底是因为仙侍出身、先天后天合力造就的自卑, 不是一两个月就能板得回来的毛病,得从头开始,花上几十年的耐心慢慢地教养磨合。
迟莲一手拿着自己的唯一家当, 另一只手被帝君牵着,蜷在他干燥温暖的掌心里,恍恍惚惚地走出了偏间, 先在降霄宫主殿绕了一圈,参观过帝君视事宴居之所, 再穿过葳蕤花木与朗阔庭院,一直走入园林深处, 最终在琉璃池畔一处玉阶彤庭的宫殿前停下了脚步。
他仰头看着牌匾, 帝君在旁边问:“认得上头写的是什么字吗?”
迟莲老实地答道:“回帝君, 殿名‘濯尘’。”
“错了, ”帝君微笑着纠正, “上面写的是‘柴房’。看来你的学问还需精进,往后没事要多读点书。”
“……”
在他意味深长的注目中,迟莲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非常生硬地赞美道:“惭愧,帝君的学问实在是精深……深不可测。”
帝君心说要不是为了你这个犟种我何苦睁眼说瞎话,面上却不显山露水,矜持地道:“我就当你是在夸我了。”言罢牵着他向濯尘殿中行去,一面道:“降霄宫后头地方广阔,有仙山云海之类的景致,活动起来方便,北辰明枢他们都在那边住着。这里尚属前院,离我最近,又挨着琉璃池,莲花天性亲水,也算是个养人的地方。”
见迟莲没作声,帝君想了想又道:“你年纪太小,后面又没个人看着,怕你照顾不好自己,等再大一点能独当一面了,到时候要是想住得宽敞些,就给你换到后面去。”
迟莲环顾着重重帷幕与画屏深掩、一眼望不到头的濯尘殿,没理解他说的“宽敞”是什么概念。
“能留在降霄宫已是我的造化,只要有个落脚的地方就足够了。”他有点迟疑地低声道,“您实在不必为我费这些周折……我已经承了帝君太多恩情,只怕回报不起……”
帝君倒没因为他的退缩而不高兴,反而心平气和地问:“你觉得我是为什么留下你,看你可怜凄惨前途渺茫,还是图你端茶倒水比别人利索?”
“要说身世堪怜,仙侍里一抓一大把,个个都能说得不重样;要说吃苦耐劳,这段时间净是我给你端茶递水,合该是你收留我才对。”
迟莲原本心里像装着千钧重的石头,沉沉地直往下坠又看不到头,听了他这话也实在没忍住,“扑哧”一笑,被帝君惩罚般地捏住了脸颊软肉:“还好意思笑?我说的哪一句不是实情,你个小没良心的。”
“降霄宫入门的仙君至今不过一掌之数,想拜进我门下的要什么样的没有,你比他们强在哪里?”
迟莲答不上来。
帝君却道:“天赋资质倒在其次,我看重的是你的心性——要知道逃跑退缩都是最容易的;能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而拼死拼活,虽是人之常情,也算精神可嘉;居高位者受天下供养,为苍生大业而奋不顾身,已经是值得称颂的功绩;但自身一无所有,却能为拯救旁人挺身而出,赢了没有多少好处,输了赔上命不说,还要被指不自量力,因此这是最难的,聪明的人往往不会这么做。”
“但是你要记住,真正的神仙不能那么聪明。”
“若有朝一日天地迎来劫难,若我与其他天尊都不在了,能替我担负起九天十地命数的后来者,必须要有为苍生舍生忘死的愚蠢和勇气。”
其实两个月来,迟莲一直觉得帝君和传闻中人人敬畏的形象不太一样,他不爱摆架子,不讲究排场,虽有种久居上位的威严,但面对他时也并不觉得盛气凌人,私下里更是称得上温柔随和。但当他站在空旷无人的宫殿中,以再平淡不过的语气说出这番话时,那种经过万古风霜洗练、犹如厚重山脉一般的庄严神圣便顷刻间展露无遗。
他的底色并非高高在上的悲悯,只有孤绝而凛冽的坚硬,却让人有种想要抱着他大哭一场的冲动。
迟莲是这么想的,他也这么干了。
“……”
帝君不到一个时辰之内被他连抱两回,展臂迎进怀里再摸头顺毛等一系列流程已然十分熟练:“好好说话,别以为撒娇就能糊弄过去。”
“我会好好学的,帝君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迟莲把头埋进了帝君肩窝里,闷声闷气地说,“我可以帮帝君分担负累,为天下苍生去死也行,但是帝君不能消失。”
太阳怎么会陨落?
如果苍泽帝君不在了,天庭还算什么天庭?白玉京也只不过一座建在天上的空中楼阁而已。
帝君好多年没正面硬接过这么直白的孺慕之情,他座下五位仙君,要么是已经到了承受别人撒娇的辈分,要么是出身贵重打小众星捧月,对他只有尊崇没有依赖,骤然得了个没他就不行的小棉袄,简直是字字句句都往他心窝里戳,心里当即软成了一个棉花团。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他微微垂眼,温柔地注视着埋首在他怀中的人,“前面几百年我替你遮风挡雨,等你能挑大梁了,往后万万年都是仙君罩着我,怎么样?”
迟莲并不把他这话当成戏言,抬起头注视着他,认真地道:“说定了。”
“我会保护天下人,也会保护帝君。”
帝君被他那清澈澄明的目光看得心头一颤,受不了似的抬手盖了一下他的眼睛,硬把话题掰回了正路上:“殿里已经提前布置过了,你看看还缺些什么,回头再问我要。”
迟莲的睫毛在他掌心里扑闪,像蝴蝶乱飞,轻声问:“要什么都可以吗?”
帝君深知他是个很少主动开口要东西的性格,乍闻此言还有点好奇:“可以。你要什么?”
迟莲有点赧然,稍停顿了片刻才道:“我想要帐子上那个白玉铃铛,可以吗?”
那时他眼睛看不到,防备心又重,总是一有风吹草动就受惊,帝君为了让他少闹腾,在帐上挂了个白玉铃铛,只要铃响,他便知道是帝君来了。
帝君被他这一下接一下戳得几乎立场全无,就算迟莲现在说想把房子拆了他都会欣然答应,还要在旁边夸他拆得又好又快,是个心灵手巧的小仙君。
“可以,你想要什么都行。”帝君放下手,就势在他鼻尖上轻轻一刮,“那个铃铛还是简陋了点,且等一天,我给它稍做改动,加个传讯的法阵,你用起来就方便了。”
先时迟莲窝在帝君殿中养病,除了明枢仙君外没人见过他,等他正式迁居濯尘殿,帝君座下仙君便逐一过来拜会。
说是探望,其实众人都知道这就是他们未来的小师弟,只差过一道明路,因此对着迟莲就没有那么多虚情假意的客套,更多是审视的意味,却也不是像寻常神仙看不入流的仙侍那样居高临下地挑剔,反倒是含着很高的期许,哪怕迟莲如今的修为还不如院子里随便栽的一棵千年古树。
转眼又过一月,迟莲才刚熟悉了降霄宫前院的地形,能分辨清楚包括帝君在内的所有神仙,逐一拜访过各位同门的宫殿,帝君便向九重天广传钧旨,宣告将在三日后开天门收徒,令弟子迟莲正式拜入降霄宫。
这下子简直是水泼进热油,整个天庭都炸了锅,众仙纷纷打听这个名不见经传的迟莲是九天十地哪一位尊神的子嗣,得到所有神仙的否认之后,又开始猜他是否是帝君流落在外多年的私生子。
最后还是碧台宫的青阳仙尊给了句准话,言明迟莲本是玄涧阁一朵晚开红莲化形的仙侍,因十方岁宴上被蚺龙打伤,不知怎么就入了苍泽帝君的法眼,竟然一步登天,爬上了别的神仙一辈子也摸不到的高位。
虽然猜他是帝君的私生子不怎么好听,但一个谁都可以踩一脚的仙侍突然走了大运,加诸迟莲身上的传闻立马就难听了好几倍。然而苍泽帝君积威之下,没人敢当面指摘一句,还得在迟莲正式拜师当日,不远千里地送上礼物道贺。
这一日,九重天上降霄宫朱红正门缓缓拉开,满天霞霓流光耀彩,玉箫金琯与鸾凤清音和鸣,一百零八级玉阶穿过缭绕云雾,悬空铺展至迟莲脚下。
他化作红衣乌发的本相,眉心一点莲花印记绯红如血,赤足登上纤尘不染的台阶,脚步落在哪里,哪里便如水波漾动,霎时间生出一片碧绿的圆叶。
他专心地走着,因为知道前方有人在等,所以环绕在身周的各种目光和私语都好像远远地隔在另一个世界,他越是专注,越感觉到无论是灵气还是风云都在响应着他心中期许,承托着他不断向前。
他的名字里虽然被刻上了一个“迟”字,却不想让那个人等得太久。
等到登上正殿,帝君升座,五位仙君分列两侧。其实这时迟莲身在地面,众仙都浮于半空,距离依旧十分遥远,但他走完那一百零八级玉阶站到这里,心底反而一片澄明,从前那些怀疑忐忑、战战兢兢、在别人的目光里萌生的羞惭卑微,都被他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他知道自己在被谁温柔地注视,也只会义无反顾地回应那道目光。
红衣仙君俯身而拜,长发流泻如水,落进新雪般的云雾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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