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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玉京(苍梧宾白)


迟莲:“……”
他听见明枢起身的动静,似乎是准备离开,忽地开口道:“仙君。”
“怎么了?”
“我随身带着的那把剑还在吗?”迟莲问完才想起来这话显得太不识好歹了,又补充道,“我不是防备仙君……只是经常拿着它,突然不见了有点不习惯,如果没有也不用……”
话没说完,他只觉手中一沉,一柄熟悉而冰冷的长剑压在了他掌心。
“还在呢,帝君特意一起带回来了。”明枢拍了拍他的手背,温声说,“什么也不用担心,休息好了伤势才能好得快,安心睡吧。”
迟莲吃了药就昏昏沉沉地又睡了一觉,再醒转时觉得身上痛楚稍减,思绪也比之前清明了一些。他连晨昏晦明都难以分辨,更别说时辰长短,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感觉再这么躺下去骨头都要酥了,便用手撑着床慢慢地坐起来,试图稍微活动活动僵硬的四肢。
他才刚一动,鼻端就掠过了一点冷铁的味道,还混着淡淡血气。迟莲立刻意识到身边有其他人在,身体反应比理智还快一步,手中长剑瞬间出鞘三寸:“是谁?”
一只手凭空伸过来,轻柔却不容置疑地握着他的手将剑收归鞘中。
这回他听出了那人的声音,和最初记忆里的一模一样,语气没什么起伏,但就像高山磐石,不管外界如何惊涛骇浪,永远会叫人觉得安定。
“是我。”他淡淡地说,“小心别割到手。”
声音离得太近,简直像是在他耳朵边上说话,迟莲对方位没有感觉,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扭头躲避,结果咣地撞上了对方没来及收回的手臂,鼻梁一阵剧痛,酸得眼泪差点狂飙出来。他捂着半张脸弯下腰去,最后被实在看不下去的人按住了:“你别动了,就这样吧。”
旋即,光滑如水又稍带一点分量的锦缎压在了他的单衣上,迟莲被稍稍抱离了床铺,平稳地靠在温暖臂弯里,调成了一个半卧的姿势,被好好地安放进了柔软靠枕堆起来的小窝里。
他忍着直冲天灵盖的酸意,惶然无措又不敢置信地问:“……帝君?”
苍泽帝君扶他坐好,自己也在床边坐下,拉过他一只手,带着他由指尖至手腕再到肩膀,让他通过触觉一点一点描绘身形,确定自己的位置和距离。
“我在这里。”
作者有话说:
发扬一下河里捞(夫)人的优良传统

第41章 花非花(三)
迟莲像个大娃娃一样由着帝君摆弄, 这会儿是真觉得自己脑浆不够用,他的神智已经停摆,而指尖依旧忠实地反馈着触感:肌肤温凉平滑, 骨骼坚硬凸起, 九天十地至高无上的尊神现下就坐在他身边, 是一个活生生的、可堪描绘的帝君。
帝君真好摸……不是,帝君真是个好人啊。
迟莲一个和巨蛇脸对脸叫板都不慌的狠人, 此刻居然有点手抖。帝君仿佛也察觉到了,问:“害怕吗?”
迟莲小心地抽回手,五指轮流在掌心掐过一遍, 才缓过了那阵可怕的酥麻。他坐着不便行礼, 便向苍泽帝君深深颔首, 用此生最恭敬温顺的语气, 诚恳地道:“承蒙帝君两次搭救,大恩大德无以为报,迟莲愿为帝君肝脑涂地, 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帝君无可无不可地“嗯”了一声,看样子已经知道他就是那朵红莲, 淡淡地道:“先不必想这些。迟莲这个名字,是谁给你取的?”
迟莲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问起这个, 老老实实回答道:“因为我化形太迟,拜谒碧台宫时, 便得青阳仙尊赐了‘迟莲’二字做名字。”
等了一会儿, 见帝君没说话, 他有些犹疑地问:“这个名字是否有哪里不妥?”
帝君摇了摇头, 想起他看不见, 又道:“没有不妥。”
他没在这个话题上深聊下去,另外起了个头:“那天玄涧阁的变故已查清始末,闹事的是北海骊洲洲主叶玄的灵宠蚺龙,因为误食了园中紫莓,醉酒发狂。你那两剑刺得刁钻,侥幸制住了蚺龙,却没真正将它杀死。”
“蚺龙的龙胆我已取回交给了颐遐宫,几天后炼成解药,就可以着手医治你的眼睛。”
迟莲松了口气,心说好险好险,幸好没死,不用赔了。
帝君瞥了他一眼,又道:“玄涧阁那边,碧台宫已派人去收拾残局,其余仙侍只是受了惊吓,那两个被蚺龙吞噬的仙侍幸而救得及时,伤势比你还轻点,已无大碍。”
迟莲:“……哦。”
帝君眼睁睁看着他嘴角郁闷地向下一撇,当真是自己看不见就觉得别人都瞎,喜怒哀乐恨不得都写在脸上,又好笑又无奈,顺便哄了他一句:“他们能保住性命,也是因为你出手果敢。像你这样化形半年就能和上古异兽打成平手的天纵奇才,连我也是第一次见,日后前途必不可限量。”
迟莲毕竟还是太年轻,没听明白他话中的意思,摇头笑了笑:“我只是一介仙侍,又不用去斩妖除魔,侍奉天庭才是分内事,光会闯祸,以后恐怕也没什么出息。”
他一副懵懵懂懂不开窍的样子,帝君倒也不急于点醒他,只叮嘱道:“诸事都已处置落定,不会有闲杂人等来打扰你,你只要放宽心好生养病,每日需服的丹药是斟酌着减过药量的,不能因为怕苦怕疼就不肯吃药。”
迟莲不久前才刚被明枢仙君喂过糖,讷讷地点了下头。帝君转眼一瞥,看见床铺内侧锦褥里的剑,想起进门时他那个毛都炸起来的戒备模样,加上明枢跟他说过迟莲“可能吓着了,有些认生”,便问他:“抱着剑睡觉不嫌硌得慌吗?要是害怕的话,我让人给你找一个大点的布偶过来。”
迟莲:“……”
“多谢帝君关怀……不用了。”他实在受不了降霄宫上上下下都把他当三岁小孩哄的做派,干巴巴地解释道,“我虽化形不久,但仙侍只要开了灵智,都是成年神仙,帝君不必把我当不懂事的小孩子对待。”
额头上忽然传来温沉的触感,是帝君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像摸一只犟头犟脑的小猫,把他揉得眼睛眯起来,才带着点教训的意味道:“按着十洲的规矩,无论仙妖,不满百岁的都算幼年,不许独自离开封地,就怕他们在外遇见强敌不幸夭折;天界管得不那么森严,是因为白玉京有诸多天神坐镇,等闲不得进出,但惯例也是百岁以下的神仙不任实职,先跟着各宫仙尊修行,待有了修为再慢慢上手。”
“这和灵智无关,而是修行时日太短,心境与法力尚且薄弱,受伤都算是小事,要紧的是容易招引心魔,万一到了走火入魔那个地步,就谁也救不回来了。”
“你若生在降霄宫,这个年纪别说是勇斗蚺龙,下一重天我都怕你走丢了。”帝君回想起当日他那个满身是血的惨状,至今还觉得造孽,语气不由得放得更加温和一些:“生病难受无需讳言,担忧害怕也不丢人,更不要强忍着,在我面前,不必讲什么成年神仙的体统。”
迟莲眼前无端一热,赶紧低头,试图平复这一阵泪意。
从化形赐名的那一天开始,他就把青阳仙尊的话记在了心里。修行路上困难重重,除自己以外没人能依靠。连出身寻常的神仙尚且要依附各宫仙尊,更何况他还是生来就地位卑微、天赋资质俱不如人的仙侍。
见过迟莲的仙侍都说他刚硬得不像个花仙,性格跟柔和完全不沾边,不好争斗但练剑练得仿佛自虐,哪怕被刁难也从未示弱服软,要他流眼泪只能通过烟熏火燎……迟莲从前也以为自己是没长那根弦,可是今天才知道,原来是会有人认真又郑重地告诉他可以害怕、可以软弱;就算是摔下来,也会有人接住他、把他当成一件易碎的宝物对待。
他伤重濒死之际尚且能笑得出来,这时却像受了好大的委屈,低着头也遮掩不住眼角泛红,如画的眉眼蒙上一层雾,倒把帝君给唬住了。
他万万没料到这位天纵奇才竟然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怀疑自己如果再多说一句,他马上就要哭出来了。
“你还病着,不宜劳神,先别想旁的了。”帝君把薄被拉到迟莲下巴处,轻描淡写地翻了篇,“长日静坐无趣,你平时有什么爱好?趁养病时可以略作消遣。”
迟莲把自己缩进小被子里,瓮声瓮气地回答:“练剑。”
帝君:“……”
帝君:“还有呢?”
迟莲就不作声了。看得出是他是用心在想,只是他的生活实在乏善可陈,一时也想不到什么。帝君见状就叹了口气:“你要是喜欢吹弹歌舞、哪怕爱听说书,安排起来都容易;唯有动武不行,一个不小心就要引动内伤,到时候遭罪的还是你自己。”
他略一思忖,拍板道:“这样,我叫人拿一套天庭通史来,握着玉简就可自入识海,刚好不费眼,还能长点知识。”
迟莲:“……”
他还不如死了算了。
他不知听多少神仙哀嚎过,通史足有三万多页,记载了天庭创始至今的史事,合起来可以直接砸死一个神仙。那玩意据说狗都不学,帝君居然还要拿给他当消遣读物——他知不知道到底是谁消遣谁?
苍泽帝君见他吓得战战兢兢、恨不得拿被子把自己裹起来好在他眼皮底下凭空消失,虽还是一脸病容,但比先前鲜活生动多了,不由莞尔,笑过了又安抚道:“慌什么,又没人要考校你,读不下去还可以催眠,能多睡几觉养养精神,就算你没白读这一回书。”
这都不能说是宽容,已经纯然是明晃晃的纵容了。迟莲心下稍安,才敢从被子中探头,低眉顺目假装乖巧地道:“听凭帝君安排。”
迟莲在降霄宫养伤的屋子是帝君主殿里头的一个小偏间,十分清静,就算是降霄宫中的仙君们,没有帝君的允准也不能随意踏足。他就这么睡睡醒醒地过了两天,终于等到了颐遐宫送来的解药。
他中毒颇深,又是伤在眼睛这等要紧的地方,第一回 用药甚至是帝君亲自上手,没叫别的仙君插手。迟莲差点被他吓死,险些当场钻进床缝里:“帝君万万不可!怎么能让您做这种事……不不不我不是怕疼,我怕折寿,您放那我自己来就行……”
苍泽帝君单手就把他拎回来摆平了,淡淡道:“穷讲究什么?躺好了。药效强弱未明,待会儿有什么反应不好说,你还是先留着点力气,等痊愈了再上房揭瓦不迟。”
迟莲:“……”
他仰躺在轻软温暖的锦绣堆里,感觉到帝君的袍袖沉甸甸压在胸口,气息微微拂动了鬓发,带着一片清苦的药香。柔软的棉花团沾着药液敷在眼睛上,一开始只有凉意,片刻之后,药效终于发作,龙胆那霸道的药性比毒药还凶猛,灼热的疼痛从眼球直接烧进大脑深处。迟莲按在被子上的手一下子收紧,喉咙里猝不及防冲出一声痛吟。
帝君眼看着他满头冷汗滚滚而落,手背和太阳穴上青筋迸起,心立刻跟着提了起来:“很疼?”
迟莲脑子里像有两支军队同时开战,每一刀每一枪都砍在他的经脉骨髓上,同时还要遭受万马践踏的钝痛和烈火焚心的烧灼,疼得他恨不得拿头撞墙,旁边人说什么根本听不清,仅存的那点神智只够他控制自己不要真的突然暴起,一头撞到墙上去。
漫长的疼痛像是永无止境,永远不得解脱。迟莲一开始还能勉强忍住,但他很快发现自己听不到声音,感觉不到四肢,甚至连呼吸都成了一种负担。过度疼痛剥除了他的其他知觉,已经变成了一场对神智的单方面的凌迟。
到这个地步他连害怕的力气都没有了,更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有多狼狈,只是茫然地心想:实在是太疼了……要是当初直接死了,他就不用受这种罪了。
一股冰凉的灵流蓦地从掌心涌入,犹如甘泉流遍全身干涸枯焦的经脉,横扫过他体内肆虐的野火,以睥睨无双的强势瞬间将噬心刻骨的疼痛镇压到了勉强可以忍耐的程度,及时将迟莲摇摇欲坠的神智从悬崖边上拉了回来。
他猛地呛咳起来,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全身被冷汗浸透,衣裳湿的能看见肌肤颜色,唯有脸被帝君一只手牢牢别着,不叫他乱动蹭花了药。
他一手死死地抓着帝君的衣袖不肯松开,另一只手则被帝君握在掌心里,正源源不断地渡入法力,为他缓解生不如死的疼痛。
迟莲手指轻轻一动,所剩无几的力气都凝在指尖上,才能虚虚地搭住帝君的手背。
他听见那个永远沉稳冷静、天塌下来都不会动摇的声音在耳边问:“还疼吗?”
迟莲从没想过有一天他可以光凭触碰,就能感知到“珍重怜惜”这四个字的滋味。对于草木而言,藏起软弱的一面是天性本能,但当他死过一遍又活过来后,一开口就将平生的软弱都泄尽了。
“帝君……”

第42章 花非花(四)
一个打落牙也要和血吞、从不低头服软的人, 在最痛的时候会抓着手喊他的名字,没有人能抵挡住这种棒槌开花的情节,苍泽帝君也不行。
哪怕他只是叫了一声帝君, 没有叫苦叫痛, 也足以把帝君的慈爱之心揉搓成一片汪洋大海了。
“没事了, 我在这呢。”他捏了捏迟莲虚软无力的手指,把他被汗水浸透的鬓发捋到耳后, “现在还疼吗?”
迟莲虚脱地呼出一口长气,很轻地摇了摇头,大概是疼得太狠了没缓过劲来, 又叫了一声:“帝君。”
“是我疏忽了。”帝君以掌心托着他的侧脸, “没想到药性这么冲横, 应当循序渐进着来, 若再谨慎些,就不用叫你平白受这种罪了。”
“才不是。”迟莲声音微弱,一句话要喘三口气才能说完, 却依然固执地辩驳,“要不是帝君在这里,我刚才说不定就撞墙自尽了……治病哪有不遭罪的, 帝君没做错什么……”
前两天还听到点动静就拔剑,现在疼得要昏过去都不忘给他找补, 帝君恍惚以为自己捡了个小棉袄,心中熨帖之余更加酸软, 只是见他语句断续, 神思不济, 不宜再耗费心力, 便点了点他的额头, 轻声道:“小仙君嘴真甜。既然如此,以后每天都由我来陪着仙君上药疗伤,好不好?”
迟莲闭着眼,闻言唇角弯起:“好。”
帝君左手在他鬓边轻轻一拂,淡蓝灵光闪烁,迟莲便觉眼皮发沉,听他说“睡吧”,心里知道帝君在旁边守着,终于敢放任意识滑落缥缈深渊,在法术中渐渐睡沉了。
从这日以后,帝君果然没有食言,亲自承担起了为迟莲疗伤的重任。然而蚺龙毒性峻烈,即便有龙胆入药,治起来也如抽丝一般缓慢。帝君最初还叫明枢仙君隔三差五来照看迟莲,后来因为要陪着他上药止痛,再加上迟莲眼睛看不见,一有个风吹草动他就下意识地去拿剑,总这么一惊一乍也怪伤神的,索性连明枢仙君也不必来了,只有帝君一人能进出这间屋子。
他在迟莲的帐子角落里挂了只白玉铃铛,每当到来时不需通报,铃铛便会无风自响;迟莲若有事找他,也只消摇一摇铃,用不了多久,帝君自会过来见他。
迟莲在降霄宫里两耳不闻窗外事,每天把仙丹灵药当饭吃,苍泽帝君不假人手亲自照顾,就这么精心地将养着,也足足用了两个月才见起色。
直到这个时候,他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是被帝君生生从鬼门关捞回来的,换作其他任何神仙,都不可能在一个微不足道的仙侍身上付出这么多宽容和耐心。
蛇毒拔除干净那天,迟莲终于获准睁眼下地。其实这几天他的眼睛已能大致感觉到外界光影变幻,只是帝君管得严,怕他留下病根,一直小心地维持着蒙眼的状态。结果到了可以睁开眼时,他又止不住地心中惴惴,生怕那些从眼皮透过的光线只是幻觉,一睁开眼睛,看到的还是无边无际的黑暗虚空。
他坐在床沿,微仰着头,感觉到帝君的袍袖拂过耳边,手指轻巧地解开了蒙住眼睛的缎带,紧接着那熟悉的气息倏然远去,迟莲下意识地闭着眼睛伸手去拉他,却抓了个空,一下子就慌了:“帝君?”
“我在这里。”帝君退到他几步开外,声音从容镇定,带着温存的安抚之意,“现在可以睁开眼睛了,不要着急,慢一点,抬起头来看看我。”
浓密长睫颤动扑闪,那双形状优美的眼睛终于缓缓抬起,露出它原本明丽清澈的光彩。眼尾斜飞,瞳孔微棕,在明珠微光下犹如流动的琥珀,清楚地倒映着不远处帝君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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