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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玉京(苍梧宾白)


“如果不是方天宠要找那个红盒子,你原本也不用手上沾血,所以本王唯一能承诺的就是,让方天宠也陪着你一道上刑场。”
端王这话虽然听起来非常瘆人,但的的确确是实在话,赵廷英情知一死难逃,心中又怎么可能对方天宠没有半点怨怼?他迟迟不说话,其实心里都要纠结得冒火星子了:一边是愤怨不甘,可另一边到底还有一些隐约期待,盼着绝路逢生,方天宠能看在他鞍前马后卖命的份上再捞他一把。
惟明就像有读心术一样,适时地道:“你要是等着方天宠来救也不是不行,不过本王建议你还是先写好遗言。你猜方都督要是知道你落在本王手里,是会不惜暴露自己也要救你,还是会暗中派人送你上路呢?”
赵廷英自己就是个杀人灭口的主,还没从猎人的思路转变回来,被惟明这么一提醒,骤然心惊,涔涔冷汗顿时湿透了背心的衣裳。
“要摆正自己的位置啊,赵大人。”他听见惟明轻飘飘地说。
别说壮士断腕,赵廷英在方天宠眼中只怕连条壁虎尾巴都不够格。往往越是不够重要的人,才越会拼尽全力向上巴结,因为他心里清楚自己并不被高位者放在眼中,如果连“有用”都做不到,很快就被抛弃。
赵廷英扪心自问,如果他是方天宠,会去救一个疑似落在敌人手中、甚至还为他们传递了假消息的手下吗?怎么想都应该是趁他没有吐露出更多,先下手为强杀掉他才对。
“我……”
他深思熟虑许久,终于深吸了一口气,哑声道:“下官知无不言,绝无欺瞒,请殿下谨守诺言。”
“方天宠之所以能坐上西海都督的位置,靠的正是这些年海盗猖獗。没有战事,他就没有粮饷,没有朝廷嘉奖,也没有战功,为了让自己的位置稳固,他与齐云那些鬼船商人达成了密约,海商从别国拐买当地土人,转手卖给方天宠。如果前次战事失利、或者海盗久未来犯,他便假称这些人为海盗,尽数屠杀,然后虚报战功,靠着杀良冒功向朝廷提头请赏。”
“王爷一定想不到,方天宠自从当上西海都督以来,根本没有靠自己的军队打出几场胜仗,因为他手里压根就没有多少兵。方天宠号称西海总共二十万水军,光梁州就有十万兵力,可实际上梁州全城人口加起来也不过才十万有余,那些虚报出来的人头全用来吃空饷了。”赵怀英咬着牙道,“他为了粉饰功绩,隔三差五就故意假造出一批‘海盗’来杀。那艘搁浅的鬼船就是来与他做生意的,只是谁也没想到竟然半途遭遇不测,阴差阳错之下漂流到了梁州海滨,还被田有余那些人捷足先登,拿走了红盒子。”
“刘锜是方天宠心腹,他亲自来找那个红盒子,那里装的极有可能是方天宠与齐云商人交易往来的证据。殿下只要找到历次方天宠向朝廷上报的战功人头,与之对比,就能看出其中的猫腻。”
惟明一直没有插嘴,只是静静听着,等他说完,便对贺观道:“拿口供过来,请赵大人签字画押。”
待赵廷英抖着手按完指印,惟明拿过纸来看了一遍,不由得深深叹气:“本来以为只是查个闹鬼的案子,却钓出了一条鲨鱼,看来这下不光是赵大人,只怕连我们几个都小命难保了。”
赵廷英惨然道:“方天宠在西海一手遮天,我所知的不过是九牛一毛。更别说他还有康王在背后撑腰,王爷想凭这份证词就扳倒他,只怕殊为不易。”
贺观和沈云山从小长在官宦门庭,耳濡目染,知道其中利害,心中虽然七上八下地打鼓,却都毅然决然地道:“我等为官,正是为了纠察不法、扶正黜邪,早就抱定了为国效死的决心,请王爷不必顾忌下官,只要能查实方天宠的罪行,纵有千难万险、刀斧加身,亦有何妨!”
“好,有这份心气就足够了。”惟明转向赵廷英,“赵大人,你在梁州不安全,我会让沈、贺二位大人带你和你的口供一道回京。”
他与贺观和沈云山交换了一个眼神:“记住,一路上随时有可能会有危险,到了京城也不代表就安全了,赵大人只有活着才是对付方天宠的利刃,务必要把他放在你们眼皮子底下看牢了,不管谁向大理寺施压,都不能把他交出去。”
“你们两个都是能独挑大梁的青年才俊,该怎么做不需要本王教,凡事只问天问地问良心,俯仰无愧,便不怕夜路走多了撞见鬼。”
沈云山听着他的话就心惊胆战:“殿下,难道您不打算和我们一起走?”
“好不容易来到梁州一趟,未见到主人就回去,未免有些仓促失礼。”惟明转头望向窗外青空一角,淡淡地道,“相信方都督的想法,跟本王是一样的。”
次日一早,端王一行便从梁州府衙动身离开,相比来时长史率众亲迎的盛大场面,离去时既无官员相送,也没有依依惜别,就只有几架马车匆匆驶向渡口,显得异常低调。
等车中人依次登上渡船,岸边盯梢的人确认赵廷英也在其中,立刻招来手下,快速地悄声道:“回去禀报都督,端王果然带走了赵廷英,我们的人今夜三更在江心动手,请他老人家在小石河湾相候。”
深夜,玉龙县大塘子村,小石河湾。
这里是离梁州百余里外的一处小渔村,有一条小河同运河水系相连,也正是田有余的老家。村落原本临河临海,是个宜居之地,只可惜由于屡次遭受海盗劫掠,最后被一把火烧空,如今已成了无人居住的废弃荒村。
一艘小船沿河驶向停泊在小石河湾的大船,深夜里响起三声悠长唿哨,大船上的卫兵探头一瞧,对过暗号,确认是自己人,便放下长板,放小船上的人依次上来。
几个穿黑色劲装的精壮汉子每人肩上扛着个黑布蒙头的人,方天宠亲兵队长刘锜在旁边盯着他们上船,指着甲板上的空地道:“放在这里,都督有几句话要问他们。”
待搬运完毕,大船徐徐开动。少顷船舱内灯火渐明,从中走出个身穿天青道袍、蓄着短髭的中年人。此人面容清瘦,双眉浓密,目光如电,因为常年在海上,肤色较常人黝黑一些,在一众披坚执锐的亲兵围绕下,走到甲板上横七竖八倒着的人体前,抬了抬下巴示意刘锜:“去把端王弄醒。”
刘锜过去挨个掀开面罩看了一眼,找到双眼紧闭、昏迷不醒的惟明,从腰间摸出一个小药瓶,在他鼻子下晃了晃,令他吸入解药,过了片刻,果然听见惟明喉咙中溢出低低呻吟,慢慢醒转过来。
他先前在船中被刺客的迷药放倒,醒来半晌还直犯晕,眨着眼缓了半天才好一点,又左看右看,确认了自己的处境,却好像并不惊讶似的,反而看着那中年人,洒然微笑道:“想必阁下就是方都督了?久仰大名,幸会幸会,只是没想到竟是在这种地方相见。”
“端王殿下。”方天宠冷冷地说,“老夫亦久仰殿下大名,没想到殿下竟然有这等雷霆手段,看来这朝中诸臣、乃至圣上,都被韬光养晦的殿下骗过去了。”
惟明双手被绑缚在身后,但并不妨碍他挪挪蹭蹭地给自己摆了稍微舒服点的姿势,背靠船板,伸长了双腿,很不严肃地说:“本王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我真的是个修仙的,方都督,我劝你最好还是相信一下。”
方天宠只当他还在拖延时间:“殿下若以为只要装傻就能全身而退,那只怕想错了。你在梁州掀起了这么大的风浪,却没有考虑过自己这艘小船能不能经受得住,这下不但你自身难保,连两位朝廷官员、以及梁州长史赵廷英都要随殿下一道殉难,真是叫人唏嘘。”
“方都督,本王还在喘气,你的猫哭耗子能不能先等等。”惟明道,“有这个工夫不如满足一下本王的好奇心,你到底是哪里来的底气,连皇子和朝廷钦差都可以毫不犹豫地说杀就杀?”
方天宠眯着眼上下打量了他一遭,似乎在掂量对这个将死之人说出真相到底安不安全,但可能是惟明的眼神太过平静,毫无恐惧之意,令他心中隐隐升起一股被看轻挑衅的恼怒,于是冷哼一声:“既然这是殿下的遗愿,那么满足你也无妨。”
“我知道你已命人将那个红盒连夜护送回京城,那里面也确实装着我与齐云商人往来的记录,但我发现盒子丢失时,已在第一时间向京城传讯,殿下的人此刻恐怕还在路上吧?只要他一踏进端王府,立即会有人上门‘拜访’。”
惟明恍然道:“是康王的人?”
方天宠道:“不错,康王殿下只要小小地出一点力,略作遮掩,我就能为他除去登基路上的一大块绊脚石,这岂不是一桩非常划算的买卖?”
“端王殿下,你的东西根本就到不了御前。你和你的人也是一样,只能在黄泉下相会了。”
“不过殿下不必担心,等你死后,我会如实上报朝廷,端王殿下和随行官员在梁州微服查案时不幸被海盗掳去,为免被海盗挟持作为向朝廷勒索的筹码,慨然自尽殉国。而梁州长史赵怀英亦因护卫不力,畏罪自尽身亡。”
惟明笑道:“若本王双手能动,定然要为都督这个精彩的故事鼓掌喝彩。我猜接下来都督还要以本王之死鼓舞士气,怀着一腔悲愤率军追击海盗,并顺利将其全歼,再向朝廷报一次大功,对不对?”
他感叹道:“都督岂止是把海盗玩弄于鼓掌之中,简直是如臂使指,海盗比你亲生儿子都听话吧?乍一看都快要分不清谁才是海盗了。”
方天宠回以假笑:“端王殿下是聪明人,只可惜太聪明了,反而叫人畏惧,所以说有的时候人还是愚钝一些的好。”
“不过有时候太愚钝了真的很耽误事。”惟明道,“就比如你,方都督。”
方天宠:“什么意思?”
惟明唇角微翘:“是谁告诉你,本王的东西送不到御前?你以为背靠着康王这棵大树就能乘凉,那你知道本王背后的靠山是谁吗?”
方天宠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冷冷斥道:“端王殿下,死到临头何必强逞意气,别说靠山,就算是皇帝亲至,此刻也救不了你了!”
话音未落,漆黑天幕上骤然掠过一道耀目光辉,金红流光如一团火球从天而降,精准无比地擦着方天宠的鼻尖,轰然落在他与惟明之间。
方天宠活了四十多年也没见过这么邪门的场面,当即吓得向后一仰,摔坐在地。
光芒落地瞬间如火尽烟消,显现出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形。来人黑衣白发,眉目如画,面容似霜,生得极美而神情极冷,未尽光芒在他手中收束成一柄刃色暗红的长剑,犹如一尊趁夜色降临的杀神。
所有亲兵同时拔剑:“什么人!”
刹那间所有人眼前无差别地一片全白,磅礴剑光照亮了半边夜空,紧接着无数断剑噼里啪啦地掉在船板上,混乱中只听到端王带着阻拦的意味,又低又急地喊了一声:“迟莲!”
等视线恢复,亲兵们双眼发花,滑稽地举着半截断剑,目瞪口呆地看着那黑衣人的手腕轻轻一别,横剑挡在惟明面前。
剑身倒映的幢幢火光被薄刃紧压成一线,如水般顺滑地落至剑尖,凝结成一星森然闪烁的寒光。
他连头都不曾低一分,只半垂着眼帘,周身上下的冷冽杀意与轻慢之意毫不收敛,盯着方天宠问:“你刚才说,谁死到临头了?”
作者有话说:
大国师堂堂登场!

第37章 幻中身(十二)
广袤海面下暗潮涌动, 只能听得见连绵不绝的海浪和风声。放眼望去,四下里皆是茫茫,一弯残月如钩, 正是月黑风高、杀人越货的好天气。一时间甲板上众人噤若寒蝉, 甚至连呼吸都小心翼翼地放轻, 生怕哪口气喘得不对,就会被眼前这位杀神一剑捅穿。
无人敢上前, 方天宠又被他逼凌得站不起身,只得半仰着颤巍巍地问:“足下何人?”
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那锋锐逼人的长剑便从惟明眼前移开, 点住了他的喉头。即便是在起伏摇晃的行船上, 那人的手也是稳如泰山, 分毫不晃, 就像他的声音一样不疾不徐——
“紫霄院,迟莲。”
当今圣上深为倚重的大国师,即便是方天宠这样常年在外的将领也听说过他的名号。方天宠心里当即一突, 面上却还强撑着镇定,色厉内荏地道:“大国师深夜驾临,连招呼也不打一声, 不知有什么指教……”
话没说完就被一声呻吟打断,迟莲身后的端王殿下拖着嗓音道:“啊, 手麻了,有没有人先给本王松个绑?”
又一道青光划过夜空, 噌地落在甲板上, 幻化出归珩的身形, 十分殷勤地凑了上来:“我来我来, 我来给殿下松绑。”
惟明:“……”
他借着松绑的空隙低声骂归珩:“你还有脸来, 怎么把这个祖宗给请出来了?!”
归珩简直冤得要跳海,也悄声回道:“殿下是第一天认识他吗,那头驴是我一个人能拉住的?您千算万算把自己算进了敌人老窝里,怎么就没算到他会杀过来?”
惟明特地叮嘱过归珩,要他把那红盒交给迟莲,由他设法保护,待找齐口供后一道交给皇帝。这样一来是防备有人下手抢夺,二来也能将迟莲稳在京城,他在梁州就可以放开手脚作点小死了。
其实这件案子刨去一船人蹊跷身死的那部分,剩下的全是凡人间的勾心斗角,如果依靠仙力法术很快就能水落石出,根本不需要他以身犯险。但惟明一直不想让迟莲和归珩卷入太深,也是因为二人话中只言片语都流露出过同一个意思:神仙不能随便干涉凡间事,重则招致天劫;而杀害凡人即是堕魔之始,更是不可触犯的铁律。
归珩好歹还是供职天庭的正经神仙,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自己心里有数;迟莲可是为了苍泽帝君都叛出白玉京了,要是惟明折在凡人手中,谁知道这祖宗一怒之下会干出什么事来?
他俩自以为说的很小声,实际全顺着风一字不落地灌进了迟莲耳朵里。方天宠眼睁睁地看着那张昳丽冰冷的脸上掠过一丝隐忍神色,眉头抽动了两下,听见迟莲冷然答道:“你豢养刺客,公然挟持皇子,谋图不轨,还何必再问我的来意?”
惟明冷不丁又喊:“啊,腿麻了,有没有人扶本王一把?”
归珩忙道:“我扶着殿下!”
迟莲:“……”
惟明被归珩像拖大包一样从地上搀起来,糟心地看了一眼这个没眼色的逆子,一边拿胳膊肘往外怼他,一边按着太阳穴柔弱地道:“啊,麻药闻多了,头好晕,有没有人给本王靠靠?”
归珩:“殿下靠着我……”
迟莲:“……”
惟明一扭头,目光瞬如冷刀,冷厉地从归珩脸上刮过去,每一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再敢拆我的台,从今以后你最好睁着眼睛睡觉。”
归珩后颈皮一紧,立马讪讪地松开了手。惟明顺势脚下一软,身体一歪,犹如玉山将倾,踉踉跄跄地朝前倒去。
他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堪称碰瓷,迟莲背对着他,后脑勺也没长眼睛,却像演练过八百遍那么熟悉似的,在他倒下的瞬间回手一抄,衣袖飒然飘飞,稳稳地将他接进了怀里。
光凭坠落的力道迟莲就知道惟明真是没留后着,他要是没伸手,这祖宗就真敢把自己摔到地上去,不由得气结,低低地斥了一句:“胡闹!”
端王殿下——据说是头晕,宛如小鸟依人般靠在大国师肩头,捂着心口,蹙着眉头,浓密长睫垂下来半遮住眼眸,一副虚弱得马上就要晕倒在人家怀中的样子,楚楚可怜地道:“大国师来得刚好……本王差点就以为要见不到你了,啊,怎么天旋地转的,要站不住了……”
迟莲:“……”
难为他对着这么生硬的演技也能忍住不破功,反而凑在惟明耳边,怜惜而充满蛊惑意味地轻声道:“这些乱臣贼子胆大包天,竟然敢谋害皇子,实在是罪大恶极,殿下且等等,臣这就把他们都杀了。”
方天宠:“……”
惟明:“……”
这话比仙丹都管用,惟明一个鲤鱼打挺从他肩上爬起来,惊喜道:“咦?本王康复了!”
迟莲不为所动:“谁知道会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还是都杀了吧。”
惟明立马反客为主,亲亲热热地揽住了他的肩,带着迟莲身子转了半圈:“啊,本王突然觉得灵台清明,精神抖擞,一只手打八个人不在话下,大国师远道而来一定累了吧?你先坐下歇歇,这点小事本王来处理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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