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主持此案的是那位修仙的端王殿下,听说是个邪门人物,要是让他们活着回去,只怕问案时会带出今日之事,没得给都督添麻烦。”
刘校尉点头道:“正是这个道理。那依大人之见,该当如何?”
赵廷英一提衣摆,在田有余面前蹲了下来。田有余没有完全听明白他们的对话,但并不妨碍他理解话中潜藏的杀机,一见赵廷英靠近,立刻拼命道:“我不会说出去,我什么都不会说出去的!”
“大人!我知道错了……我鬼迷心窍!我该死!求大人饶了小人一命,小人家里还有好几口人等着我养家糊口……大人!小人愿意当牛做马报答大人,什么都不会说出去的……大人,大人!”
“啧,听听你这话,你都知道些什么了?有什么不能说出去的?”赵廷英轻蔑地道,“与其等着你在钦差面前胡言乱语地攀咬本官,还不如现在就叫你永远闭嘴。”
“要怪就怪你贪心不足、见钱眼开,天降横财,也要看你这条贱命能不能接得住。”
他躲开了田有余试图抓住他的手,起身对刘校尉道:“这些渔民原本就因为擅入鬼船被吓出了失心疯,现下全城人都知道他们撞鬼了。既然是疯子,雨天从家里跑出来、失足落海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对不对?”
刘校尉会意点头,对身后众衙役打了个手势:“把他们丢进海里。”
断崖之下,惊涛拍岸。
田有余被人提起后领拎到崖边,耳畔风雨声大作,脚下深黑海面如无边墨色涌动,濒死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喉咙,只有眼泪不受控的狂涌而出,可是在这一场足够冲去一切痕迹的大雨里,并没有人能听见他的哭声。
镜中的影像由浅碧化作深蓝,再化作血一样的暗红,最终归于寂静的黑暗。
黑紫色的细丝穿透镜面,并没有回归田有余的尸身,一接触到空气,就像缭绕的烟气一样,无声无息地消散在半空中。
以亲历者的视角目睹死亡,这种冲击不是常人能随便承受住的。归珩心情复杂地看着一动不动的惟明,轻声问:“殿下,接下来该怎么办?”
“赵廷英虽然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账,但他有句话说对了。”惟明冷冷地道,“只要是人做的事总会留下痕迹,方天宠这么重视那个红色盒子,不惜出动亲兵配合赵廷英,看来那就是他留下的‘痕迹’。”
归珩已经被他们人间的人心险恶和尔虞我诈搞得濒临崩溃,憋了一肚子邪火,恨不得现在就把赵廷英抓走扔进海里,怒道:“我现在直接去那个什么都督那里把盒子抢过来!梁州这群狗官,殿下有了证据就可以整治他们了,对吧?”
“不知道确切方位,你找起来会很费力气。而且方天宠树大根深,光凭这么一点东西动摇不了他的根基。”惟明像摸狗一样揉了一把归珩的脑袋,思索片刻后道,“先别急着生气,我们掌握的线索越多,他们的破绽就越多,我来想个办法引蛇出洞,让他自己把我们带到要找的东西跟前。”
梁州府衙。
赵廷英背着手在自己的值房里焦虑地走来走去, 忽听得外面传来两记“笃笃”敲门声,忙过去拉开门。外面站着的是梁州府衙役班头,也是赵廷英的心腹之一, 他赶紧问:“端王都问什么了?”
此时距惟明他们查验田有余的尸体已经过去了三天。这三天里, 惟明一改最初雷厉风行的做派, 反而不再那么勤快地往外跑,只叫手下的官员和随从在城中调查, 自己则在梁州府衙开了个堂,把所有参与过鬼船案的人都挨个儿叫去问话。
赵廷英自知事情没有做到天衣无缝,要是惟明抓着蛛丝马迹不放, 只怕很快就要问到他头上了, 因此时时关注着惟明的动静, 暗中叮嘱班头记下他问话的内容, 一结束就立刻来向他回报。
班头左右看看无人注意,闪身进屋,掩上房门, 对赵廷英道:“大人,端王殿下只是问了田有余他们出事当天弟兄们何时出动、如何发现渔民遗体之类的话,没什么特别的, 属下已按大人吩咐叮嘱过所有衙役,不会出岔子。”
赵廷英虚悬的心放下了一半, 点头道:“好……很好,还有什么别的没有?”
班头想了想, 又道:“哦, 是还有一件, 就是田有余手臂上有个印记, 那位沈云山沈大人拓下来后寻访到了出处, 已画出了完整图案。”他用手比划了一个圈:“大概这么大的一个圆形图案,上面画的是齐云国海商的家徽,看着是个鸟的形状,王爷说这是盒子顶上的雕花,问我们有没有见过一个上头雕刻着家徽的红色盒子。”
赵廷英的脑子瞬间就“嗡”地一声。
他竟知道那盒子……端王怎么会知道那天田有余手里抱着的是个红色盒子!
“谁告诉他的?”赵廷英瞬间暴怒难遏,几乎是咆哮着问:“是哪个混账告诉他有个红色盒子的?!”
班头叫他吼得发懵,一头雾水地劝道:“大人莫气、莫气……您放心,咱们本来就没有见过那个东西,端王就是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啊……”
赵廷英怒道:“你懂个屁!”
关键根本就不是见没见过那个红色盒子,而是端王是从哪里知道有这么一个红色盒子,是田有余向别人提过被他找到了?还是刘校尉那边有人走漏了风声?
如果他知道了红盒子,那是不是也知道了田有余等人真正的死因?端王在梁州官衙里这样大张旗鼓地讯问,到底是为了追查鬼船案,还是在趁机收集对他赵廷英不利的证据?甚至更深一步,他对西海都督方天宠做下的事已经掌握了多少?
赵廷英喉头发苦,心内犹如热油煎熬,偏生眼下又没有可商量的人,只得强行按下火气,勉强镇定地对班头道:“叫人给我盯紧了端王,他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问了哪些话,一有异动,立刻报给我。”
班头被他阴沉狠戾的目光盯得全身一哆嗦,忙低下了头,顺从地道:“属下明白,请大人放心。”
“嗯,去吧。”赵廷英挥挥手,又想起来一桩,顺口吩咐道,“让小史来找我一趟。”
班头小心地掩门离去,匆匆去找小史传信,谁也没有注意他肩上还趴着一只不起眼的青色小虫。其时惟明正在梁州府衙向最后一名老衙役询问,正事说完,他忽然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你可知道‘小史’是谁?”
老衙役想了一下,恍然道:“哦,王爷问的是史小燕吧?那孩子是府中伺候马的马僮,因为手脚伶俐,又打小跟马长在一块,骑术精熟,赵大人有时候也派他去送个信什么的。”
“原来如此。”惟明唇角微翘,抿出一点笑意,“你可以下去了。”
老衙役朝他行了一礼,慢慢悠悠地出门去了。旁听的沈云山迷茫地问:“王爷,小史这个人怎么了吗?”
惟明不答反笑道:“你猜他会给谁写信呢?”
沈云山:“啊?”
惟明:“先不管他,我让你练的赵大人字迹如何了?能仿写了吗?”
沈云山:“……”
他好好的一个御史,自从跟着端王查案,搞歪门邪道的水平已经快赶上街边卖假古董字画的了。
他硬着头皮艰难地道:“回王爷,差不多能有个七分了。”
惟明知道他们这些天之骄子为表谦虚,往往都习惯往低了报,沈云山说有七分,那就是差不多能以假乱真了。他赞许地点了点头,又问:“仿赵大人的章刻得怎么样了?”
沈云山羞愧地把头埋得更低,声若蚊蚋:“也……也已经完工了。”
“好,干的不错。”惟明鼓励道,“不要不好意思,行走江湖总要有一门傍身的手艺,往后你在外办案,遇到的情形或许比今日还要复杂,毕竟没有哪个犯了事的人会主动将把柄交到你手上,你作为主官,不用点手段很难取得关键的罪证。”
沈云山含泪摇头:“不,我觉得不会有比这更复杂的案子了,王爷,说真的,下官到现在还没弄明白,为什么我们要仿赵大人的笔迹啊……”
惟明翘起唇角,意味深长:“耐心等着,用不了多久,你自然就知道了。”
夤夜时分。
赵廷英将一封用火漆封口的信交给史小燕,叮嘱道:“尽快赶到乔州大营,将这封信送给都督亲兵刘锜校尉,请他尽快转交都督。”
史小燕干惯了送信活计,一句话也不多问,收了信就走。赵廷英心烦意乱地坐回到案桌前,支着头左思右想,也想不明白究竟是哪一个环节出了纰漏,竟然叫端王得知了那个盒子的存在。
难不成还真像他自己说的那样,端王是使用了鬼神之术……可他那所谓的修仙,不就只是当年皇帝为了避祸而找的借口吗?
赵廷英越想越心焦,打定了主意明天要去探探惟明的口风,这一晚辗转反侧根本没睡踏实,第二日一早就直奔刺史府而来,却没见到端王殿下——听说是带着两位大人出门体察民情,顺便吃早点去了。
赵廷英:“……”
他在刺史府大堂里苦等到将近中午,惟明才带着贺观和沈云山姗姗来迟,一见赵廷英还“咦”了一声:“赵大人上午不忙?怎么还有空坐在这里。”
赵廷英忙起身赔笑道:“殿下好,二位大人好,下官听说殿下近日在召集衙役讯问案情,似乎有了新线索,因此特地过来,看看能不能帮得上忙,为殿下分一分忧。”
贺观和沈云山都用一种格外复杂深沉的眼光看着他,眼底挂着和他一样淡淡青黑,似乎晚上也没有睡好。赵廷英被看得莫名其妙,心说都这样了还不多睡会儿,居然还有精神去吃早点?伺候上官果然一件折磨人的差事。
惟明抬了抬手,示意他到内室详谈,一边随和地道:“赵大人来得正好,本王也正想找你,眼下确有一件事急需你帮忙。”
赵廷英赶紧熟练地表忠心:“但凭殿下吩咐,下官必定竭尽全力,不负殿下所托。”
“有你这句话本王就放心了。”惟明示意贺观二人关门,指着厅内桌椅道,“不必拘礼,都坐下说话。”
赵廷英见他言笑晏晏,神情松弛,似乎完全没有起疑心,也不像是要兴师问罪的样子,心中不安稍减,屁股谨慎地挨了个椅子边,殷勤地问:“殿下要吩咐下官做些什么?”
“嘉量,记得做个笔记。”惟明从袖中摸出了一个赵廷英非常眼熟的信封,从中抽出一封信纸,抖了抖:“其实倒不是难事,本王想听赵大人解释一下,你昨晚写给方都督的这封信是什么意思?”
赵廷英“腾”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他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嘴唇和胡须都哆嗦得如风中寒叶:“你、你从哪儿……不对,这不是我……这不是下官写的!殿下,这其中必有误会,请殿下明鉴!”
“嗯?是本王误会了吗?”惟明淡淡地道,“可是这信上的字迹、印章都和那日赵大人交给本王的手书一模一样;还有信中所写的内容——说是本王不知缘何得知当日渔民手中曾持有一红盒,正在梁州大肆搜索红盒线索,恐会查到赵大人你和都督亲兵身上,请都督指示该如何处置云云,这也都是大人的口吻,怎么是误会呢?”
“我、我……”赵廷英面如死灰,只知道一口咬死,“我不知道……不是我写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话说到这个份上,你也是个体面人,抵赖就有点没意思了。”惟明微笑道,“赵大人可能还不知道,你这封亲笔信虽然被本王截下了,但是你的‘另一封信’却已由史小燕按时送到了乔州大营。”
赵廷英瞪大了眼睛:“什么意思?什么另一封信?”
“赵大人那封手书可是帮了我大忙啊。”惟明感叹,“另一封信当然就是我们仿照你的笔迹,写给方天宠方都督,就说端王殿下不知道从哪找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红盒子,正在梁州四处询问线索,请他尽快检查原物是否被盗,军中是否有人泄密。”
赵廷英不是蠢人,即便在这种慌乱惊恐的情况下,他还是很快就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你们少了一个人……那个名叫‘归珩’的侍卫,对不对?你们想要拿到那个盒子,又不知道都督把它藏在哪里,就故意演了一出戏引我上钩……然后再趁送信途中偷偷换掉信件,都督见信后,自然会按照信上说法去查看,你们只要跟着他,就能找到盒子所在之处……”
“不对!”他猛地摇头,下一刻就自己否定了自己的说法,“乔州大营防守森严,都督身边还有精兵护卫,你那侍卫就算身手再好,也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大营……”
惟明单手支颐,玩味地道:“得了,赵大人,那就不是你该操心的事了。”
“实话告诉你,本王的人现在已经取到盒子,并在赶回京城的路上了。你猜方都督发现盒子不见后,会作何感想?”他居高临下地睨着赵廷英,轻轻笑了一声,“赵大人,你恐怕难辞其咎啊。”
赵廷英终于撑不住摇摇欲坠的身体,仿佛被人凭空抽走了脊梁骨,如同烂泥一般委顿在地。
堂上没人说话,也没人搀扶他,只有无声而冷静的目光压在他的后背上,把他多年来用权势精心堆砌起来的威严一点一点压弯下去。
“你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良久,赵廷英终于嘶哑着开口问:“端王殿下,我到底输在哪一步?”
惟明从案前起身,负手走到他身边,俯下身贴近赵廷英耳畔,用只有两个人能听清的声音说:“我其实觉得,不知道真相你心里或许还舒服一点,但如果你一定要问清答案才肯认输的话,本王也可以告诉你。”
“‘这次主持此案的是那位修仙的端王殿下,听说是个邪门人物’,这句话是你自己说过的,还记得吗?”惟明怜悯地道,“赵大人,你就是输在了‘不信邪’上。”
赵廷英蓦然抬眼,对上了端王殿下那张万中无一、俊美清正的脸,他眼眸里含着笑,眉头舒展,神色甚至称得上温柔可亲。但在此刻的赵廷英眼中,他整个人周身却好似流转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妖异气质。
“来的第一天本王就告诉过你,我是个修仙的。”
第36章 幻中身(十一)
“你以为把那几个人灭口了, 本王就不知道你做过什么了?”惟明直起腰,自上而下睨着赵廷英,决然地道, “人在做, 天在看, 鬼神是让你知敬畏、行善事,不是让你把事做绝, 还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
贺观和沈云山坐得近,惟明的声音虽然压得低,但他们俩多少也能听懂一点, 握笔的手都有点哆嗦, 忍不住来来回回交换视线。如果目光有实体的话, 上面一定写满了“真的吗”“真的是真的吗”。
惟明仿佛后脑勺长眼, 头也不抬地道:“这段不要写进去。”
贺观和沈云山瞬间犹如上课传小纸条被先生抓到的学生,齐刷刷地埋下了头,手中运笔如飞, 假装自己正在认真地写口供。
赵廷英不是没往这个方向怀疑过,但那毕竟是极其匪夷所思的猜想,可端王已经连他在断崖边对刘锜说过的话都复述出来了, 除非刘锜叛变,否则就只能是他通过某种手段, 复现了当时的场景。
要是对方只是个凡人,哪怕是王子皇孙, 他也能打起精神与之周旋, 但是现在他才是那个凡人, 跟神仙斗能有什么胜算?端王肯站在这里跟他说话, 而不是直接切开他的脑袋看看里面都有什么, 就已经是给足他面子了。
“殿下既然有通天本事,为什么还要费力气算计我?”赵廷英以手撑地,低低地问,“就是为了看我们一群凡人被你耍得团团转吗……”
“赵大人,亏你还有脸问,”惟明负手而立,冷声嘲道,“怎么,你诈别人的时候沾沾自喜、自以为瞒天过海,别人诈你一下,你就受不了这委屈了?”
“给你两个选择,第一,本王直接带人回京上覆御前,你什么都不用说,就凭你做的那些事,一个秋后问斩肯定是稳稳的;第二,方天宠与那艘鬼船之间有什么关系,还有他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把你知道的说出来,如果属实,我可以把他也送去跟你一块儿问斩。”
赵廷英:“……”
这不横竖都是个死吗?!
贺观实在听不下去,试图用气声提醒:“殿下……”
惟明一摆手止住了他,开口道:“赵大人,想靠检举揭发换取从轻发落的犯人,你作为一州长史,见过的想必比本王多多了,但本王也实话告诉你,想把方天宠的罪行当做保命符这条路行不通,本王不会许你揭发有功——因为即使你坦白了,那几个死去的渔民也不能复生,人要为自己做过的事负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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