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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玉京(苍梧宾白)


“好了好了,没事了,别害怕。”惟明根本不敢听他没说出口的是什么,赶紧顺毛,“刚才发生什么了?是谁放的火?”
迟莲却没有立即回答,反而微微抿了下唇,那明显是个逃避的动作。惟明疑惑地搭着他的手,想看得仔细些,迟莲却直接一转身,将他挡在了自己的身后。
惟明:“嗯?”
说话间只听破风声再起,连珠箭迅猛如流星坠地,将树妖乱挥的藤蔓一把火烧了个干净。修长身影轻盈地从空中掠下,凭虚立在屋顶翘起的飞檐上,天顶传来一声清喝:“柏华,你还不伏法!”
听声音是个年轻的男人。惟明抬眼望去,只见对方身穿深蓝劲装,长发高束,手握一把黑底银纹长弓。他背后并无箭囊,而是与迟莲用同样的方式凭空幻化出箭身,一望便知非仙即神,十有八九不是尘世中人。
柏华先是手臂被断,用以代替的藤蔓也一一被神箭重创,此刻奄奄一息地跪伏在地上,口中溢出乌紫血迹,身上翻涌的黑气却越发浓重,咬牙发狠道:“归珩仙君,亏得你有这份耐心,从白玉京一路追到人间,但眼下最该杀的不是我……而是那个天界叛徒才对!”
“叛徒?”
归珩拉开弓弦,箭尖斜斜地指向他,杀机几乎凝出实质,语气却相当散漫,像是根本没听懂他的控诉:“别乱喊了,我可不认识什么天界叛徒。”
“你要是说那个打架弄了一身血还带着个凡人拖油瓶的废物,我倒是看见了。”他不屑地嗤笑道,“跟那种废物打架跟刮痧有什么区别,还是对付你比较有意思,是吧?”
柏华:“……”
迟莲:“……”
惟明虽然被叫“拖油瓶”,但意外地没有很生气,也可能是因为迟莲的表情太精彩了,令他完全忽略了被冒犯的部分,只想着看大国师会如何应对。
迟莲冷冷地道:“我跟只会抡着鸡毛掸子在天上跳脚的傻子没什么好说的。”
归珩立刻调转箭尖对准迟莲:“只会耍烧火棍的猴子也有脸说我?”
迟莲面无表情地左右环顾:“好吵,大半夜的,为什么会有野鸡乱叫。”
归珩勃然大怒,怒吼道:“少废话,有种过来单挑!爷爷今日必杀你这泼猴!!”
“两位,两位!”惟明实在听不下去了,心说如此自然地把烧火棍和鸡毛掸子挂在嘴边,你们俩到底算哪门子神仙,一边从迟莲背后探出头:“大敌当前,个人恩怨先往后放放,拯救人间要紧,二位先办正事好吗?”
迟莲抬手把他挡回身后,归珩看见,立刻发出了洪亮的嘲笑:“啧啧,瞧瞧这护犊子的样儿,等我抓完柏华就给你找大夫,快趁早治一治你那疑心病吧。”
“免了。”迟莲凉凉地回击,“留着钱给自己抓药吃吧,说不定大夫妙手回春,你的疯狗病能痊愈呢。”
惟明:“……算了,人间还是毁灭吧。”
柏华再迟钝,这几句下来也看出归珩根本没有对付迟莲的意思,不由得冷笑出声,讥嘲道:“降霄宫所谓‘法度严明’,原来就是明目张胆地包庇昔日同僚,哪怕是天庭最大的叛徒也不敢上前一步。对我们这些无权无势的奴仆,却要赶尽杀绝,还要标榜自己是替天行道,真是可笑!”
“哦,原来你们还是同僚,”惟明发自内心地感叹道,“真是感天动地的友爱之情啊。”
迟莲:“……”
归珩简直要冤死了:“快打住,你哪里是无权无势的奴仆,你胆子大得都要捅破天了好吗?偷了青阳仙尊的昙天塔,趁乱逃下人间、甚至还能抽空入个魔——碧台宫和降霄宫两拨人都没抓住你,难道是因为我们不想吗?!”
迟莲一开始只是懒得认真和他较劲,在听完这句话之后已然满面寒霜,冰冷地下了结论:“废物。”
归珩立刻还嘴:“有你什么事,你又没出力,一边儿待着去。”
迟莲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嗤,讥诮道:“我是不知道什么时候降霄宫和碧台宫这么要好了——青阳仙尊是哪个牌面上的神仙,也敢支使降霄宫替他抓贼?”
“你又是哪个牌面上的人物,还有脸说人家?”归珩怒道,“迟莲我问你,降霄宫这么艰难是因为谁?是谁逞够了英雄,闯下大祸后拍拍屁股就跑得不见人影,留下一地的烂摊子让我来收拾?”
“你倒是一走了之潇洒痛快了,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日后怎么在白玉京继续立足?什么都不知道就给我把嘴闭上,少在那儿站着说话不腰疼!”
打嘴仗打到最后居然动了真感情,任谁都能听出他满腔愤怒之下藏不住的委屈。迟莲立马就偃旗息鼓了,也正是在这一瞬,惟明再一次从他脸上看到了白天拜谒椿龄观时曾出现过的那种惆怅神情。
浓雾再一次升起,将他们分隔成了两处天地。
“先办正事吧。”迟莲不知道该对归珩说什么,任何解释和安慰都不适合出现在他们两人之间,只能生硬地把正事拉过来,自欺欺人地挡住无法弥合的裂痕:“昙天塔是什么东西,法器吗?在他身上?”
归珩抹了把脸,自屋顶一跃而下,垂下长弓朝他走近:“具体做什么的我也不知道,听碧台宫的说法,应该是件很要紧的法宝,而且还未做完,一旦失控了不好收拾,所以才让我尽快收回。连带这仙侍一起带回去问罪。”
柏华勉强从地上爬起来,靠几根树藤维持着摇摇欲坠的站姿,沙哑地道:“哈!说得冠冕堂皇,其实是要抓我回去泄愤顺便灭口吧?白玉京第一虚伪之徒青阳仙尊,怎么能容许别人破坏他那完美无瑕的好名声呢?活该你们都瞎了眼……”
他神色癫狂,说话也疯疯癫癫的,迟莲和归珩都只当他在胡说八道,没多做理会,惟明却忽然开口问道:“你为什么会觉得他要杀你灭口?”
天色太暗,归珩一开始没看清他的长相,只凭气息感知到他是个凡人,直到此刻惟明开口,他才循声回头,往那边多看了一眼——
只这一眼,就吓飞了他半条命。
“迟迟迟莲……你疯了!”归珩见鬼般惊恐地瞪着惟明,面容抽搐嘴唇颤抖,仿佛有人举着一把万钧巨锤从天而降,将他的理智锤进地里,化作无数碎片,在风中无助地盘旋飞舞:“你你你你好大的胆子……”
迟莲莫名被他打了一岔,眼皮都没抬:“结巴又是什么时候得上的?”
归珩简直要疯了,已经顾不得控制音量,一声怒吼石破天惊:“亏我还当你有苦衷!你竟敢玷污帝君遗躯,让他给一介凡人作容器?丧心病狂也要有个限度!”
迟莲猝然扭头:“什么?”
他们相识已久,有些对话就自然地省略了前因后果,在不知内情的人听来就像是打哑谜。这句没头没尾的指责来得毫无道理,但惟明竟然奇迹般的听懂了。
他清楚地感觉心中“咯噔”一下,好像突然踩空了一节台阶,又好像是不小心踢到一块小石子,却径直落进了无底的悬崖。
一切不合常理的怀疑与信赖、似是而非的回避与亲近、颠倒交错的传说与梦境……令他介怀的“苍泽帝君”的身份,终于随着这一声诘问水落石出。

第21章 行藏时(八)
论反应迟莲算是非常快的, 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惟明,随后立刻喝止住了归珩。但坏就坏在太快了,惟明心里的最后一丝犹疑也在这一眼里灰飞烟灭, 随之而来的是陡然升起的愤怒。
原来如此。
可他的怒火甚至没有完全烧起来, 就被一瓢冷水般的仓惶浇熄了。
他以为迟莲在乎的是神魂, 为此他愿意假装不知道前世今生的纠葛,只牢牢地把握今朝眼下;可是如果迟莲看重的是这副和前世之人一模一样的相貌、是两人共同度过的往昔, 那么惟明作为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记得的人,犹如一缕寄存在他人躯壳中的幽魂,又该当如何自处呢?
归珩还在那边不服气地嘀咕:“冲我嚷嚷干什么, 谁知道你从哪儿找来个这么像的放在身边啊……”
话音未落, 迟莲的剑已经抵住了他的喉头, 他这一次是真的动了杀意, 冰冷地提醒道:“再多说一个字,你就不必回去了,等着以身殉天道吧。”
归珩:“……”
他像只被捏住嘴的大狗, 憋屈地转脸望向惟明,居然还觉得自己被骂很冤。
惟明在心里轻轻地叹了口气。
从理智出发,他能分辨出归珩对他没有恶意, 并非故意要伤害谁,他只是做惯了居高临下的仙人, 傲慢已经成了天性本能之一。他眼中只看得见同类,却不会分心去顾虑凡人的感受——就像凡人泼水放火, 也不会过问蝼蚁的意见一样。
理智也告诉他, 眼下不是纠结替身的时候, 惟明快刀斩乱麻地把自己的所有情绪都囫囵摁了下去, 噎得满心酸涩, 却假装什么也没听懂,温声相劝:“算了,正事要紧,还是先顾眼前吧。”
迟莲警告地瞥了归珩一眼,移开了架在他脖子上的剑。归珩立刻夹起尾巴躲得离他远远的。惟明复又转向柏华,问道:“你方才说交出法宝会被青阳仙尊灭口,他为什么要杀你?”
柏华先前一言不发地旁观他们乌眼鸡似地吵架,总觉得有哪里不对,此刻听见惟明发问,他抬起眼,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一介凡人,问这些有什么用,天界的事,哪里轮得到你插手?”
“别误会,我没打算插手。”惟明平静地道,“我只是好奇,因为你看起来好像是有满腹冤屈想要倾诉的样子,所以多嘴问了一句,要是不愿意说就算了。”
柏华一怔。
惟明见他迟迟不答,便稍稍侧身,让出迟莲:“文的不成,那就动武吧,我没有什么要问了。”
迟莲冷漠抬剑。
“等等!”
柏华突然道:“迟莲,我可以把昙天塔还给你,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这一次他既没有故作亲热,也没有语带嘲讽,而是直接叫了他的名字,那语气里竟然含着一丝尖锐的凛冽:“让他们两个退后,你过来。”
惟明立刻道:“小心有诈。”
柏华抬高了声音:“你难道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去偷青阳仙尊的法宝吗?”
“我告诉你,此物关系重大,与三界安危相连。自从你叛逃后,降霄宫独木难支,已经完全倒向了青阳一派,如今苍泽帝君座下唯有你还站在局外,我谁也信不过,只能把它托付给你。”
“迟莲仙君,如果你还是降霄宫的人,还认苍泽帝君的规矩,就过来听我把话说完。”
“苍泽帝君”这四个字比圣旨都好使,迟莲握剑的手微微一顿。惟明还要再拦,迟莲却对他做了个安抚的手势,轻声说“没事”,示意他不必担心,紧接着与归珩互换了个眼神,垂落手中剑,独自走向对面的柏华。
几人之间的距离说长不长,其实只是院子一端到另一端的事,但惟明的心脏就是无来由地突突直跳,好像他是要一脚踏进什么绝境鬼域。
迟莲在柏华三步开外站定,伸出空着的左手:“昙天塔先交给我,你要说什么,我听着。”
柏华身边环绕的藤蔓碍于他的威压,纷纷缩回到黑暗里,但并不安分,总是有意无意地伸头试探。柏华用仅存的左手在胸口上用力一划,霎时间鲜血狂涌浸透衣襟,他却像感觉不到疼似的,硬生生从绽裂的血肉中剜出了一尊泛着血光的深蓝色宝塔。
他紧紧地攥着那法器,晶莹剔透的塔身从底部升起团团流光,如同夜里的一盏小灯,照亮了两人周遭的方寸之地。
“这就是昙天塔,很漂亮吧?”
迟莲皱着眉头,没接话,
柏华满手血污,捧着那尊玲珑宝塔左看右看,仿佛爱不释手似的:“我不过是个普通的仙侍,若非尊神征召,一百年也见不到那些仙帝仙尊一面,更别说是这样重要的宝物。”
“你知道吗?你是玄涧阁所有仙侍中最传奇的一个。我以为进碧台宫是像你一样交了好运,没想到却是把自己送进了火坑。”
“你到底想说什么?”迟莲没有那么好的耐性听他抒情,“把我叫过来就是为了看看传奇?”
“昙天塔不能落在任何神仙手中。”柏华突然上前一步,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的声音急促地说,“我要你想办法毁掉它。记住,不要相信天庭,也不……”
噗嗤——
柏华的话没有说完,脸上的表情定格在了某个惊愕的瞬间,慢慢地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迟莲!!”
那一刻其实是完全空白的,迟莲先是听见了惟明的呼喊,还在疑惑为什么柏华会露出那样的神情,随即才后知后觉地下移视线,直到血涌出来,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一根分外眼熟的冰锏正正当当地将他给捅了个对穿,一头从背后刺出,而另一头握在……柏华本应该缺失的右手中。
蛰伏在黑夜里的万千藤蔓化作灰黑的魔气,落地凝聚成一个男人的身形,雪银长发无风自动,没有沾上一丁点血迹。
他单手死死扼住柏华脖颈,颈骨在他手中发出可怖的咯吱声,语气却低柔得宛如情人间的细语呢喃:“原来你把它藏在了内府里,害得我好找啊。”
“我说过会帮你报仇的,为什么要对这些道貌岸然的神仙心软呢?为什么要背叛我?”
柏华胸口鲜血狂喷,唇边溢出血沫,只能发出气音:“不……”
仇心危右手灌注灵力,猛然发力又将冰锏向前推了一截,迟莲再也按捺不住,登时“哇”地喷出一大口鲜血。
“看看,”仇心危琉璃般的眼珠里倒映出逼近的人影,恶意地轻声道,“有人来救你了。”
迟莲已到了强弩之末,唇边鲜血像是溪流一样,完全止不住地往下淌,剧痛渗入了全身的每一处骨头缝里,却硬是靠一口气顶着,扭头朝惟明厉声断喝:“别过来!”
然而话出口时,已经晚了。
仇心危背后突然蹿出一根手腕粗的藤蔓,速度甚至比归珩的箭还要快,当空激射而出,尖锐的顶端带起破风厉啸,刀切豆腐般刺穿血肉,将惟明从迟莲身后不到半步直接顶回院落尽头,整个人“砰”地一声倒撞上廊柱。
他没有脸着地摔下来,看上去像是半倚着柱子,只是头软软地垂落,如果不是鲜血顺着柱子淌下,在地面上汇聚成鲜红的一滩,甚至会让人产生他并没有受伤的错觉。
那是因为这根藤蔓直接贯穿了他的左肩,将他牢牢地钉在了柱子上。
“殿下!!”
这一声里带着血。迟莲目眦欲裂,不知从哪里爆发出的力量,手中长剑疾如电转,一剑掀起怒涛般排山倒海的金红辉光,悍然无匹当空劈向仇心危!
仇心危却将早有预料,顺手将柏华往前一推,刚好送到他的剑尖上,自己则鬼魅般闪身退后数步,轻巧地笑道:“迟莲仙君何必发这么大的火,上次甘露台上的一剑之仇,这才刚刚还清一半呢。”
迟莲这一剑使老,再想收势已来不及,柏华情知自己避无可避,只得认命闭眼,以身躯迎上那道恢弘的剑光。然而剧痛却并未按照预想降临,被金红染红的视野里忽然划过一道流星般的青光。耳边爆开“轰”的一声巨响,柏华身体一轻,在半空转了个个儿,被灵力相击引发的强风直接横扫出去,重重摔落在院落一角。
院子的另一头,归珩换了支箭搭上长弓,寒芒险险地对准了仇心危:“从他身边滚开。”
仇心危一扬眉梢,似乎是讶异,又似玩味,却依照着他的意思慢慢地举高两手,示意手中没有兵器,一步一步倒退着,与迟莲拉开了距离。
迟莲再也支撑不住,捂着腹部的伤口颓然跪倒在地。归珩分出一丝余光瞥了他一眼,抬高嗓门道:“喂,别死了!”
仇心危却突然诡秘一笑,身形倏忽消失,下一瞬已出现在归珩眼前,与此同时迟莲体内冰锏顷刻间化作水汽,在他手中重新凝聚成形,悍然一击将归珩重重抽飞出去!
伤口霎时失去阻塞,迟莲背后喷溅出漫天血花,如同赤红蝴蝶迎风展开双翼,连跪着的姿势都难以为继,精疲力竭地直直朝前一头栽倒。
“迟莲!”
“殿下……”
他竭力朝惟明的方向抬起脸,视野全部被那个被钉在廊柱上的身影占据,拼命地伸出手想要够到,却只能徒劳地在虚空中抓握。
“殿下……”
他不知道自己此刻的姿态有多狼狈多难看,别说仙人,比在泥里打滚的野狗还不如。地面上拖出一道长长的蜿蜒血痕,迟莲已经没有了站起来的力气,只能依靠手臂拖动残破不堪的身体,艰难地爬向惟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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