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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玉京(苍梧宾白)


迟莲不甚在意:“我又不是尚总管,行宫上下千余号人服侍他还不够?等真闹鬼了再找我也来得及。”
这话说得十分大逆不道,但谁让他是如假包换的活神仙呢?惟明舌根泛起一丝异样滋味——连天子也不放在眼里,世上仿佛没有什么规矩戒律能束缚得住他,可就是这样一个人,竟然会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边,甚至许诺会一直护持他登顶绝顶,到底是为什么呢?
椿龄观占地广阔,修建得十分气派,大殿共有三进,两侧建有配殿和经楼,主殿中供奉着一座庄严肃穆的天帝塑像,相貌极是威严生动,桌子上整齐地陈设着香烛贡品,看得出是有人时时打扫供奉,然而举目四顾,却一个人影也瞧不见。
“观里连个道童也没有?”惟明左右看看,犹豫地征求迟莲的意见,“来都来了,不上柱香拜一拜也不合适。”
“殿下且慢!”
迟莲堪称反应过激地一把拦住他,惟明也是没想到他会在这种事上阻拦,一愣:“啊?”
迟莲硬着头皮道:“您还是不必参拜了……”
惟明跟他大眼瞪小眼半天,努力地试图理解迟莲话中深意,最后试探着得出了结论:“难道我上辈子是个修佛的,所以这辈子才不用拜天帝吗?”
迟莲:“呃……”
他一边胡说八道糊弄惟明一边推着他往外走:“就当是这么回事吧……殿下还要看看那边的壁画吗?这里也没什么稀奇的,后头还有好几间神殿,不快点就逛不完了。”
惟明一头雾水地被他拖出了主殿,匆匆走进了后面的四御阁。这一座神殿中供奉的是“四御天尊”,也就是太微、紫微、长生、未央四位传说中辅佐天帝的尊神。
惟明以前在别的宫观中也见过供奉四御的,本来没有太大兴趣,不意间一抬眼,忽然发现另外三座神像前都摆着瓜果香花之类的供品,但最中间的太微天尊神像面前却只供了一尊粗陶花觚,里头插着一把新采的莲花。
“奇怪。”他轻声自语,“这里为什么与别处不一……”
尾音慢慢落下去,一句话没有说完就停了下来。
他突然注意道迟莲正在望着那瓶莲花出神。这个陷在重重迷雾中的男人、超脱于红尘之外的世外仙人,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惟明看得清却又看不懂的、鲜明而浓烈的情绪。
仿佛是锥心刻骨挥之不去的痛楚,又似乎含着无边的悲愁怅惘。
惟明一时怔住,只觉得像有一层蒙蒙烟雾隔在两人之间。他们明明并肩而立,可迷雾的另一边却是他作为一介凡人所无法触及的、只属于真正的迟莲的世界。
正发愣时,大殿深处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臂挽拂尘的黑衣道士姗姗来迟,朝着两人深施一礼:“不知端王殿下驾临,有失远迎,万望殿下恕罪。”
迟莲立刻惊醒回神,上前半步将惟明挡在自己身后:“你是谁?”
那黑衣道人忙道:“贫道迟安寿,忝为椿龄观观主,因今日行宫接驾,观中人手都被叫去帮忙,因此迎候来迟,怠慢了殿下,实在罪过。”
那男人约莫三四十岁,身披黑色鹤氅,头戴五叶沉香冠,面容白皙清癯,身形高瘦修长,简直是照着“仙风道骨”四个字长的,更兼言辞恭谦,态度可亲,让人一望便生好感。
惟明一手按着迟莲的肩,带着微妙的意味看了他一眼,随后客客气气地对迟安寿道:“观主言重了,原是本王无聊闲逛,未经通报擅入贵宝地,多有叨扰,万勿见怪。”
迟安寿谦逊地道:“王爷肯赏光驾临,实是本观之幸,谈何叨扰。”
惟明笑了笑,迟安寿主动相邀道:“四御殿后有一处小花园,景致尚可入眼,王爷若不嫌弃,还请到山房略坐,吃盏茶歇歇脚。”
“观主相邀,本不该推辞,不过今日来得仓促,风尘仆仆,礼数不周,恐怕冲撞了神明,况且稍后还有事在身,就不多打扰了。”惟明婉言推辞道,“待改日斋戒沐浴后,再来正式拜会。”
迟安寿倒也不勉强,只道:“既然如此,贫道为王爷引路,请。”
三人从四御阁中出来,一路上惟明见缝插针地和迟安寿闲聊了几句,问他是何方人氏,又是何时出家,到椿龄观多久。一直送到山门前,双方作别,分头离去。两人走出好长一段距离,眼前已能看见风荷院的月洞门,四周无人,迟莲才谨慎地开口发问:“殿下觉得迟安寿有问题?”
“嗯?”惟明状似随意地伸出手去,须臾间一阵风过,他准确地接住了一片从枝头掉下来的花瓣,“为什么这么问?”
迟莲道:“感觉。”
“……”惟明似乎被他这个答案噎了一下,“你是说我刚刚看起来表现得不够自然吗?”
“那倒也不是。”迟莲思索片刻,终于抓到一点蛛丝马迹,像差生回答先生提问一样自信而有把握地道,“殿下刚才不是用那种眼神看了臣一眼吗?”
“什么叫‘那种眼神’,”惟明道,“我只是觉得又碰上一个姓迟的很稀奇。”
“……”
迟莲无奈地纠正:“殿下,我不是姓迟,是名字就叫迟莲,没有姓氏。”
惟明讶然:“咦,原来这是这样吗?”
迟莲:“别打岔,殿下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怎么就急了,”惟明笑道,“好好好,你说得对,我是觉得他有问题。”
“迟安寿自称是宣城人,从前在宝灯山清书观修行,乾圣十七年来到陇山接任椿龄观观主。”他复述了一下刚才从迟安寿嘴里套出来的信息,“这是我第一次来陇山行宫,如果不是三月春祭那件事,我现在应该同往年一样,待在萤山修行才对。”
迟莲尚未反应过来:“所以是哪里不对?”
惟明道:“我常年不在京中,就算是宫里的人,很多也未必认识我,可是这位远在陇山的道观观主,竟然一开口就是端王殿下,这可就耐人寻味了。”
迟莲想了想,道:“如果他以前见过殿下呢?只是殿下不记得了,这样也说得通吧。”
“不,说不通。”惟明道,“如果他希望我记起来,见我没有继续追问,后头闲聊时应该会主动说出来,这才符合人之常情。可他既然认得我,却又绝口不提,很难不让人多想背后是不是有什么原因。”
迟莲:“也许人家只是不想和皇室扯上关系,比如不愿阿附权贵什么的。”
“那他从一开始就不必叫破,”惟明笑了起来,“况且别的王爷还有可能,我算是哪门子的权贵啊?”
迟莲特别容易被他说服,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这么说,他原本是打算装成不认识殿下的样子,但不小心说漏嘴了。他为什么要这么干?”
“从我们进门到四御阁,怎么也有一炷香的工夫,他到那时才出现,很有可能是仓促之下不够周全。而且整座道观里一个人也没有,这点仔细想想也有些说不过去。”惟明松手让花瓣落进树下的泥土中,“神殿里的贡品都是新鲜的,案桌上还有未干的水痕,这么容易落花的时节,宫观内外的道路却都很干净,可见是有很多人打扫,那么这些人都去哪里了?”
夏日炎炎,响晴的天,迟莲生生让他说的后背一凉,但惟明是个管杀不管埋的,话头即刻一转:“不过也有可能是我想多了,或许真如迟安寿所说,那些人不过是被叫走帮忙,而他虽然认得我,但不愿与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多话,所以态度保守些,也无可厚非。”
迟莲隐约感觉到这话说得不像平时的他,但没有深想背后那层含义,脑子倒是转得飞快,立刻道:“只要找到负责接驾的行宫使问上一问,就能知道他是不是在说谎。”
他说完拔腿就走,惟明一把将他扯了回来:“等等!”
迟莲:“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这些全都出自我的臆测,根本没有真凭实据,我们这么兴师动众地闹起来,如果只是虚惊一场,后面会很难收场的。”惟明叹了口气,放缓了语气,“说到底,要是我没闲得无聊去椿龄闲逛,就不会有现在这些事了。”
“可万一是真有事呢?”
惟明难得放下了脸色,语气平淡到近于冷漠:“你还不明白吗?就算证实了这个仅凭只言片语推断除出的结论是真的,它也是与跟你没有半点关系的别人的事,到那一步时,你打算怎么办?”
他们已经风平浪静地走出了椿龄观,那些所谓线索说到底也只是蛛丝马迹,就算是装作没有看到、不去深究,也没有任何人能指责他们大意失察。
可如果执意追查下去,就意味着他们要主动卷入无序失控的漩涡之中,或许会离他所期望的轨迹越来越远,无论是对于他还是对于迟莲,都不是什么好事。
“所以殿下的意思是要我别多管闲事,对吗?”迟莲突然反问道,“假如今日只有殿下一个人在这里,您也会毫不犹豫地当做什么都没看到?”
惟明哽住了。
出乎意料,迟莲并没有继续逼问下去,就好像他心中早已有了答案,无论惟明说什么也不会动摇:“其实,以前也有人问过我同样的问题。”
“我虽然很不称职,但毕竟是个神仙,天底下的事,只要与自己无干,哪一件不是闲事?可如果连送到眼前的事都不管,恐怕也没资格说什么普度众生吧。”
“管闲事很麻烦,这我知道,我也吃足苦头了。”他抬眼注视着惟明,很认真地问:“如果这次真的捅了马蜂窝,殿下会替我托底吗?”
幽林中吹来一阵凉风,几十株花树簌簌摇晃,无端淋了树下两个人满身飞花。
不是谁都有管闲事的底气,也不是光有一腔热心和善意就足够,在冷热中煎熬过、撞得头破血流后还能勇敢地向前一步,每一次为他托底的人是谁呢?
惟明无言地站着,一边反复咽下无来由的复杂滋味,一边任凭自己在那如水般的目光里越陷越深,无可救药地沉沦。
“要是我也托不住的话,”他沉沉地叹了口气,再一次在迟莲的眼神中败下阵来,“那就一起掉下去吧。”
椿龄观。
四御阁殿门紧锁,殿中寂静得落针可闻,神像端坐在一片晦暗之中,面容模糊成一片惨白。
“相传太微天尊居所降霄宫中有一方清凉琉璃池,池水能映照人世间千载流变,池里生着一朵千叶红莲,是三十三重天上唯一一朵红色的莲花。”
黑衣道人略一招手,花觚中的莲花就飞进了他手中,他拈着那支新鲜带露的粉白花朵,低头与地上那张与他一模一样的面孔对视,带着笑意与期待轻声问:“我没有去过白玉京,你告诉我,这个传说是真的吗?”

易大有从外头进来,仔细掩上门,轻声回禀:“已经问清楚了。”
陇山行宫是皇家内苑,名义上由少府监统管,但实际上庄园田亩等一应事宜均由内侍省所设的奉宸司管理。想知道椿龄观道士有没有被借走,其实只不过是问一句话的事。但麻烦就麻烦在以迟莲和惟明的身份,无论谁去问话都有点微妙。关键时刻,多亏惟明想起手下还有个最合适的人选,请王府管家易大有替他们跑了个腿。
易大有果然不负众望,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就把事情打听明白了:“椿龄观中共有道童五人,道士七人,现任观主迟安寿是前代观主的同门师弟,前观主去世前,曾亲自上表让迟安寿接任观主。他主持观中事务这些年来,一向清静无为,从没出过什么乱子,与内署关系也还算过得去。”
“至于用人一事,行宫内署的人都说历次接驾从没用过椿龄观的道士,因出家人尚属外男,怕不慎冲撞了贵人,因此只令他们谨守观中,无事不要随意外出。”
惟明与迟莲无言对视,易大有继续道:“王爷担心的有道理,若真有个万一,行宫上下一干人都得跟着吃挂落。如今提前发现是好事,所幸没有酿成大祸。”
惟明摆手道:“这话不要对我说,还得是咱们大国师杀伐决断。”
迟莲无语撇头,惟明一笑,又对易大有道:“晚点时候我和大国师再去椿龄观看看,你也别闲着,咱们朝中有人,去跟他提个醒,万一真那么不巧,碰上最坏的局面,也好请他在前面替咱们周旋一二。”
易大有闻言也笑了,应了声是,领命而去。迟莲没听懂他俩之间的哑谜:“我是错过了哪一段?朝中有人,是谁?”
惟明一脸神秘地凑近他:“这可是惊天秘密,别说出去哦。”
他这语气一听就知道不是什么正经秘密,迟莲不怎么捧场地答应:“好,不会说出去,请讲。”
惟明端着茶杯,摆了个说书的架势:“你别看易大有现在只能我这落魄王府里当管家,但他当年可是正经八百的内侍省出身,与皇帝身边第一得意之人——尚恒尚大总管是同年入宫的师兄弟。”
“他从前管着上驷院,算是内侍里比较拔尖的那一批,本来前途大好,谁知道不小心开罪了康王,被那孙子在背后算计,受伤断了腿。”惟明说着也不由得叹了口气,“内侍省翻脸不认人,要将他逐出宫去,唯有尚恒念在昔日情分上替他奔走,刚好那时赶上我成年开府,尚恒就托到了我这里。想要东山再起是不能够了,但作为清静养老的去处,还算是不错的。”
“殿下还真是喜欢往家里捡人。”迟莲揶揄了他一句,“要是我没记错,康王的母妃就是那位吴贵妃吧?您这么做,是下定决心与他们划清界限了?”
惟明早逝的母亲曾是吴贵妃身边的宫女,双方间既有这样一份渊源,惟明还将康王讨厌的人收归麾下,无异于亲手断绝了与康王一系交好的可能。
惟明才不管那些:“天家父子尚且互为仇雠,何况手足。难道我把易大有交给他,康王就会把我当他亲兄弟?不可能的。况且我收留易管家也不是为了跟他过不去,主要是康王那个人做事实在不怎么样。”
迟莲:“此话怎讲?”
“上驷院是宫中养马之所,除了平时宫中用的御马、外邦进贡的名马,还有两匹战马,是已故神武大将军卫辰吾的遗物,卫家被抄后,这两匹马被带进宫中,交给上驷院饲养。”惟明顿了顿,后知后觉地问,“你知道卫辰吾是谁吧?”
迟莲诚实地摇头。
惟明只好从头给他解释:“卫辰吾是本朝第一战神,曾率军讨平北域十三国的英雄人物,可惜六年前在定方关病逝,后人不肖,仗着他的余荫在京中横行霸道,几年前落得个剥爵抄家的下场,如今京中已没有卫家了。”
“再说回易大有,当今不好骑射,这两匹马一直扔在那没人问。有一天康王不知怎么突然抽风,想起了这一茬,派人私下里向上驷院的内侍索要这两匹马,让他们想办法弄出来。这桩事被易大有知道后立刻按下了。他顾及着康王的脸面没有闹大,但康王却因此记恨上了他,有一次打马球时故意装作惊马失控,踩断了易大有的腿,回过头来又向皇帝反告一状,指责上驷院养马不力,再加上贵妃在旁边帮腔,皇帝便命内侍省从重发落。”
“他身上本来就带着伤,内侍省那帮人又落井下石,硬受了几天的刑罚,要不是尚恒帮他,恐怕根本就没有走出宫门的机会。”
这些年惟明虽然很少回府,但多年相处下来,情分终究有所不同。他沉沉地叹了口气,语气中不无惋惜:“当年易大有刚到我府里时,整个人就剩一口气,好几次我都担心他想不开跳了河。后来皮肉伤都渐渐养好了,人也恢复了,只可惜腿上到底还是留下了残疾。”
“世事坎坷,不过我从易管家身上可看不出什么消沉意气……在宫中是一种活法,在王府他也把家事操持的井井有条,这不是很好吗?”迟莲宽慰他,“殿下无需把人想的太脆弱,这世上的万千生灵都是这样,只要有求生的念头,无论什么样的穷山恶水也能坚持着活下来。”
“殿下给他的不只是安身之所,‘活着’这个念头本身也很重要。”
惟明听完默然片刻,喃喃道:“……没想到,你还怪会安慰人的。”
迟莲:“……”
惟明:“我觉得你说的很对。换作是我,如果有人给我吃、给我住、给我工钱,还经常创造机会让我跟朋友见面,我也绝对不会寻死觅活。”
“……”
迟莲平静地起身朝门外走去:“天色不早,我先回去了,免得一会儿有人找我。”
“奇了怪了,我怎么记得有人说过要陪我一整天、除非皇帝那边闹鬼他才回去。”惟明头枕双臂,懒洋洋地向后倒去,嘴里还在哼哼唧唧,“现在椿龄观的情形跟闹鬼没什么两样,要不然我还是去跟父皇禀告一下,请他从随行的术士里拨一位法力高强的来保护手无寸铁的本王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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