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泽流转的生灵白玉霎时间暴露在千万人渴慕的视线之中。
日月亭外有随从修士小声提醒道:“刀圣大人,赐牌仪式要开始了。”
洛锦正和身侧的人低声交谈着什么,被这句话打断似乎很不悦,有些烦躁地挑挑眉,低笑:“怎么?要我亲自给他们送过去吗?”
圣灵台武宴的赐牌仪式是几百年前的先辈们流传下的规矩,前几日就将流程定好了,那修士显然没料到刀圣会临时变卦,愣了一下才说:“呃不......当然不用,您想怎么赐牌都行,只是还是按照圣灵台的传统流程来比较好......”
“好啊,那就按我的规矩来,”洛锦放下茶杯勉强正坐了,声音不大,但借威压气流散开,足以穿透层层人群,“让他们过来自己领。”
除了魁首有玉牌,前三甲、前十名、前十五,皆有不菲的奖励,不仅能获得提前进入山河器空间的资格,他们还被允许携带各自的珍宝法器进入新天地,提前搜刮资源占据领土,等山河器彻底开放后,他们便能靠着手中资源招揽后来者自立门派,继续做称霸一方的上位者。
即便要交给洛锦一丝元魂作押这件事略有羞辱,但一人之下的处境他们已忍受了近百年,何况劫后余生的生路摆在眼前,再心高气傲也被磨没了脾气。
静立片刻,获得魁首的青衣男子率先走出了人群。
他身着青豆色衣衫,长发半散,腰间挂着一根葱茏坠,走起路时步履轻盈,青衫尾摆褶皱,仿若飘起的叶。
傅羽吟,绀叶谷新任谷主,也是仙门中最年轻的掌门。
二十有二便有旁人修炼数十年不可及的修为,容貌品行皆佳,近年来在仙门中声名鹊起。
这位仙门的后起之秀一步步走至了亭外。
洛锦却仍然坐在椅中,没有起身的意思。
“刀圣大人亲赐玉牌,”傅羽吟不气不恼,率先开了口,态度彬彬有礼,“晚辈荣幸不已。”
听了这句话,洛锦依旧没有任何动作,只冲亭外的修士瞥了眼,示意他们打开琉璃罩。
琉璃罩打开的瞬间,白玉光泽刺目,周围所有人都不得不暂时微微眯眼。
端着托盘的两名修士自诩身份地位低微,不敢为这位新秀掌门颁赐什么,杵在原地不知所措。
气氛诡异地安静半晌后,傅羽吟自己走上前了几步,从托盘中拿起了那块圣灵玉牌。
远处的各家修士们都敢怒不敢言。
原本应该盛大无比隆重无比的赐牌仪式,现如今成了这样敷衍如儿戏的模样,显然是洛锦在准允他们生路前给他们的第一个下马威。
傅羽吟倒还维持着一副温文尔雅的作风,双手捧起玉牌,面朝日月亭中微微俯首躬身,以示敬谢。
远处人群里已经响起了难以克制的骚乱与低声抽气声,这位年轻新秀在仙门中追随者众多,见到自己追随崇拜之人被这般羞辱难免替他恼火,可又不敢真做什么。
洛锦早已侧过身去继续与桌对面的人说话,傅羽吟完全是朝空气行礼。
行过了礼,正要直起身时,傅羽吟忽然动作一僵。
圣灵玉牌光晕中的刻字流淌着金纹。
一笔一划,却不是他的名字,而是完全陌生的两个字。
随,风。
傅羽吟猛然抬头!
洛锦也恰巧朝他瞟过来。
“刀圣大人这是什么意思?”傅羽吟的语气里带了焦急与质问。
见傅羽吟语气不对,远处略有嘈杂的人群安静了。
“哦,怎么了。”洛锦低缓的语调扬出了一丝敷衍的惊讶,眸中神色还是不耐,甚至隐隐暴躁的,“有什么问题吗?傅掌门。”
傅羽吟低下头又看了一遍,再抬头时表情已经维持不住平静了:“这个名字是谁......”
“这个名字是谁,”洛锦不紧不慢重复,坐了全程的刀圣终于在此刻站起了身,“麻烦傅掌门念出来,我才知道啊。”
“随......风......”傅羽吟还抱着一丝玉牌刻错字的念头,声音颤抖地问,“随风是谁?是不是刻错了字?”
圣灵玉牌上刻的不是终试魁首,而是一个仙门中人听都没听说过的名字——“随风”。
人群顿时爆发开议论纷纷:
“随风?有这人吗?”
“别说终试了,整场武宴都没有这号人吧?”
“难道是哪个新秀后生?怎么从没听人提起过......”
“好了,好了,都安静。”洛锦在一片嘈杂中开了口,语调呼出意料地不再是不耐与烦躁,而是低柔。
日月亭边冷风阵阵,吹起繁花红袍,洛锦负手立得端正,表情难得的庄重认真,终于给这场盛宴添了一抹该有的浓重的华丽隆重。
“既然大家都这么好奇,那我便正式介绍一下。”
他微微侧身,让开道一般转向身后坐着的人——
那人靠坐在椅中,一身竹月色长衫,几乎与斜照的月光融为一体,看不真切。
像是一幅轻飘飘悬挂亭中的画。
“随风,我的道侣。”
洛锦说得很慢,一字一句,语气比方才任何时候都要认真,“日月山庄的共主,将来新天地的另一个主人。”
满场哗然。
这几句话的冲击力太大,所有修士面面相觑。
“傅掌门,”洛锦垂眸看向愣在原地的傅羽吟,“其余人都不够格,你身份高贵,就由你向圣灵台的新主人呈上玉牌吧。”
傅羽吟还维持着双手捧玉的姿|势,抬头望向亭中时正看到坐着的人轻飘飘转过来的视线。
他倒真像个卑微为他人呈递玉牌的仆从。
死寂半晌,远处的人们纷纷回过神来,不少修士发出了不可置信的声音:“这......”
“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人.....不战而胜?还能刻名圣灵玉碑?”
他们奉为圭臬的圣灵台玉律被当成说打破就打破的空话,他们无比追崇的圣灵武宴成了强者随意游戏的舞台。
震惊大过了愤怒,所有人都陷在不知所措里。
傅羽吟半晌没说话。
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拼劲一切的努力,到头来只得到一场早就计划好的羞辱。
沉默良久,他忽然迈大步走向日月亭,一改从前的温声细语,大声喝问:“什么道侣?什么新主人?为什么突然这样做?为什么!”
洛锦微仰头,半垂着眼皮瞧他,嘴角还带着一抹燥郁的冷笑:“都到了这个时候,还没明白吗,傅掌门。”
“明白什么......”傅羽吟喘着气,“我不明白。”
“明白这一切都是我的游戏啊,”洛锦挑眉,“我想玩什么,你们就陪着玩什么,我玩得开心了,就赏赐你们继续活着的机会。”
话音还没落,两人之间忽然骤起一道旋转着绿叶的疾风!
一把青色的伞在傅羽吟手里显形,直直向着洛锦而去——
见傅羽吟终于忍无可忍出手,不少绀叶谷的修士与傅羽吟的追随者都想要一起上前。
洛锦背着手没动。
暗红刀影凭空乍现!
傅羽吟僵硬在原地。
片刻后,青伞落地,他僵硬地低头,发觉自己胸口横着一道弯曲的刀痕——这道刀痕像一根会动的绳索,一点点扩大、变深,慢慢陷进心脉里......
“不......”傅羽吟慌张地去扒自己的胸口,试图阻止这道致命刀痕陷入自己心脏,可只将自己的胸口扒得更加血肉模糊,“不、不要......”
血刀蛊。
既有刀的锋利,也有蛊的阴险。
其余还未找到活|体钻入的刀蛊仍旧在半空盘旋,在风中割出无数道裂痕,留下血红的拖影。
远处想要追随傅羽吟上前的修士们见到此等可怖场景,都停下了脚步,缓缓后退回了人群。
傅羽吟艰难地抬起头,双眼憋满了将死之时不甘的血泪,死死盯着洛锦。
“瞧瞧,瞧瞧,”洛锦叹口气,伸出一只手,嫌弃地捏起了他的下巴,缓缓问,“想活吗,傅大谷主。”
刀蛊还在一寸寸深入胸膛,傅羽吟满口溢血,痛苦地佝偻着腰——仿佛这样就能让这道致命伤痕慢一些进入心脏。
“你只用对我说一句‘我想活’,”洛锦的手慢慢向下,停在他身前,“我就解了这道蛊。”
傅羽吟紧咬着牙,死亡一点点逼近的感觉太过残忍,他甚至能听到刀痕勒进心脏那一瞬间的细微“噗呲”水声。
“我......”傅羽吟支撑不住,跌跪在了地上,“我......”
“想......”
伤痕彻底陷进心脏,傅羽吟垂下了头,吐出了一大口血,
“活......”
“想活就对了,”洛锦挑挑眉,“这是本能,没什么丢人的,傅大谷主这些年风头尽出,但终归也是人,对不对。”
洛锦勾了勾手指,傅羽吟心口的刀痕受到召唤,奇异地一寸寸向外回爬,周围凹陷的皮肉也一寸寸回鼓起来。
“天劫在即,你们想活也很简单,”洛锦抬头扫过远处的人群,“我勾勾手指的事。”
人群中是此起彼伏的压抑喘气声。
“我知道你们中有很多人都对我颇有微词,今日我给你们个机会。哪个人能扛住刀蛊,把我打败,我的位置就给你们坐。”落锦负手一步步走下日月亭前的台阶,看着远处那些愤恨的面孔,“尽管来试一试,不用怕。”
暗红色的刀影围绕洛锦旋转着,带来极强的威压。
原本想要出列的修士都不由重新后退。
“有勇气就大胆站出来,”洛锦满脸无所谓的表情,“处理完了异心者,剩下的忠心人,我再准许你们进新天地。”
人群躁动着,但终究没有一人出列。
洛锦笑了笑,弯腰从傅羽吟满身污血里挑出那块仍然洁白的玉牌,高高提起。
“我要将这块玉牌给我的道侣,还要将他的名字刻在圣灵玉碑上,要你们和你们的后代千百年传颂敬拜。”洛锦一字一顿地说,“有人不同意吗。”
人群雅雀无声。
跪地的傅羽吟已经诉说过了代价。
生路不是公平的竞赛,而是强者的施舍。
“开始吧,”洛锦在这片死寂中说,“开始真正的圣灵台刻碑大典。”
话音落时,钟鼓齐鸣,礼乐同奏。
洛锦在乐声里回身,刚好对上江月白望向他的眼神。
江月白对他微微笑了一下。
浓郁的血腥味在这个对视里都悄然变作了花香。
洛锦这辈子有过无数风光无限的时刻,但他忽然觉得,只有这一瞬间,才是人生最美满的一刻。
“随风,”洛锦用尽平生温柔喊了这个名字,朝对面伸出手,“随我来。”
江月白起身走出日月亭。
月光浮动着,在缓慢走近的人身上落下起伏的光影——仿佛只可远观的画活了起来,走出了彩墨绘就的人。
洛锦拉住了对方的手。
冰凉的,修长的,单薄的皮肤裹着如玉的骨。
握在手里的触感温润,又脆弱易碎,美好得不真实。
远处乌泱泱一片的人群压抑着愤怒后退,给大典让出空地。
洛锦带着人一步步沿着血红的地毯向前,走进混杂着轻微喘气与暗暗议论的人海,威压在拥挤的人群中劈开一条长道。
“怎么,”洛锦扫过一张张表情各异的脸,又问了一遍,“难道还有人不同意吗。”
依旧无人敢接话。
日月湖水面上的盛典浮灯接连亮起,照亮了无星无月的阴云夜。
成百上千红色浮灯映着水,变得更多,沿着拉长飘荡的红绸通向日月湖正中心的圣灵高台。
漆黑的高台被从下往上一点点照亮,一层一层的浮雕是历任仙门武宴魁首和沧澜山先辈的半身人面像,无比庄严震撼。
最上一层雕刻的是獠牙发饰身佩长刀的洛锦。
然而那耀眼赤红的獠牙发饰上,斜扎着一柄漆黑的长剑,剑尾飘荡着绸缎般的黑色烟雾。
“我,不,同,意,啊。”低缓的嗓音一字一顿。
洛锦面色微变。
日月湖沿岸的守卫纷纷拔出了兵器:“什么人?!”
高台顶端出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
圣灵台上的灯笼还在一层接着一层亮起,将不速之客从黑靴与黑袍尾摆缓缓照亮了全身——黑袍人的坐姿极其嚣张,两腿放肆敞着,一脚踩着浮雕头顶,一脚踩着破碎的圣灵玉碑底座,抱臂靠在长剑上。
圣灵台上的红绸全被魔气染成了黑色,在他身后随着狂风飘扬,仿佛恶兽的张扬舞动的长爪。
“圣灵武宴不是以武取胜吗,”那人脸上戴着半张银黑色的飞鸾面具,遮住了双眼,飘扬的黑发偶尔扫过冷厉又鲜红的薄唇,“你身后这位弱不禁风的,他会武功吗。”
洛锦翻手就要召出自己的刀,面前忽然扑来凶猛的魔雾虚影!
他侧身一闪,再回过头时,手里攥着的圣灵白玉牌竟然消失不见!
黑袍人两指夹住白玉牌,单手轻佻地在指间翻转了一下,把玩着这块熠熠生辉的圣灵玉牌。
雪白的玉石被他掌心黑雾一寸寸染黑。
“随,风?”他极慢地念出玉牌上这两个字,轻哂一声,“有意思的名字。”
下一刻,他猛然合掌,狠狠捏碎了圣灵玉牌,缓慢的语调慵懒又狂傲:“让他来和我比比。”
【📢作者有话说】
老婆太花心,情敌太嚣张,不得不登一下大号(小渊叹气.jpg)
“师尊多打我几下。”
洛锦看不出对方任何威压与灵场, 但感觉到了强烈的魔气,按住了刀柄没有出手。
“仙门武宴不欢迎魔族,”洛锦看向湖心高台, “劳烦阁下归还玉牌,不然......”
“我瞧这碑上明明刻着‘灵归天地’, ”黑袍人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你们的好东西应该全天下一起分享才对,不是吗?”
洛锦深吸了口气, 压住了就要从胸中翻滚而出的狂躁,冲旁边修士示意了个眼神。
日月山庄的修士们立刻领会, 纷纷祭出法器, 列队成阵。
“别对我用困缚阵。”黑袍人不紧不慢地说,“我知道山河器就镇在这座圣灵台下的湖底, 你们要是靠近, 我就把这座圣灵台全炸碎, 毁了山河器。”
听到这句话, 在场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连洛锦都愣了一下。
山河器, 全天下人都对这方含有巨型空间的宝器垂涎不已趋之若鹜, 为了能得到一个进入宝器内新天地的资格,他们不惜争得头破血流。
所有人都妄想着得到, 没有一个人想要毁掉。
毁掉了这方能避天劫的新天地, 下场就只有一个死。
谁会主动寻死?!
“你到底想干什么?”洛锦皱眉。
“我说了啊, 我对你身后那位名叫随风的高手很感兴趣,”黑袍人缓缓说, “你把他送给我, 我立刻就从这离开。”
洛锦握着刀柄的手青筋绷起:“随风是我的道侣。”
“哦, 这样啊。”黑袍人微微转过脸, 银黑面具的雕花镂空在脸侧投下了花纹的阴影,像是邪魅的刺青,“我对您的道侣很有兴趣,这样说可以了吗。”
“你!”洛锦脸色一沉。
黑袍人坐在破裂的圣灵玉碑上,像是坐在某种宝座里,嚣张地踩着满地碎玉,单手捏出了一团可怖的魔光滚动的黑雾球,似乎随时准备扔进日月湖底:“刀圣大人,是要江山,还是要美人呢。”
话音未落时,洛锦便猛地扬起了持刀的手!
巨大的暗红刀影劈开面前的虚空,在湖面割出一道波涛汹涌的长口子。
黑袍人直视着冲自己而来的凶光,连坐姿都没有换,只抬脚踢了一下圣灵玉碑底座散落的碎玉。
一小块碎玉在空中翻滚着,裹着浓厚的魔雾,越滚越巨大,对上凌厉的刀光,在半空撞开震耳欲聋的爆炸!
湖水喷泉般迸溅,圣灵玉台摇晃着又坠落几块碎玉。
岸边的人群被强烈的气流轰倒一片!
四下爆发开惊慌错乱的喊叫。
只是一下交手,圣灵台便摇摇欲坠,若是再来一下,恐怕真的要同归于尽。
见对方轻而易举化解了自己的致命一击,洛锦心里燃起一股从未有过的胜负欲与杀意,直接召出了双刀。
“洛锦,”一道声音从侧后方喊住了他,“别过去。”
洛锦回过头,脸上的暴戾狂躁消退了点。
“他故意激怒你,引你去湖心,看不出来么,”江月白道,“当心有诈。”
洛锦眉头深锁,望向湖心那抹魔雾笼罩的人影。
“魔族功法与修仙之人不同,阴毒狡诈隐秘变幻,你不了解他,他却很了解你,”江月白说,“况且他根本不在意山河器,玉石俱焚,吃亏的是你。”
“那该怎么办。”洛锦向来主意很正,但面对随风时,他却下意识地想要听信依赖。
“他想要什么,你就按他的做。”江月白抬起头,“是人是魔都有弱点,总会暴露他的真实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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