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正是出行高峰,从郊区到市中心,一路都是长龙似的车子。等红灯的间隙,沈书临摘下金丝眼镜丢在副驾,捏了捏鼻梁。
约在松涛园顶楼,太郑重了。想到姜总不止一次提起,要给他介绍女朋友,他有点无奈。
除了圈里人和家里人,他没有对其他人透露过性向,生意场上更是无人知晓。
正想着,车流畅通了。
比约定的时间早几分钟,沈书临来到了松涛园顶楼包间,姜猛龙已经到了,但他身边还有一个人。
目光一顿,沈书临眼中的惊讶一闪而过,对方看起来比他更惊讶。
姜猛龙丝毫没察觉气氛的异常,将身边的人往前推了推,对沈书临道:“沈老弟,这是我儿子,想着介绍你俩认识认识,就带过来了。阿源,喊哥哥。”
姜一源望着眼前的人。
或许是周赫的话起了作用,他服了软,答应了去认识认识他爸的生意伙伴。来的路上,他爸一直在耳边叨叨,说等会儿要见的人多厉害多厉害,人家二十多岁的时候已经接手家里的公司了,你看你,同样二十多岁,对生意一窍不通,只会倒腾颜料油彩。
他烦得不行,打算等银行卡一解冻就翻脸,服软,服个屁的软,再也没有下一次了。
此时,姜一源笑了笑:“爸,你喊人家老弟,又让我喊哥,辈分错了。”
不等另外两人说话,他又说:“沈先生,请坐。”
沈书临对姜猛龙一笑:“第一次见到令郎,果然出众。”
屁的第一次。
姜一源腹诽,装什么正人君子。
他走到酒柜旁,问道:“沈先生喝什么酒?”挑衅似的又道,“菊花茶很不错,或者——你想的话,滚水泡枸杞也未尝不可。”
他把昨天的话扔回去了。
沈书临八风不动地一笑:“多谢。不过要开车,今晚不喝酒。”
姜猛龙见两人相谈甚欢,呵呵一笑道:“沈老弟说了不喝,阿源你别拿酒了,过来坐吧。”他和沈书临是多年好友,对方说了不喝,他自然不会劝酒。
姜一源走到桌边坐下。
昨天他拒绝酒,今天对方也拒绝酒。
扯平了。
姜猛龙开始说些生意上的事,沈书临和他相谈甚欢,又说起最近合作的项目。吃到一半,姜猛龙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屏幕,有些歉意地说:“我去接个电话,阿源你招呼好沈老弟。”
顶层包间大而奢华,隔音极好,门一关上,下层的嘈杂一点也传不上来。
姜猛龙一离开,包间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沈书临拿起烟盒,略略冲姜一源点头示意,走到窗边的吸烟区。
一根烟含在唇间,裤兜里的打火机还没拿出来,一簇火光递到了嘴边。
火光离烟头还有一寸,像是故意留出的距离。等烟头往下低一分,或者火光往上抬一分。
可两人都没有动。
过了十几秒,沈书临略一低头,烟头向下落,与此同时,火苗也向上抬了抬。
烟头正中火心,那一瞬间的动作似是同时进行的,说不清是烟头先落,还是火光先抬。
正巧一阵风吹来,火光摇摇欲熄,可谁也没有伸手挡风。
又过了十几秒,火苗终于又旺盛了起来,点燃了烟头。
可烟头没动,火苗也没动,一指长的烟已经烧掉了一大半。
沈书临深吸了一口,两指夹着烟从唇上拿下,抖落烟灰,退后一步道:“谢谢。”
随着这两个字说出口,时间恢复了正常流逝。方才时间仿佛静止了,或者是被无限拉长了,又或者来到了真空中。
“不谢。”姜一源把火机扔在桌上,“我爸让我招呼好你。”
姜一源站在右边,沈书临换了左手拿烟。
“沈先生,我能问个问题吗?”
“理由?”沈书临在烟缸里掸了掸烟灰,目光淡淡的。
姜一源说:“我给你点了烟。”
沈书临淡笑:“果然虎父无犬子,姜少爷很会做生意。”
他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姜一源便问:“昨晚给你打电话的是谁?”
他倒也不是特别关心,只是有点好奇。周赫坚持说不会是女朋友,也不会是男朋友,他是不信的。
不然怎么会一脸被捉奸的无奈神情。
沈书临说:“这也是令尊让你问的吗?”
姜一源也不气馁,走到酒柜边拿了一瓶红酒:“好吧,换个问题。”
他撕开瓶口的封纸,把螺旋刀转入软木塞,刀口在瓶口一抵一按,轻巧地拔出了木塞,醇厚的酒香混着橡木桶的气味飘开。
“沈先生会喝酒吗?”
姜一源往高脚杯里倒了三分之一的红酒,握着杯茎缓缓转动,让红酒更快醒发。
他望向沈书临:“嗯?”
深宝石红的酒液在透明的杯中晃动,浓郁的赤霞珠芳香弥漫。两人面对面站着,沈书临吸了口烟又缓缓吐出,将烟头扬至身后,掸了掸烟灰。
“姜少爷会喝酒吗?”他不答反问。
“我……”
包间门开了,姜猛龙从外面进来。
“对不住啊沈老弟,公司有点急事,耽误了这么久,来来来,继续吃。”
沈书临在烟缸里按灭了烟,向餐桌走去,擦肩而过时,一句漫不经心的话飘入了姜一源耳中。
“昨晚,是我妈。”
姜一源握着酒杯站在原地,姜猛龙道:“阿源,过来坐,怎么开酒了?”
姜一源回过神来,若无其事地说:“我想喝。”
“客人都不喝,你喝像什么话。”姜猛龙道,“好了,你出去转转,我和沈老弟有事情要谈。”
姜一源走出包间,蹲在门口拿出手机。
周赫:卧槽?兄弟你真向你爸低头了?!
姜一源回:大丈夫能屈能伸,他说了陪他应酬一次,就解冻我的卡。
周赫:怎么突然想通了?
姜一源:缺钱。
周赫:你不是宁愿天天吃糠咽菜都不向封建家长妥协吗?!你看上什么想买的了??竟然值得你去卖身?!
他倒也没什么想买的,只是昨晚听周赫说Echo普卡年费五万,突然觉得自己穷得叮当响。当然,他不是为了去开会员,他又不喜欢那地方。
姜一源回复:不关你事,五盒颜料早点给我。
周赫:好的哥。[/敬礼]
包间内,姜猛龙发愁道:“沈老弟,不瞒你说,我这儿子真的让我头痛。生意上的事一概不感兴趣,就爱鼓捣什么颜料油彩,你说说,画画能赚几个钱?家里有公司有资源,费什么力去画那破画!”
沈书临拿了根烟,摸到桌上的打火机,不知想起了什么,又把烟放了回去。
“令郎喜欢画画?”
“可不是嘛,喜欢得很,大学给他报了工商管理,他偷偷改成了A大美术专业。画画不就是个兴趣爱好嘛,怎么能取代事业,你说是不是?”
沈书临想到那只点烟的手,修长有力,手腕灵活,确实是画画的手。
他一笑:“我们这些老男人,哪能知道现在的孩子们是怎么想的。”
“唉,唉!”姜猛龙连连叹气,“可不是嘛!这小子倔得很,银行卡给他停了,生活费也停了,人家硬是靠着接单卖画挣饭吃,骨头硬得很!下周还要办什么画展,有这时间,不如跟我学学怎么做生意。”
沈书临道:“男孩子嘛,爱面子,太过逼迫只会适得其反。”他想起沈父。
“我也是这样想的,所以各退了一步,他答应陪我吃饭,我解冻他的卡。”姜猛龙喝了口茶,“只是不知道以后怎么办。”
沈书临安慰:“顺其自然。”
姜猛龙惆怅地叹了口气。
回到家后,沈书临泡了个澡,换上睡衣,拿起手机一看,已经有好几条未读消息。
沈书兰:哥!!!!
沈书兰:办画展的事情,帮我问没有[/星星眼][/星星眼]
沈书临回复:问了,妈不同意。
沈书兰:[/惊哭][/惊哭]大姐呢,大姐同意吗?
沈书临:正是大姐的意见。
沈家三个孩子,大姐沈书琴继承了沈母的衣钵,在大学任教,向来严肃。小时候父母工作忙,沈书琴在家管着弟弟妹妹,直到今日,两人都把大姐当半个母亲看待。大姐决定了的事情,没人可以更改。
沈书临打字:大姐说了,虽然有钱就能办画展,但你画技不精,办了画展更容易心飘,好高骛远,对你的长久发展不是好事。
沈书兰:[/委屈][/痛哭][/眼泪汪汪]但是我好多同学都办了画展了,可以吸引很多同行来品评自己的作品,听取意见才能进步得快嘛……下周又有一个美院的同学要办展了,还是在城中心的知遇画廊。人家也想嘛!!!
沈书临拿毛巾擦着头发,发了条语音过去:“只要你能说服大姐,钱多少都不是问题,哥给你出。但是你要先说服她。”
他突然一顿。
A大,美院,画展,下周。
他打字:你要办画展的同学是谁?
刚发出去,他却像是有了预感一般,答案已经在心里了。
沈书兰:是个美院的大神,叫姜一源。
沈书临失笑地摇了摇头,两天遇三次,还真是巧。
姜猛龙果然守信,当天就解冻了儿子的银行卡,还附赠了一辆杜卡迪最新款机车。
骤然恢复经济自由,姜一源只是淡淡的,也没表现出什么欣喜。他在网上订了几箱颜料,换了新的画具,又请宿舍的几位朋友吃饭。
吃完饭后,几人又去了KTV,点了一箱啤酒,抱着话筒开嚎。
姜一源安静地坐在角落里,端着杯柠檬水,半天也没喝一口,眼神飘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周赫在他身边坐下,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扯着嗓子道:“别发呆了!点歌去!”
前面的哥们儿正抱着话筒大吼:“可惜不是你,陪我到最后……”堪比鬼哭狼嚎。
姜一源回过神来,只看见周赫嘴巴在动,什么也听不清。他皱眉:“听不见。”
周赫奇迹般地识别了他的唇语,又指了指他手里的柠檬水,提高声音道:“酒吧喝这个,唱K还喝这个,不至于吧!”
姜一源这下子听见了,只道:“不会喝酒。”
周赫一脸不信:“你诓谁呢!”又凑到他耳边问,“你这几天怎么了?天天魂不守舍的,是不是你爸逼你签了什么不平等条约?”
姜一源慢吞吞地说:“想画展的事情。”
“画展有什么可担心的?”周赫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别多想,趁着有钱,好好体验人生的美好。”
一首歌结束,前面的哥们儿喊道:“老周,你的歌!”
“来了!”周赫跳起来,接过话筒,又问姜一源,“你来?”
姜一源说:“不会唱歌。”
周赫切了一声,前奏结束,歌声响起。
“还未戒掉,他留下给我,那动魄惊心……”
“宁为他跌进红尘,做个有痛觉的人……”
姜一源觉得闷,放下杯子,离开了包间。
已经过了十一点,头顶钻灯闪耀,纯白的大理石地板反射着灯光。走廊上空无一人,隐隐的歌声从各个包厢里传出。
姜一源靠在墙壁上,从裤兜里摸出一盒薄荷糖,含了一块在嘴里,慢慢嚼碎。
一阵脚步声和笑声传来,他漫不经心地抬头去看,便见一群人正进入走廊尽头的大包厢,其中有一个似曾相识的背影。
姜一源站直,怀疑自己看错了。
他按铃叫来服务生,吩咐了几句。很快,服务生送来两瓶上好的红酒。
“这个留下。”姜一源指了指金边托盘。
服务生不明白他要托盘干什么,但这两瓶酒的提成是他好几个月的工资,当下爽快地把托盘递了过去。
“还有这个。”
服务生低头看向自己的黑色领结,惊讶地重复:“这个?”
天上人间包厢内。
沈氏集团市场部经理前几天办完了离职手续,市场部商量着搞了一场欢送,又邀请沈总一起。离职的是一位十几年的老员工,是沈父当年的得力干将,沈书临便没有拒绝,打算稍坐一会儿便走。
“想喝什么,想吃什么,随便点,不要客气。”沈书临道,“今天我请客,大家好好玩。”
已经离职的蔡经理端着酒敬他,感动道:“感谢沈氏多年的栽培,您今天能来,我真的很感动。”
凌晨有个越洋视频会议,不便喝酒,沈书临便以茶代酒,又说:“不要这么见外,八年前若非你出了大力,沈氏也不会发展得这么快。”他说的是沈父中风后的事情。
两人又闲话了几句。市场部的人点好了歌,起哄让沈总唱。沈总说不会唱歌,大家不信,又让蔡经理唱。
气氛渐渐热烈起来,沈书临坐着听了两首歌,看了看腕表,距离会议还有一个小时。
正准备离开,包厢门开了。
一个穿着白衬衣黑马甲的男生站在门口,端着金边托盘,盘中两瓶红酒。
男生的目光穿过了重重人群,一瞬间就锁定在沈书临身上,清亮的声音压过歌声。
“沈先生,您点的酒。”
眼尖的人认出了酒标,叫道:“沈总可以啊!这酒十几万一瓶吧!”
好几个人凑过来,有人想拿起酒瓶看,姜一源伸手挡住,只看着人群外的那人。
沈书临开口,声音沉沉,只说了两个字:“过来。”
姜一源唇角微勾,端着托盘走过去。
包厢很大,活脱脱一个大平层。沈书临靠坐在真皮沙发上,衬衫袖子推到肘弯。他两个手肘撑在两边扶手上,十指交叉,看着人越走越近。
姜一源把托盘放在矮几上,饶有兴致地说:“沈先生,又见面了。”
市场部的人精这下子瞧出端倪了,立刻有人移来屏风,虚虚实实地一挡,角落便是一处私密。伴奏也被刻意地调大声,悠长的离歌换成了欢快的乐曲,有人拿着话筒大声唱歌。
沈书临坐着不动,抬头打量着面前的人,许久,他说:“坐。”
坐哪里?
真皮沙发是单人的,角落除了一张矮几,并没有可以坐的地方。矮几上摆了果盘和托盘,显然也不能坐。
除了一个地方。
男人双腿交叠,西装裤下的长腿笔直而有力,隐藏的男性力量掩盖在一丝不苟的黑色下面,
姜一源挑了挑眉,侧身坐下。
雪松和檀木的淡香钻入鼻腔,随着呼吸渗入肺腑。
距离已无比接近。但两人都不肯大吼大叫,在震耳欲聋的音乐中,便只能凑得更近,才能听清对方的话语。
“你在这里做什么?”沈书临问。
姜一源侧坐在他的腿上,腰臀处是男人紧实的小腹肌肉。他双手搭住男人的肩膀,凑在耳边:“沈先生还欠我一个问题。”
薄荷糖的清香随着呼吸飘出,沈书临淡笑道:“我不记得答应过。”
那天在松涛园顶层包间,姜一源问了两个问题,他答了一个。可事前他并没有答应过会回答。
姜一源耍无赖:“那你记错了。”
“哦?”
男人的衬衫扣子解了两颗,露出一小片脖颈。姜一源伸手又解了一颗:“我的问题很简单的。”
不待沈书临说话,他便道:“你的保温杯里泡的什么?”
沈书临道:“菊花茶和枸杞。”
姜一源笑得露出了虎牙:“骗人。我猜啊,是普洱茶。”他用搜图搜了那种长条形的茶叶,网上的人告诉他那是普洱茶,产自云南的西双版纳。
沈书临眸色一深:“杯子在你那?”
“什么杯子?”姜一源不承认,“下一个问题……”
沈书临扣住他正在解第四颗扣子的手腕:“姜少爷。”
“我好像没答应回答你的问题吧。”
姜一源当没听见:“沈先生……到底会不会喝酒?”
他倾身拿起红酒和开瓶器,撕开纸封,一圈又一圈,慢条斯理地将螺旋刀转入软木塞的中部。然后是一抵一按,软木塞被推出,浓郁的酒香弥漫在两人之间。
拔出软木塞时有一个小小的后坐力,瓶口微晃,几滴酒液洒出,落在沈书临被解开了三颗扣子的胸前。
姜一源伸手去抹,再次被大掌扣住手腕。
“姜少爷会喝酒吗?”沈书临声音低而沉,混在震耳的歌声中。
姜一源又耍无赖:“我先问的。”
两人都拒绝过对方的酒,却都不那么甘心。两问之间,是试探,更是挑战。
沈书临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偶尔也喝那么一点。”
“姜少爷呢?”
姜一源笑了:“我么?我倒是挺能喝的,红的白的啤的,你可以挑挑。”
他拿起高脚杯,往里倒了个底儿。手腕灵活转动,红宝石色的酒液涂满杯壁,挂壁的酒缓缓滴落,酒香已无比醇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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