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英知只装作不知,步履凌乱的走到穆长沣、宴云面前,满杯向穆长沣敬酒,一不留神,半杯酒整个倒在了宴云的身上,另外半杯倾在穆长沣挡过去的手背上。
宴云原本想和穆长沣一块,谁知走到半道上,他便被一群粉光脂艳、花团锦簇的丫鬟们包围住了,她们笑盈盈的说:“少夫人,请随我们来,您是娇客,和爷们儿更衣的地方自是不同。”
宴云从没被这么多美丽少女包围住,鼻端顿时被香气塞满,他左看看,是个嫣然微笑的圆脸大眼妹子,往右看看,则是纤瘦清丽的瓜子脸。
他刚将衣裳重新换好,突听见春光明媚、杏花斜曳的菱花窗前传来轻悄脚步声,疑惑的抿了抿唇,赶紧将腰间系带拉紧。
宴云见这人打扮得素雅出尘,唯一枚玉簪挽发,走的应该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路线,只可惜容貌稍微平庸了些,那清华的衣裳比他这个人更加出彩。
“确实是国色天香。”三皇子笑着夸赞,心中暗忖,这等相貌却不能跻身传世的绝代美人,只输在一件事上。
他觉得那双笑成弯月的双眼中,透着莫可名状的阴冷,只干巴巴的说:“男女有别,我又已经成婚,请这位公子不要瞎说胡话。”
他倚在窗边,漫不经心的进一步试探:“我在京城曾和小姐有过一面之缘,不知颜小姐可还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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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云没想到,千里之外的西宁城里竟有人曾见过真正的颜玥儿,底细若被揭穿,当下就要露馅,难言的恐惧让他整个人都微微颤抖起来。
但他随即想到,不论是颜靖臣吞吞吐吐的只言片语,还是西宁城里其他人对颜玥儿的议论,都提到了一件事——颜玥儿喜好美男子。
眼前人出身应该非富则贵,衣着才如此考究,但他一张脸在极致修缮下,也顶多能说肤色干净、相貌平平,真正的颜玥儿怎可能看上他?
宴云旋即起身,拎起茜色薄纱披帛慢条斯理的挽在臂间,他模仿能力向来不错,回忆着宴席上贵妇人的做派,仪态万方的走到窗前。
随着宴云的靠近,三皇子闻到一股中人欲醉的香气,看烟霞轻纱撩拨于莹然雪白的手指间,他竟有一瞬的迷离。
比三皇子本人还要高出小半个头,那双杏仁眼扑闪着浓长睫毛,看他的神态便像是多了几分居高临下的睥睨,让人不悦。
宴云讥讽的扯了扯精致唇角,说:“这位公子的话,真是越说越离谱了,我凭什么要记得你?就凭你这张和英俊相距甚远的脸蛋么?笑话,我上一次街市游玩,路上遇到百千路人,难道各个都要铭记于心?”
宴云自幼便对危险异常敏感,当男人双手探入窗内,朝着他的咽喉扼来的一瞬,他抄起屋内花几上的冰裂纹双耳花瓶,重重砸在男人的侧脑上,只听轰然一声,那花瓶坠地四分五裂,三皇子的脑袋也挂了彩,鲜血淋湿了半个耳朵,让刚才端方温润的君子相瞬间消失。
没想到四下里依旧是静悄悄暖日生风,没人过来看一眼,方才服侍宴云的婢女们仿佛化为烟雾消失了一般。
颜玥儿的父亲颜俭是先帝在世时获得擢升的旧臣,先帝驾崩前后脚的时间,老吏部尚书病死在任上。
颜俭离六部尚书只一步之遥,管得又是人事任免、官吏选调的重要事宜,今上却迟迟不下旨提拔颜俭再进一级,京中不免议论纷纷。
连颜靖臣殿试表现出众,结果却在三甲之外,也有不少人怀疑,新皇帝莫不是想换新一套的班子,正磨刀霍霍要将旧臣子们一一除去。
恐怕朝堂上只有任闲职的三皇子李琚一看便知,皇帝不过是设下一局,给颜俭下套,令他除去心腹大患、执掌一地军权的穆长沣罢了。
颜俭若失败了,皇帝也不吃亏,正好顺势翦除掉吏部尚书候选人中最有资历的一个,将陷害穆家的责任全推给颜俭一人,另行择选年轻贤能的人才,坐上六部尚书之一 的重要位置。
他原想着,到时候颜氏女必然在穆府无立足之地,如今他见颜玥儿相貌可爱,动了恻隐之心,想帮她一把,给她一条退路。
宴云见陌生男人受伤后不但不走,还试图跃入窗内,他紧张得周身沁出冷汗,手攥成拳,绷紧肌肉迎敌。
谁知远处传来重重的咳嗽声,旋即,手杖触到木质地板沉闷的砰砰声响起,穆长沣出现在朱红长廊的转角处,扬声说:“三皇子?”
“不必了,我行程传扬出去,反倒不方便。”见穆长沣寒暄却不介绍颜玥儿,也不替她的罪责辩解求宽恕,李琚终于笑了一下。
宴云心想,这里砸破一个皇子的头也没人看,哪里来的人多口杂,恐怕多出的人,只有自己一个罢了。
直到穆长沣离开,他也没有看向自己,宴云心头乌云密布,手紧攥着裙角,将那素色丝裙揉出许多道皱纹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有婢女们出来,她们训练有素,乖巧的不问一句,扫地的扫地,收拾花瓶碎片的收拾起碎片,余下的人将宴云引回席上。
坐进回将军府的马车上,入夏后天气一日比一日热,穆长沣撩起一侧车帘,西宁城鳞次栉比的街道出现在帘外,灯光点点,是摆鬼市的人在出摊,那无数光点映照进穆长沣的眸子里,宴云看的出神。
宴云咬住唇,丰润嫩红的唇上顿时出现一排牙印,但他还是点头承认,他不喜撒谎,穆长沣也不喜欢。
宴云勇敢的伸出右手,想起穆长钧被抽竹板子的悲惨遭遇,穆长沣不但治下严格,待亲人也很严格。
他紧张的闭上眼,等待来自穆长沣严厉的惩罚,穆长沣慢慢将他五指摊开,他心脏砰砰跳起来,因为男人竟将柔软的嘴唇贴在他掌心的嫩肉上,反复来回的亲吻着,那笔直微硬的睫毛带来的麻麻痒痒,让宴云忍不住缩起脖子。
“这是……你的惩罚吗?”宴云心头的不安仍难排遣,“我……下手的时候不知道他是三皇子,我给你惹麻烦了吗?”
“那刚才你和三皇子都说了什么?”三皇子那人一看就是蔫儿坏的性子,说不定撺掇穆长沣休妻呢。
停顿片刻,穆长沣没有回答宴云,只是将他的掌心又亲了亲,在宴云还想追问的时候,他一把将宴云搂在怀里,像是要把他嵌进自己的胸怀一样。
“相信我,玥儿,任何情况下都相信我,你是我唯一的妻子,我未来儿子的母亲,和我白首到老同入黄泉的人。”
“穆家军竟敢用这种方法抚恤亡故士兵!?若真是体恤士兵,为何不从将军府的库房拿银子出来?”
有老臣子腹诽,那穆家军天高皇帝远,早有传闻西宁城姓穆不姓李,若穆老将军和穆长沣再从私库掏银子抚恤士兵,岂不是坐实了豢养私兵的嫌疑?
穆长沣焚香沐浴后,衣冠肃然接旨,那京城里来的公公先是对穆长沣作了个揖,道:“圣上旨意如此,请大将军原谅则个。”
皇帝以极严厉的口吻申斥了穆长沣和已故的穆老将军治军不严,到最后,更是将穆长沣以军功和沿袭父亲功绩而封的从一品骠骑大将军,降为从四品下的明威将军。
在新帝即位后的朝廷中,虽说从四品的武将依旧是高官,但连降三级,对于穆长沣和整个穆氏家族来说,都是大失帝心、厄运将至的征兆。
颁完圣旨后,那宫中太监已经是两股战战、额角冷汗淋漓,他低着头上前几步,将圣旨递到穆长沣摊开的双掌之上,也斜着眼小心翼翼的觑穆大将军的神色,生怕这位手握重兵的一方大员,因一时激愤反了,先把自己这个带来坏消息的天使杀了祭旗!
他连声感谢大将军的宽厚仁义,甚至于忘记了穆长沣接旨后的称谓是“明威将军”,不再有“骠骑大将军”里的大将军三字。
之后,这位老练内宦再不耽搁,拔腿就走,上了马车后催促车夫快行,把马屁股都快拍出火星子,自是后话不提。
消息第一时间传到了佛堂,刘夫人惊得一颤,手中的檀香火星子猩红一闪,落在她的手上,顿时烫出几个燎泡。
须臾,穆长沣由仆人擎着伞,披着沾满雨花的蓑衣匆匆进来,他伤势并未痊愈,一双腿走快了些便觉筋骨滞涩,风雨交加时又添了酸楚疼痛,但并不和旁人说,只微蹙眉头坐在母亲身边。
悄悄躲在佛堂帷幔之后的宴云心口猛地沉了一下,从他打破了三皇子的头开始,穆长沣便一反常态的沉默寡言。
虽然穆长沣待宴云依然体贴温和,甚至将公库的钥匙打了一条金链子,慎重的挂在宴云脖子上,宴云心底的不安却像掉进水里的墨团一样,晕染得越来越漆黑一片。
前些日子,宴云总是躲躲闪闪,不想和穆长沣太过亲热,免得将来分离伤情。穆长沣则一入夜上了床,异常高大的个子便缠缠绕绕,不和媳妇儿亲亲贴贴个够誓不罢休。
穆长沣不再贴着自己睡觉了,上床后双手端正的摆在两侧,很快便闭上双眼。他一夜数次侧过头,在朦胧幽暗的夜色中描摹着男人挺拔如山峦的侧脸,却没见穆长沣动过一次。
圣旨到将军府后,整个将军府上下都如冰盖子压着的沸水,宴云的不安达到了极致,却因将军府里没有他真正的亲信手下,而没人告诉他实情。
可从下人们惊惶的面容、只言片语里透露的意思,穆长沣他……从接圣旨的那一刻开始,便不再是大将军了……
“嫂嫂,练武多累啊!我们家世代武将,家族中的男孩从小必须习武,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你也去小演武场上体验一番了,那能是轻松活儿吗?等你和大哥将来生了孩子,也得这么辛苦……哦,对了,我忘了,你生不出孩子,倒是少了一层烦恼。”
“再说了,既然肩负着镇守西宁关的任务,我们家世世代代都不能迁离这地方。这儿再好,能有烟雨江南、十里烟花有意思吗?大哥这辈子也没机会去……”
“我们穆家累积了几代财富,却不能纵情恣意的享受,真是何苦来呢?趁这个机会,倒不如卸下军权,全家人和我一起到逍遥自在的天地隐居,做快乐的田舍翁来得惬意!”
“穆长钧,你难道不明白,一头猛虎若失去了锋利的爪子和獠牙,它能趴在地上吃草吗?根本不可能,它只会被守在暗处的豺狼猎豹分食殆尽,没机会享受田园悠闲了!”
“先帝还在时,你奉旨入京负责武状元的擢选事宜,那时候我便听说,你和三皇子、七皇子、十皇子他们一群人私交甚密。
而颜家更是直接压注到七皇子身上,颜俭认为七皇子年少力强,母亲又是圣上宠爱的苏贵妃,储君之选必然是七皇子无疑。
只有你父亲,他火眼金睛,曾和我闲聊一二,说五皇子不显山不露水,肯沉下性子到各部任职轮转,还不是只需点卯的闲职,他说五皇子能将各部的庶务都过一遍手,是个真能办事的皇子,将来储君之位落于谁手,还未可知呢!”
刘夫人急得发颤,说:“你觉得并无其他,看在旁人眼里,你和三皇子、十皇子、颜俭有什么区别?不都是七皇子党中的一员?”
“再说了,弓马娴熟?哼,有句话说的好,善泅者死于水,善战者……”刘夫人慈眉善目、保养极好的面容被忧虑和刻薄扭曲,但说到后一句“善战者死于兵”,她还是避忌不祥,没说完。
“七皇子要不是弓马娴熟,也不会在先皇病中,传位诏书未下时,竟从马背上摔下来,摔断了自己的脖子,死在先皇的前头去!”
“今上登基后,十皇子又急病猝亡,群臣都战战兢兢,尤其是曾和七皇子私交甚密的,无不担忧害怕,昼夜难安。我原想着,你虽和七皇子过从甚密,你父亲却觉得五皇子人不错,如今五皇子变成了万岁陛下,未必会忘记微末之时,朝中重臣的肯定,咱们家应该没事的……”
“甚至于颜家女,她若安分守己,咱们穆家这柄大伞也容她避雨遮风。”刘夫人不忿的语气,令宴云心纠紧成一团,穆长钧瞥了男嫂嫂一眼,觉得他的脸白得像冰凌,吹一口热气就要化掉了。
“但如今,颜俭为了保住颜家上下,竟拿穆家做筏子,借咱们家一星半点的小错大做文章,讨圣上欢心……”刘夫人越说越气,“颜玥儿不可能不知道他父兄的打算,该不会就是来咱们穆家做间隙捣乱,助他父兄一臂之力的吧?”
穆长沣刚要说话,穆长钧却连连抽动鼻子,帷幔久不打扫,里头陈年灰尘飘进鼻孔十分难受,他挤眉弄眼百般忍耐不住,打了个大喷嚏。
刘夫人终于歇斯底里的发起火,命穆长钧跪在雨水里瓦片上,不准动一下,她不发话叫起,就让穆长钧跪一辈子。
穆长钧还想撒娇耍痴向母亲求情,刚伸出手,便被刘夫人重重一甩,他见刘夫人面罩寒霜,无一点转圜余地,知道母亲动了真怒,也不敢再说话,耷拉下肩膀,走进雨里跪着,嘴里犹自嘟囔:“早知道不回家了,一回来准没好事。”
穆长沣欲要说话,刘夫人立刻抬手制止:“一个妇道人家,半分不避讳小叔子,竟勾肩搭背的躲在祠堂窥探长辈说话!颜玥儿,你真好大的胆子,也不知道是颜家哪一位教你这么做?”
进了祠堂里,他顿时打了个寒噤,供奉了穆家列祖列宗牌位的祠堂里灯火长明,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线香气息,明明是夏初,外面的暖意却进不来,令衣襟裙摆沾染雨滴的宴云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老人家的身子骨比不得年轻人壮健,孙妈妈哆嗦着打喷嚏,比宴云打的还多几个,脸上冻的发青,也不知来祠堂真正惩罚了谁。
“少夫人,既然您领了罚,奴婢便不得不提醒您,这三天里您不能饮食,也不能挪动半步,需跪在列祖列宗的面前忏悔您的过错,三日后老夫人再来看您,若您虔诚悔过,便会宽宥您,若您耍奸偷懒,还要再罚!”
宴云一想到自己犯下的错,可能招致的恶果都得穆长沣和将军府承担,他心头沉甸甸的,也没精神去分辩孙妈妈说得是对是错。
孙妈妈见颜少夫人面色惨白,整张脸都失去了颜色,只剩下被风雨吹的微微凌乱的鬓发是乌黑如鸦羽的,他摇摇摆摆的跪在蒲团上,便委顿于地,再也不动,整个人就像是被箭射中的白鸟,只剩下一口气,顿时心口畅快,长舒了一口郁气。
孙妈妈在祠堂里又捱了两炷香的功夫,见少夫人依旧如泥雕木塑一般,心里头微微一动,走到宴云耳边,快意的说:
“可事到如今,您也确实不适合继续呆在大将军身边,父兄丈夫、情意难两全,何必折磨自己,糟践坏了身子也没人怜惜。”
“也是看您实在可怜,不忍心您一个人蒙在鼓里,奴婢和您说啊,夫人如今看中了谢家闺女,正着人换庚帖呢!”其实私下撺掇刘夫人重新给大将军寻觅妻室,并把谢英知庶妹的庚帖亲自拿过来的人,正是孙妈妈自己。
“少夫人您得体谅夫人苦心,大将军年纪也不小了,等您离府之后,就要即刻另行再娶,赶紧给大将军留个后。”
恰好一阵穿堂风吹进祠堂,撩起供奉牌位的台子两侧帷幔,经年的黄幔陈旧泛白,被风吹得扑簌簌作响,就像是里头藏着个鬼。
宴云的声音幽幽咽咽,似从水底传来,“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正叹他人命不长,谁知自己归来丧……只落得魂断千里,夜夜明月小祠楼……”(引用)
孙妈妈早被穿堂风吹的透骨凉,又见颜少夫人突然神态举止迥异平日,她额头顿时流下两行冷汗,心想古来便有传言,女子体弱属阴,在阴气重的地方很容易招致鬼魂附体。
想到这里,她那双刻薄的三角眼两边一扫,更觉得森寒阴湿的祠堂里阴影幢幢,每一个阴影里都像是站着一个横死他乡的穆家先祖鬼魂。
孙妈妈再也熬煎不住,托词不能连续三天守在祠堂陪颜少夫人,扭头便往外走,一不留神祠堂的门槛比家里的高上一寸,顿时摔了出去,连鞋都摔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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