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三人的背影转过一条街道,再也看不见,穆长沣才不动声色的收回目光,正好牙郎说到“那院子隔壁正好是一位告老还乡的京官宅邸,三进院落,桌椅齐全。老人家得了病撑不住,赶着落叶归根,便托付我们牙行帮忙售卖,价钱极是合适……”
牙郎刚接待了看房当天交割手续的爽快客户,没想到转眼便接待连房都不看的客户,他又惊又喜,也不知前几日去香积寺上香,是拜对了哪尊大佛。
宴云自不知道他走之后牙行发生的事,他和俩姐妹收拾好新居后,俩姐妹去绣坊看看有无活计,让他暂时留下,小宝还小,身边不能缺人。
但情况暂时不允许。临走前他担心穆长沣的双腿,用尽了疗愈异能帮他修复,离开将军府当天并没什么异样,灵识里的绿树虽枯卷了几片叶子,整体还是欣欣向荣的。
谁料捡到小宝后,因小宝积食,宴云催动异能,这时才发现整棵绿树如受了伤的人一样,抱卷着枝条蜷缩成一团,连植物天然的呼吸都轻轻浅浅,几乎消失。
宴云觉得穆长沣漂亮的肌肉简直是罂粟一样的存在,看得他心痒难耐,终于还是扑了过去,上下其手,把玩的十分痛快。
男人一把擒住他的双腕,将他拎小鸡似的拎离地面,大步朝门外走去,“油锅何在?我定要将这个贪恋男色的淫邪小贼下锅炸了!才能消我心头之气!”
挣扎着醒来,宴云满头满背都是汗,把新床褥都打湿了,他擦了把脸,心有余悸的低嚷:“不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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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穆长沣发起怒来,肯定比梦境中的要可怕十倍。毕竟他是战无不胜的大将军,武力值第一,如今又彻底康健、身体如旧了。
这样想来,宴云就不该打着护送楚嫣楚婉两姐妹的名头,自己也心安理得的跑到京城来,毕竟离开将军府之前,他便知道穆长沣连接了两道圣旨,又是降职,又要面圣。
关于曾经的一品骠骑大将军,如今降为从四品下的明威将军穆长沣在京面圣述职后,到底该怎么安置,皇帝迟迟没有发话。
他自己需在京城有个落脚的地方,之所以随便花了两千两银子,购置了京城平民云集的地界里的三进院落,或许原因是那名拥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娘子,和一个白胖儿子的青衣少年。
那人的背影和逃妻简直一模一样,不论是朴素的麻料腰带系着的细腰,还是走起路来轻盈的姿态……
哪怕是一身飒爽的玄色绣金龙骑服,也只是用皮革腰带束出小太子微腆的肚皮,更显得他皮肤细白、眉目如画,手短脚短,十分可爱。
也不过是拉筋、站桩一类,小太子明显身体孱弱——恐怕是肖似他的父亲、当今圣上体弱多病,他站桩没多久两条小短腿便开始打摆子。
但小太子性情坚韧,紧抿着嘴唇身子晃来晃去,并不求穆长沣让他休息,也不抱怨今日天气热,日头火辣辣的,没多久便让小太子瓷白的脸上冒出一道道泉涌般的汗水来。
小太子昂着头看去,只见一双黑羽白腹的大鸟哀鸣着坠到地上,颈骨显然已断,一时却还没死,拍打着翅膀十分可怜。
小太子望向朱漆托盘里嵌着明珠的精致小弓,和他自己臂展一般长的朱红小箭,又看看哀鸣声渐渐低无的大雁,竟后退两步,摆手不肯接过弓箭。
皇帝把小太子交给他这个沙场征战的武将,自然是希望由他训练太子实战,不能只学花拳绣腿,至少要让小太子娇弱的双手见血开刃,直面血淋漓的杀气。
谁知小太子听穆长沣说完,似是坚定了什么决心,昂扬起圆溜溜的大脑袋望了穆长沣许久,终于说:“那么,老师,我不学了。”
小太子也被他的气势吓着了,脸色发白,扎挣着解释:“我肚子并不饿,宫中也不缺少肉食,我只是不想将箭尖对准鸟兽,造、造杀孽夺走它们性命,我不愿!”
为展现自己的决心,小太子咬咬牙,伸手去掰小弓,只可惜他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也没掰断,只闹的自己两腮通红,怪不好意思的。
穆长沣想了一想当今圣上的脾气,又看看小太子,只说:“昔年楚庄公欲要以德服人,不畏强敌,却也需止戈为武,方能国泰民安。”(引用)
小太子三岁开蒙,如今已读了一年书,他思忖片刻,竟有模有样的回应:“可古语亦有云,圣人举事,动在万全,百战百胜,不若不战而胜。”(引用)
他若真想辩倒小太子也不是难事,但穆长沣只是定定看着小太子,心中诧异,没想到当今圣上的深沉心机,竟养出小太子这样的赤诚良善性子。
既然小太子心意已决,穆长沣也不想勉强他,只唤宫人牵来小马驹,扶小太子上马骑了十来圈算数。
侍从们摇头,笑说:“颜公子从翰林院出来,远远看见咱们的车马,溜得竟比老鼠还快,一溜烟就不见了。”
十二岁便以敌人鲜血开刃的穆长沣很容易便辨识出,这腥气正是浓烈血气,侍郎府的黑漆大门似乎没关拢,留出一条缝,穆长沣往里看去,见大门通往正屋的白石甬道上,横七竖八倒了七八个护卫。
他们身上的血,已经将地染成一片深红。颜俭是文臣,京中治安向来不错,穆长沣暗忖,死的这些护卫,恐怕差不离是侍郎府的全部护卫了。
考虑到将军府和侍郎府的利益纠葛,穆长沣一击马,训练有素的战马旋即转过身,哒哒哒的跑远躲开。
他顺着甬道长廊往里走,一路上倒伏着不少婢女仆从,直走到书房附近,才隐约听见兵器相接的声音。
穆长沣隔窗窥探,便看见颜靖臣手持长剑,横在胸前,护着身后面若金纸的颜俭,而他身旁围绕着七八个黑衣蒙面人,好整以暇的分别出招,竟是猫戏耗子般戏弄颜靖臣。
“你们……是谁派来的?”颜靖臣似也意识到自己死到临头,绝望的问,“不如直接告诉我,让我下地府也能做个明白鬼。”
颜俭也受了伤,气息奄奄的说:“老夫在朝堂上秉公做事,从未结下冤仇,并不清楚你们是受何人指使!”
几个黑衣人对视一眼,调笑着说:“行吧,既然你们诚心求教,我便告诉你们,只往你们吏部核对账目人头上想。若还想不出来,再想想你们把好妹子藏去了哪里?毁人前程,又夺人所爱,怎能不结下血海深仇,惹来灭门之祸?”
黑衣人得意洋洋的刚说完,也不知从哪儿飞来一柄短剑,瞬息刺断了他的咽喉,他捂着脖颈呜咽一声,旋即倒地不起。
男人短剑一出,已经没了武器,他却毫不慌张,待黑衣人持剑刺来,反手以肘相击,轻松打得那黑衣人长剑脱手,落入他的大掌中。
后进来的男人身形如电,亦如蛟龙入海,接过长剑,书房里便只余下他手中长剑电光闪烁,须臾间一口气刺破了所有黑衣人的双腕,挑断了他们的手筋。
穆长沣微挑剑眉,看着躺倒一地的黑衣人,淡淡说:“到底是谁派你们来的,现在可以说实话了。”
穆长沣长眸微动,猜到一二,刚要掐住最近旁黑衣人的咽喉,便见他们齐齐咬破口中的毒药丸,瞬时间七窍流血,一起倒地毙命。
穆长沣掀开一人蒙面巾,看清那人平庸无奇的相貌,和唇角淌下的黑血后,厌恶的松开手,转身匆匆离开。
颜靖臣已遥遥看见应天府的人马进府,其中不少是父亲的门生故吏,他便扶颜俭坐下,追着穆长沣赶了上去。
“果然是你,穆长沣,多谢你救命之恩,但你若不出手,恐怕很难洗脱血洗我侍郎府满门的嫌疑!”
穆长沣没理睬他,颜靖臣追着他进院,兀自喋喋不休:“你怎知我府上出了事?你从何处得来的消息?那群黑衣人到底是谁派来的你可有头绪?你又为何匆匆离开现场……”
颜靖臣噤声,却见穆长沣轻手轻脚的走到院中,修长伟岸的身子几乎贴着花墙,窥探隔壁邻居影踪。
火烧云渐渐远去,天色彻底黯了下来,颜靖臣也顾不得有辱斯文,学着穆长沣样子凑到另一枚镂空的花砖前,两眼睁的老大。
他见隔壁窄小得惊人的二层小木楼里闪出一个抱孩子的青年,背对着他们坐在半大香椿树下一把藤椅上,悠闲的晃悠起手中的胖小孩。
因花砖上镂空的花纹很是细窄,颜靖臣大睁双眼,眼前竟晕开两团光圈,他只好学着穆长沣的模样,一只眼闭着一只眼眯起。
暮色渐沉,抱孩子的青年一半身子隐没到黑暗里,侧着脸和孩子说话的神态温柔,像极了细腻柔软的皮影画。
颜靖臣竭尽全力的分辨着他俯身低头时,惊鸿一瞥的眉眼轮廓,虽只和宴云相处过一日而已,颜靖臣对那少年的印象确实很深。
邻居的相貌和记忆中柔软清丽、饥饿难耐的少年重合,他们起码有八成像,不同之处在于,隔壁青年的脸部轮廓比之柔和的鹅蛋脸更清晰利落些,肩膀也更宽,没了雌雄莫辨的魅惑,只有青年男子的温柔俊秀。
颜靖臣脚都站麻了,想走,但一臂之隔的救命恩人两条大长腿仿佛落地生根,完全没有移动的意思,他只好动了动酸胀的脖子,又百无聊赖的继续看。
天气热,他身上只穿了件大红肚兜和撒花裤衩子,小孩子的皮肤堆雪般柔腻光洁,他有一双浓墨重彩的剑眉,却又配了双漂亮的杏眼,小鼻梁已有拔地而起的架势,鼻下的小嘴巴薄薄的,嘴角挂着条长长的口水。
如果宴云是女子能生孩子的话,他和穆长沣生下的孩子,说不定就是隔壁小孩这样挑他俩的五官组合出来的。
隔壁青年来来回回走了几次,颜靖臣倒是看了出来,他是从院里拎了三桶冷水进屋,接着把小宝拦腰抱起,应是拎回去洗澡。
颜靖臣侧头看向穆长沣,见他下颌线绷的异常的紧,面上肌肉似隐隐在跳动,在竭力的忍耐着一个冲动的念头。
幸好穆长沣理智尚存,肌肉隆起的胸廓深深起伏,他吸了一口气,接着转过身,冷眼一瞥颜靖臣,示意他随自己回屋。
或许是刚刚险遭灭门之灾,颜靖臣的脑子变得不如以往聪明灵光,直到坐下来后,对上穆长沣极不善森冷的目光,他才终于觉察到整件事不对之处。
“吏部侍郎颜俭和翰林院编书颜靖臣,你们二人的脑袋能长久留在脖子上,还是因欺君之罪午门斩首,就取决于你说不说实话了。”
颜靖臣浑身僵硬,缓缓抬头,穆长沣长指点了点桌面,说:“你的亲妹妹颜玥儿,为何会是男儿身?”
是了,穆长沣会鬼鬼祟祟的窥探隔壁邻居那显而易见是男儿身的青年,自然因他觉察到,替嫁入府的新娘子其实是女扮男装的少年。
穆长沣还没怎么着颜靖臣,只是居高临下睨着颜靖臣,已经给了白皙俊美的文官莫大压力,他思来想去,脑子飞快的转出来七八个主意,最后还是决定将一切都和盘托出。
帮他倒茶的时候,这侍卫的手势非常优雅,颜靖臣的目光不免从这侍卫黝黑的手指往上看,看向他晒得黑漆漆的漂亮脸蛋。
比穆长沣肤色至少黑一倍的侍卫咧嘴笑,露出雪白牙齿,说:“我叫王逢恩,曾和师弟来京城唱过戏,老板可是在戏园子里见过我?”
穆长沣心事重重,双眉紧皱,仍有话要问眼前的假妻兄,他摆手对王逢恩说:“我有要事商议,没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准进来。”
“你和宴云……果真没有任何关系?”宴云二字慎重的从嘴里吐出,穆长沣黯然想,妻子真正的名字,竟不是他亲口告诉自己,而是眼前的颜靖臣说出来。
“那时情况危急,舍妹带着她的陪嫁婢女一起逃跑,队伍中除了已经嫁人、上了年纪的几个娘姨外再无女子,若不是宴云莫名其妙的出现,我再也没有其他合适人选!”
他来回想了想,陡然想明白穆长沣的怀疑,顿时委屈怪叫:“真的是萍水相逢,只以酬金相诱宴云才帮我的!我和他清清白白,毫无瓜葛!拜托,我怎会喜欢男人?”
穆长沣饮下茶水,没再追问,心里却想,颜靖臣如今口口声声说他不喜欢男人,和过去的自己何其相似。
而现在,他只要一想起那一夜的缠绵,伏在自己身上起起伏伏的白玉身子,那缭绕凌乱的乌黑发丝衔一缕在嫣红唇齿间,宴云含着秋水的杏眼烟水迷离,和那红粉绯绯的馨香脸颊,他带给自己的无上极乐。
宴云带着小宝都睡着了,突被隔壁吵嚷声闹醒,他揉着惺忪睡眼,听见邻居家叮里咣啷似在砸东西,还有人歇斯底里的大吼,“不是你和我家有仇,还能有谁?你好狠的心,好绝的手段,竟要灭我满门!你不怕遭报应吗!?”
侍郎府险被灭门,被及时赶来的应天府官吏们救下后,翰林院编书颜靖臣不顾身上伤势、怒火冲冲的追到明威将军穆长沣的府邸大闹,直指穆长沣是杀人凶手。
第二日朝堂中,颜靖臣和颜俭父子带伤上殿,声泪俱下指认穆长沣,“你确曾出手相救,焉知不是你察觉事态不妙,援兵将到,才显身逼你派来的刺客自尽,免得暴露你狼子野心的真面目?”
皇帝轻咳两声,隔在御珠帘后的龙颜稍显青白,“如此说来,颜卿家中遇袭一案,目前并无口供,也无其他凭证?”
应天府尹忙出列,说:“陛下,人证具服毒自尽,身上衣物、兵器臣等具一一检查,确无任何证明身份的物件。几人的画像臣也派人连夜画好,挨家挨户盘问,目前暂未查到来历,想必并不是京籍人士。”
穆长沣平静的说:“臣带来的所有属下,进京时已交名册到城门守备处、应天府衙中,臣自己也有副册。臣的属下并无人员缺漏,随时恭迎诸位同僚们的查验。”
穆长沣应答有理有据,另一面,却有越来越多的大臣站出来帮颜俭、颜靖臣说话,一时朝堂上群情激昂,比菜市场还要闹腾。
穆长沣讥诮的抬起眉毛,问帮手众多、此时反而沉默不语的颜俭:“颜大人,你口口声声说和我结怨有仇,但你是我岳父,我对爱妻又敬又爱,怎会对你不利?”
“若你担心的是吏部颜世繁查我穆家军的人头军饷账本,我因此怀恨在心的话,你大可不必疑心病重。”
“朝廷历年来筛查各方守备军队的名册军饷,本是常有之事。今年不过刚查到我穆家军罢了,余下的其他军队,乃至于京中的麒麟卫,想必颜大人会派人悉数尽查,绝不挂一漏万,特特的针对我穆家军。”
“穆将军说得无错,老夫身为吏部侍郎,所作所为对得起陛下对老臣的信赖,对得起天地良心,自然不会和爱婿结怨。”
“穆将军绝不会怀疑老夫特意针对穆家军,但朝廷内外、悠悠众口,焉知无人私下揣度、散布谣言?
为杜绝沸腾物议,老夫自会亲自带人从麒麟卫查起,从京城至四方镇守军队,逐一查检名册和粮饷发放情况。”
“京城中竟有匪徒如斯大胆,袭击朝廷命官的家宅,此事决不能轻忽,司徒松,朕予你十日期限,务必将谋害颜卿家族的贼寇捉拿伏诛!”
麒麟卫向来是公卿子弟爱去的地方,小王曾听人说过,理由竟是麒麟卫一年四季发八套衣裳,宽肩束腰,绣工精湛,十分好看,穿上麒麟卫的衣裳去十二坊,足以赢得红娘子的青眼!”
父子同朝堂的二人,老者一身朱紫,俊美青年却是绿衣银带,闻声齐齐向李琚拱手行礼,谢他替自家做得罪人的事说一两句好话。
待颜靖臣施施然又到穆长沣居所时,果然见穆长沣手里握着一卷兵书,日头还晒着呢,就硬挺着坐在院子里,目光似有意若无意的朝邻居家飘去。
颜靖臣当真看不下去了,他摇头收回跨进院里的脚,转身朝邻居家走去,刚要敲门的一瞬,手腕子传来剧痛。
颜靖臣不明所以,指着隔壁紧闭的门扉,低声说:“我去见一见他,便能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宴云,你拦着我做什么?”
“颜靖臣,你既说过和宴云不过一面之缘,为何见一见他便能认出他的身份?惊鸿一瞥,你至今不忘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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