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顾衍不满意,可奈何吕不韦是第一次见这东西,眼中闪过奇异,又很快掩下自己的神色,笑道,“不知顾太保这是何意?”没有问东西是什么,直接问来意。
“此为纸,书写包装之用,由麻竹制成。”顾衍简单介绍了一下纸的作用和成分,“竹简昂贵笨重,如此便不需要再辛苦抬书了。”《左传》十九万字,《国语》九万多字《战国策》,差不多有十二万字,如今士族必读的书差不多需要整整一个院子来装,更不要说若是想多读些其他书,那若是没有万贯家财就不用想了。
知识的传播如此困难,很难做到教育普及。
顾衍可以将卖纸的利益让一部分给吕不韦,来换取他对嬴政更坚定的支持,顺便做做文化入侵。不是说秦没有文化吗?那就让他们知道知道教育从娃娃抓起的威力。
“太保的意思是”吕不韦看着这所谓的‘书写工具’,确实比竹简木牍要轻,“听闻塞外少布料,确实有以麻草做袋,只是少见如此洁白。如果太保想要买卖此物,某可以代劳。”他已经想好了一连串的推销计划,主要针对喜欢这些精细物件的贵女贵妇们。
顾衍听到他强调洁白就知道自己和吕不韦想的不一样,连忙解释道,“非贵物,乃平民之用也。”
然后他就看到吕不韦脸上明显的困惑和怀疑,但当他用水在案上写下‘乱政’一词后,吕不韦肉眼可见的从震惊,到若有所思,再到恍然大悟,最后郑重的行了礼。
顾衍避身不受,连忙回礼,“吕大商人这是何故?”
“先生大才,某佩服。”
纸既然比竹简木牍轻,造价又便宜,那就代表着大量的底层士人甚至有意学习的平民能够消费,而书也难得,他们在卖纸的同时提供抄书服务当然是顺理成章的。但凡能过从根本蛊惑那些学子,秦国大业就成了一半。
其实,顾衍也挺佩服一点暗示就能立刻想到这么多的吕不韦,真不愧是未来做相邦的人啊!
一想到自己能够得到贩卖纸的权力,日后青史必有他吕不韦一人,顾衍对面身材丰腴的商人就激动的有些难以自已。
可,顾衍真的愿意将这种东西分享给他吗?
“您也知道,我家式微,但如今我已是阿政的太保华阳夫人那边,与我家不睦。”顾衍已经想明白,自己的太保之位恐怕是嬴政在秦王那里说了什么。太子太傅太保事关重大,但一个普通的王侯曾孙的太保,就很随便了。
他是坚定的嬴政派,在吕不韦想来整个岐山顾氏都指望着嬴政登基来复兴家族,那么对于一个氏族来说,家族荣耀和蝇头小利孰大孰小还是很好取舍的。在王位没有确定下来时,身份敏感的顾家不能出面,所以才请顾衍来卖他个好处,希望达成合作。
“自然,自然。”吕不韦觉得自己掌握了顾衍,乃至整个顾家的心思,连声应着,“王太孙与我在邯郸有旧,我自当尽心。”
很快,纸张的生产以及文书抄录的事情就确定了下来。
顾衍这边提供技术和原材料,吕不韦掏本钱和工人。在吕不韦的坚持下,顾衍答应做几种种适合推销给贵族的纸用来混合视听——当然,顺带挣钱。
女子喜欢什么呢?
顾衍走在乡野小路上,琢磨着刚刚和吕不韦达成的交易。嬴政又被召到宫里去了,也没个人商量。
山野间的泽兰花开的正旺,就是顾衍看不清也不妨碍它们占据着他的大部分感官。这种在此时还叫做兰草的东西为多年生的草本植物,分布地也非常广泛,据顾衍所知除了藏区外,几乎所有地区都有生长。
泽兰也是如今最常用的制香,沐浴的花。到了春末夏初,总有君子采了送给心慕的女子,而女子小孩也会自己采了回去用。总之,这种花几乎贯穿了贵族平民的日常生活中。
“要不,做些香水?”顾衍想想如今的琉璃技术,觉得如果稍微改进一下,还是很有可能性的,不过筹备周期太长,还是等来年再说吧!他眼前昏暗了一点,然后心中就有了计划。
当嬴政最近很忙,也有莫名的爽快。刚回来时他无人问津,而如今倒是门庭若市——这个门,当然是安国君家的大门。如此的改变,给父亲和母亲的处境也带来了一些改善,至少华阳夫人确实不太再敢搞什么大动作了。
安国君见了他几次,对这个祖父,嬴政没有任何的情感——前世他还在邯郸,已经是秦孝文王的祖父被葬在了东陵,他回国后因为朝中局势和自己的处境,甚至没有去祭拜过一次。
秦王将少府放给自己,让他监管着水骨龙车的建造,他趁机提了顾衍曾经无意间说的‘料姜石’,这种在秦邑盛产的石料最适合做水坝。秦邑是秦国的旧王都,交通商贸都很方便,秦王便允了他更换水渠材料的事。嬴政已经想好了,若是真的好用,他就开始筹谋关中平原的灌溉问题。顾衍嘴里的泵机不过是原理复杂些,只要他想做,他相信可以做出来。
他就是这么自信!
回来的路上,坐着马车——那辆牛车已经在秦王的命令下‘退休’了。哪有王太孙坐牛车的?
因为天气越来越热,车周围已经撤了遮挡的厚重帷幔,只留下薄薄的纱,虚虚的遮着嬴政。可到底不是完全遮着,唇红齿白的少年穿着滚边的袍子端坐车内,一路从咸阳回到书院,一路被瓜果和兰草扔。
少女们手牵着手,对着明显还是孩子的嬴政唱着他本不该听的情歌,将篮子里采好的兰草抛向他。她们当然知道嬴政不可能和她们有什么,但是欣赏美人是人之常情,她们根本不吝啬表达自己对嬴政皮相的赞赏,大胆的表示着。
等到嬴政真正回到书院,已经是硕果盈车了!顾衍听说了后连忙让韩徒去带人将那些兰草收集起来,也不管嬴政不太好的脸色,欣喜的宣布自己的决定。
“我去沐浴,先生自便。”冷冷淡淡地说着,然后嬴政转身就走将顾衍抛在脑后。
“去将这些花压扁灼了石灰水加到纸浆里,先试试看效果怎样”顾衍这边还没来得及察觉嬴政那点小心思,就被赶来找他拿主意的仆从匠人们包围了。他毕竟眼睛不好用,没了视觉,周围又这样嘈杂,学生的一点点小心思确实很难第一时间察觉到。
嬴政生气的点在于自己竟然被一群乡野女子拦着扔花!要是有人刺王杀驾怎么办?前世那些刺杀事件总让嬴政心里不舒服。
不是决定被刺杀这件事怎么样——作为秦王,后来的皇帝,被刺杀也是有心理准备的,可以说如果秦王是一份工作的话,那么被刺杀也是能被算在工作范围里的。让他不爽的是,在死后,重生前的那段时间里,他知道了那些刺杀自己的事件,竟然成就了刺客的威名,而自己竟然像硕鼠一样!
这是嬴政无法容忍的。
当然,这也是顾衍不太能理解的。
被刺杀当然要重视起来,尤其是秦王看上去很喜欢嬴政的当口,很难保安国府里有什么机锋——
但是嬴政因为不能忍受成为刺客故事里的背景板就要求换地方,这实在有点过分了!
造纸工厂就在顾衍所在的里,要是他走了自然就不再是里长,那造纸的生意和后续的计划怎么办?书院清净,小院子还是按照他的审美亲自设计的,更重要的是如果回到咸阳,他和嬴政就正式卷进继承权之争了。
顾衍还没准备好!
有的时候,顾衍觉得自己的性格挺别扭。既希望能为民为国做些什么,又对那诡谲的朝堂有些恐惧。当初请秦王让他在这村落里教书就是为了避开城里那些阴私——就是没有阴私,光是人情往来都是他一个盲人吃不消的。
分开住更是不可能,若是王太孙无缘无故的离开一直住着的书院,外面就不知怎么揣度秦王的意思了,倒是顾衍还没坐几天的太保位置还不知道能不能保得住呢!
不过好在,顾衍和嬴政都是搁置争议的高手,两人看问题得不到解决就默契的转换了话题。
只是,还没等他俩商量出个什么来,秦王的召见就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纯纯的师生情啊!可能互相利用更多。
说有珍宝让吕不韦找来,只是个借口。顾衍是贵族出身,当然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自己想联系商人卖东西,会被别人以为顾家要完的,不过嬴政秒懂他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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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上一次如此郑重其事的穿过层层宫阙,条条廊道跪在殿下还是去年的秋天。当时的顾衍以为自己可能不会再有面见秦王的机会,只是时也运也,他没想到又一次跪在了这里。
与上一次不同的是,他的眼睛已经好了很多,已经可以分析出浅薄的人影,也不再需要调动所有的感官来应付繁琐的礼节。而且,这一次他的位子理应比上次靠前,应该在大殿里。
之所以说是‘理应’。
是他已经在大殿外跪了一个时辰了,没有人叫起。如果他还是普通的士人,秦王自然不敢这样折辱他,但他受了太保职那就是秦王内宫的官员——放在普通人家就是家老、女师这样的人物。若是犯了错,被冷落些也是合情理的,更何况是这个国家最尊贵的家族呢?
但,错在何处?
夏末秋初,炎热还未完全褪去,天却高了很多。青砖路被太阳晒的发烫,顾衍却神色不动的保持着叩拜礼的姿势。鼓乐声不停,代表着秦王也在大殿上等着他。
嬴政没有和他来,也不在王宫,如今的王太孙政可是咸阳城的名人,明明只有十一岁但不少老臣都以及暗地里讨论他若是继承大统必有穆公之能。
所以说他的教育并没有出现什么问题那么哪里招惹这位亲王不快了呢?顾衍在心里头琢磨着,同时也要忍受着灼热的阳光。当然秦王可能也不是为了惩罚他,不断的有臣子从大殿内走出,看样子秦王的政务也非常忙碌。
他只是没有叫顾衍起来罢了。
“顾太保,快快请起——”内侍尖锐的声音忽然刺痛顾衍的耳膜,然后他才镇定的再拜后起身,一连串的唱和声高呼顾衍的名字和官号,一层一层递进内廷宫殿,而少年人仪态端庄,风姿绰约的踏过一节又一节楼梯。
只有他自己知道内衫被汗浸湿粘在背上,双股颤颤到几乎要用尽他全身的力气才能稳定它。
走到殿内,顾衍无视其他人的视线,跪下膝行几步在礼仪范围内停了下来,“臣顾衍,受诏前来拜见秦王,大秦万年。”
“少府送了物件到寡人这里,听闻是顾太保之作?”秦王老迈的声音传来,他没有要内侍官来传话,而是自己亲口诘问,“卿可识得?”
内侍托着铜禁快步来到顾衍的身边,顾衍低头垂眸只能看到眼前的三寸地,听到声响也没有抬头,反而是内侍将禁放在他眼前。
铜禁上盛的赫然是顾衍交给吕不韦贩卖的纸,供给贵族的印花纸和平民的普通麻纸都有。
“是臣之作,王太孙年幼不可长端书简,又勤勉非常,终日脱力,我怜其刻苦便做此物以减其负担。”秦王既然直接问他,那必然是知道吕不韦最近的动作,也很清楚纸的用法。顾衍直接将起因推给嬴政,认下了他做的纸,“早年读些杂书,听闻塞外有草做袋状物以盛载,臣书院中种书带草,本为鼓励王太孙勤读刻苦,后发现做纸一绝便用来为王太孙学习之用。”
“呵,卿倒是忠于职守。只是这纸既然为王太孙所做,为何流落民间?”秦王笑了笑,继续问。
顾衍低头,声音平稳娓娓道来,“昔山东诸国嘲我大秦少诗书,无圣人,乃蛮夷。吾家虽自楚而来,但多年生活已将秦作为母国,吾心中不平,乃想疏襟解怀,便与商贾吕不韦合作贩卖纸张,以显我强秦也有阳春白雪,而非全为下里巴人。”言语间尽是少年意气,状似无心之举。
当然,真实情况没有这么吓人,好像说的秦国人都不识字,茹毛饮血一样。作为古老的国家,秦人还是很有文化的,该有的都有,只是这种文化不体现在享乐上而已。再加上山东六国的诋毁,才让秦国给了人没什么文化的印象。
“哈哈哈哈,从未听长信侯言其子如此意气风发,倒是肖似我大秦儿郎!”秦王哈哈哈大笑,对左右说道,顿时大殿里一片称赞声。
只是顾衍知道,自己的考验才刚刚开始。如果只是个普通的孩子,如此已经算是超长发挥了,可对于一个九岁提农事,十岁入咸阳,十一岁为太保的孩子来说,刚刚的回答有些幼稚了。顾衍要的就是这效果,他让秦王有了个印象——顾衍再聪明,也是个会冲动的孩子。
他已经猜到秦王的想法了,知识一直被掌握在少数人的手里,就算有私塾的存在但普通的平民根本交不起束脩,识字率实在小的可怜,而书籍更是不可能通过购买获得的重要资源,很多氏族能过千年鼎盛就是因为他们掌握着大量的知识。
但纸的出现,打破了这一束缚。低廉的成本几乎可以让所有有心学习的人都有机会识字——虽然现在还没有这样的事情出现,可只要纸在民间存在这样的事就总会有一天来临。自秦孝公后历代秦王都是法家的拥趸,而法家最不喜百姓识字读书。
只有这样的印象,才能让顾衍后面的话顺理成章的说出口。
“那,卿可知纸流落民间所带来的后果?”秦王收敛了笑容,沉声道。
话题也重于来到了关键的地方。
顾衍深吸一口气,坦然道,“臣知,只是不知王上可知?”
“哦?可有寡人不知者?卿自辩来。”秦王倒是大方的给了顾衍辩解的机会。
顾衍微微直起跪到发麻的身子,回话道,“百姓愚钝,不知天地宽广;贵族满盈,心思不轨。秦挥斥方遒,直指,天下一统百年内必实现——彼时定嘱告列祖,以光祠祀。可开疆容易守土难,秦以法制必国强,别国却风土与秦自不同,大将军可数月连拔十余城,但城中百姓固守家土百年数代,贸然更改心中自有不平。”
“哼,不过是不堪教化。”
熟悉的发言,嬴政真不亏是他的好曾孙,俩人说的话都一样。
第20章
祖传的头铁也让顾衍在短短一年就练就了一身安抚他们的绝学,打动这些王的从来不是什么百姓民生,而是利益——巨大到他们无法拒绝的利益。
比如,江山万年。
顾衍一边整理着思绪,一边娓娓道来。他说话有一种独特的魅力,可以让人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上,并且发自内心的赞叹他的能力。当然,这不是什么神力或者金手指,仅仅是顾衍作为他自己与生俱来的能力。上辈子,他通过这样的能力成为了一位老师,今生也阴差阳错的走上教育行业,真是造化弄人。
顾衍谈到从文字故事入手,先让各国百姓了解秦国,也了解被秦国统治的好处,潜移默化的让民心向秦国这边靠拢——民心所向,自当所向披靡。再加上如今各国的王确实不是明君,甚至各国前几代都不算是明君了。
和他们形成反比的是,自穆公来秦国国君虽然代代头铁,但也代代明智,代代强。啧啧,都不用顾衍编故事,现成的例子就能忽悠的其他国士子来秦国求出路。至于百姓,不习惯的还是秦法和秦吏。
秦吏难做,但同样在县村里有巨大的权力。过快的扩张会导致官吏供应不足,培训不到位,匆忙上任的官吏甚至有的是地痞流氓出身,这样在律法执行的时候难免有误差。甚至有人会以权欺人。
百姓当然不会觉得是秦吏本人的错,更多的是将自己的痛苦转嫁给秦法,而那些被灭国的氏族稍微鼓动,那就是在动摇国家通知的根基。
“若是以纸为引,百姓知秦之能,自然夹道相迎这是其一;潜移默化的使民间有识之士学习秦法,好在秦军进驻时可接管政务法令,当地人与当地人好沟通,便于宣扬秦之令这是其二。此二者,乃万代之基。”
至于后续怎么操作,顾衍相信自己不需要说的很清楚,秦王在心里已经有了考量。有些话,也不是作为臣子的他能说出口的。
说了这么多,不过就是想要秦王同意纸张的生产和推广。顾衍相信,只要他此时种下一颗种子,整个民族在未来就能收获一颗金灿灿的代表文明的树。为此,他不惜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