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秦王听完顾衍的解释笑着说,“那用歌舞的方式推广秦之威名的法子倒是有趣,准了。”身边的侍从官立刻记下。
至于纸张的生产和销售——
“容寡人再想想。”
秦王不咸不淡的推了。
回去的路上,顾衍没有让车夫直接驾车回到书院,反而是在乡野间转悠起来。颠簸的车上,顾衍想着今天秦王的态度,和周围官吏的反应,一条条一个个的分析。这是他的习惯,独自一人去考量未来的路。
纸的出现不仅仅是动摇了贵族的基础,更是触动了秦王那根由变革和稳定争夺着的神经。
国君不知道他的才能吗?他不知道纸是好东西吗?
不,秦王比谁都清楚。所以,他才害怕。
公元一世纪,差不多就是三百年后吧!大陆的西方,是秦人不知道的一个国家,能工巧匠为了提高生产某种东西的效率,为皇帝进献了一个可以大幅度节省人力的机器。皇帝下令重赏了工匠,然后摧毁了那个机器和它的制造图纸。
这个国家,叫罗马;这位皇帝,是维斯巴芗,一位以重整国家,善于用人且励精图治闻名史书的皇帝。
维斯巴芗不知道机器可以促进生产,而生产可以为国家带来繁荣吗?
他知道,但那不是最重要的东西。更何况,技术的发展并不是此时最需要的东西——纵使它可能节省人力,让国家变得更强大。
如果他所言的纸的作用仅仅是可以给民众洗脑,秦王肯定就答应了,可惜的是,顾衍知道,朝中的大臣知道,秦王更知道,纸的出现不仅仅会带来这些。
阶级的更迭,百姓的诉求,甚至国家的走向都会被看似小小的举动影响,而且这个影响是所有人,至少是除顾衍以外的所有人难以预估的。就是顾衍,其实也不是真正清楚纸的出现会给这个社会带来多大的改变。
技术代表着变化,而变化带来了风险。
这太要命了。
孟德斯鸠指责磨坊的大量推广让工人们失业,蒸汽机的改良者瓦特晚年也抱怨自己的发明实在愚蠢。
顾衍此时必须承认,自己的心急。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并不后悔。
在有限的前世记忆里,顾衍知道在公元前2500年道公元500年间技术几乎是停滞的状态。技术对既得利益者来说当然是好的,但我可往,寇亦可往。
另一个顾衍想做出来的东西——雕版印刷,同样面临着这样的问题。
罗马教廷曾经推广过一个非常实用的技术,印刷机。滚滚而出的铅字印刷机让教皇御令,圣经,甚至赎罪卷大量的生产出来,散如百姓群体里。但同样从印刷机里出来的还有俗语版的圣经,路德的《九十五条论纲》等等教廷不允许的东西。
如果敌人从技术发展中得到的利益比自身更多,那技术发展不要也罢。
而歌舞却一直存在于各个阶层的生活中,只要稍加改变词语就能起到和纸张同样的效果,秦王自然第一选择它。
当然,顾衍有时觉得可能是自己提出这件事的时机不对。
秦王嬴稷已经老了,就算他比顾衍记忆里多活了几年可这不代表他还是雄心勃勃的盛年时代。如果嬴稷在四十岁时听到顾衍的建议,恐怕他现在已经是不论身份年龄任官的秦国最年轻的相邦了。
但,时间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如今顾衍面对的事实就是不愿改变,或者说恐惧变化的王上。
“王上实在是”嬴政听完顾衍的解释后,皱着眉头说,“不过是百姓识字而已,多加引导甚至可以让天下人唯君王唯是从至于传发书物,只要命专人审查即可,也不必因噎废食吧!”
顾衍轻声笑了出来,嬴政总能在自己有些灰心的时候给自己力量。超越时代的眼光出现在历史上最伟大的皇帝之一,也是中华大地上第一个皇帝身上真不奇怪。
“先生可还有顾虑?”嬴政看顾衍半天没说话,疑惑的问。
“没有,只是刚刚想起一个定理,笑自己痴罢了!”顾衍笑着说。
嬴政和顾衍学了数月的墨者之学,定理是什么已经很清楚了,于是好奇的问起来。
“嗯是一西方圣人提出的理论。”顾衍随手指了一下地图上秦国以西的地方,嬴政顺势看向那片没有准确图录的土地,心里琢磨着顾衍的无心之言。
西方圣人?秦国地处最西,向外就是蛮人之地,那些蛮人连文字都不曾有,更不可能有圣人出现。那么,先生指的是蛮人再向西吗?那里竟然有国家!
心神向往甚至有点没听清顾衍说什么,直到顾衍挥挥手将他的魂拉回来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连忙拜服道,“是政之错,还请先生细说。”绝口不提自己刚刚为什么失神。
顾衍没有生气,小孩子注意力不容易集中,就连他自己有时看书都会走神,便轻松的笑笑,“无事,刚刚讲到技术的变化。”
“西方圣人总结百姓和生产后提出,在人口增长和贸易条件的制约下,百姓的收获定不断趋向生产所需的量。”
“不断趋向生存所需的量?”嬴政皱着眉头仔细思考。
顾衍画了个数学抛物线给嬴政解释了一下自己会用到的趋向,指数增长等词的基本含义。确定他都懂了后才接着说。
“就是在如今,不论我拿出什么奇技淫巧使生产各种物资的量增加,百姓的生活都不存在任何可持续的指数增长的可能。”平民百姓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是由存量竞争和零和博弈组成的。
嬴政不是很能理解,“百姓既然多加生产,只要君王不征收重税自然衣食无忧,若再加上推广书文,数十年后必然会小有积攒,为何不能有指数增长?”
“因为人口。”顾衍指着纸上刚刚画的横纵坐标,“若是百姓亩产一石粮,只能堪堪养活三人,那生下第二个孩子的时候,孩子自然因为粮食不足而亡。”
“若是因为先生帮助,产两石粮,孩子便能活下来,可生育不会停止,直到农人堪堪养活六个人时,第七个人饿死,他们的生活依旧是只能维持温饱。”
虽然很残酷,可嬴政说的对。在马尔萨斯-李嘉图模型下的社会,任何由技术所带来的增量都会迅速被人口增长抑制,从而使百姓生活依旧维持原状。结果就是,任何社会的平均生活水平都在温饱线上浮动,所有古代世界的国家财富总量,都是人口数乘以温饱线数。(1)
所以,只要增加国家人口总数便可以轻易提高国家财富。而人口增长的前提便是国家稳定,所以对于大多数统治者来说,持久的社会稳定比技术创新更靠谱。
世界的本来面貌,对于古代社会(2)的人来说一直是一样的。汉武帝和华盛顿所统治的国家城镇化率差距甚至不会超过百分之10。
在零和博弈的世界,没有人会相信双赢的存在。
但顾衍在心里想,自己面前这位可不是什么大多数统治者。
“人口和技术,不能同时存在吗?”伟大的统治者怎么能零和博弈呢?当然是全都要啦!
作者有话要说:(1)马尔萨斯-李嘉图模型,出自《经济思想史》
(2)古代社会的时间划分有很多,这里使用摩尔根的看法,大约为公元前170万年起到1911年清亡。摩尔根死于1881年,所以古代社会的结束他没有看到,这里使用他对古代社会开端的认知,结束使用封建王朝灭亡时间。
作者君被作业活埋
第22章
他们的话题早就从简简单单的一张纸变成了发展技术会怎样了。顾衍并没有天真的认为封建帝王会有多么看重技术的发展,他们将国家看作自己的东西,并不会在乎百姓的安危,自然也可以凭借喜好决定一项技术能不能被广泛使用——他们还要考虑,一项技术被推广后的后果。
而嬴政却问出了如果稳定和技术他都想要,该如何做这样的话。
顾衍沉默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而嬴政却专注的看着他,不像对待曾经那些顾衍没有回答的问题一样转移话题,甚至有些执拗的看着他,然后行礼道,“请先生教我。”他有一种预感,秦国乃至天下的未来会因为顾衍接下来的话而改变,他会成就自己,也会成就这片土地。
一切都会被改变,甚至他重生以来最大的依仗——‘预知’的记忆那点最后的价值都会被消磨。
他不知道顾衍接下来的话究竟会为秦国带来什么,是不世之功,是鼎盛万年,还是灾祸频发,是民不聊生。就像是博戏一样,嬴政不知道自己即将面对怎样的未来,可这种未知带给他的不是恐惧,反而是兴奋。
头铁的嬴政根本就没考虑过要是玩脱了会怎样,满心都是崭新的未来。
他又催促了一句,“请先生教我——”
顾衍这才面色冷凝的说,“你究竟有没有”听懂。只要稳定,嬴政也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而技术带来的结果甚至不比单纯的修身养息更好。
其实顾衍都有些退缩,技术带来的利益是带有风险的。他习惯了现代追求改变,日新月异的思维模式,完全忘记了对于小农经济来说,任何一种改变,不论是自然灾害还是人为的设计都是无法承受的。古代社会更需要修身养息,而不是搞事。
可,他眼前的这位却是中国历代帝王里能排得上号的喜欢搞事。简直是生命不息,搞事不止。
陛下,奇观误国啊!
虽然在理智这样劝解着顾衍,可感情上顾衍还是满心欢喜。
他高兴于嬴政对他的肯定,又感念他短短的一句话就将自己从自暴自弃的泥潭里拉了回来。他一直知道自己的追求是为了百姓更好的生活而努力,这一点是从未改变的。
可当自己以为的道路被自己推翻时,痛苦是他难以接受的。那甚至是比他第一次目盲还要让他崩溃,他原本是打算用给嬴政讲解的方式让自己理清思路并且冷静下来,没想到事情竟然会发展成这个样子。
“依旧是技术发展。”顾衍轻轻地说,像是害怕惊扰一个时代似的。
“但,如今识字者少。”嬴政听到顾衍的提示后,自顾自的分析着,“先生大才我平生未见,可见人才产生之难。若是先生之才乃万里挑一,那我便使天下人都识字,必有似先生之人产生。”
“可百姓识字又于国不利——”怎么才能让新收复地的百姓忠诚于秦呢?
“六国本为一体,又何分你我。”顾衍笑着说,“阿政莫不是忘了我曾经为你讲的神话?”
嬴政好像明白了什么,眼睛一亮,“以歌舞戏剧将先生之言广而告之,六国百姓与我大秦百姓同。六国纷争,黔首苦乱世久矣,如此宣扬必莫不思统一,莫不想为我大秦子民。”还有秦律的好处也可以同时宣传,到时候再加上先生此时就在推广的纸和书,一定能让那些愚民知道秦国的好,不再思自己的故国。而且,如果能有更多节省人力的机器——比如水骨龙车这种东西被制造出来,百姓的徭役必然会减轻,到时候那些六国遗族还有什么理由鼓动百姓反叛?
这样也能起到修养生息的作用。不过不能让百姓闲下来,空闲也生事端对了,学习。先生不是一直想让百姓都识字吗?以国家名义开办庠序,冬日农闲或是徭役轮休时就让所有人都去习字,还能宣扬帝王威仪,使愚民敬畏。
轮休是嬴政和顾衍学的,这就立马用上了。
顾衍当然不知道嬴政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想了这么多,只当是他在回忆那些神话传说。
“我会去见秦王,再论此事。先生放心,以秦之能必不会有纰漏。”即使技术的发展真的给国家带来了什么问题,嬴政相信自己也有能力解决。
嬴政行礼后便自行离开了,而顾衍却坐在原地低声的笑了出来。
“呵哈哈哈哈哈哈”
秦王嬴稷真的老了啊,这个时代恐怕已经是属于嬴政的了。嬴政正走向那个这些老人根本就不可能想象到的未来,而他们终将用自己的生命为嬴政铺就去往那崭新的未来的大路。
其实,顾衍并不着急,他也会安抚嬴政,让他不要着急。有的时候,功成不必在我。他和嬴政能做的,就是定一个放向再打下一个基础,剩下的事情便要交给时间了。顾衍不知道未来是好是坏,可他明白他能做的便是做出当下最好的选择。
如果未来的自己因为如今的选择而面临困苦,他也不会后悔。
嬴政并没有着急去见秦王,反而安分的负责起自己的手里的水利工程。如今是夏日,趁着不到秋天农忙的时候尽快将该有的都完工。
嬴政监工当然不会像顾衍那样宽和,好在随着水渠和水骨龙车作用被宣传,百姓们并没有他想象中的怨声载道。嬴政又一次体会到了宣传的作用,原本像他这样的催促工期又要求严苛,服徭役的人就算不会说出来,但私底下肯定会抱怨的。
可命人打探后,劳工们竟然都在传春季建了水骨龙车的地方浇水多么方便,今年收成肯定好的话,个个都像在秋收之前尽快建好,好让自家的地能享受上着奇怪的机器。
嬴政看劳工们如此热情高涨,觉得工作量还是太小——只是挖水渠和组建水骨龙车有什么难的?于是缠着正专心编写幼儿识字教材的顾衍画了和水利相适应的另一件东西。
于是,在秋季来临之前,咸阳城外的村里各地拔地而起了另一种东西,水利磨坊。
可惜的是,嬴政还没来得及拉先生去看看自己这两个月努力的成功,秦王的旨意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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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其实,嬴政是去和秦王谈过关于纸的事情的,但可惜的是两人谁都没说服谁,最后还是将问题搁置了。
嬴政在水磨坊建成后又进宫见了一次秦王,回来后倒是说秦王似乎被说服了,顾衍也就将这件事抛到脑后。
可,内侍官的传令却是——
“王太孙政,年岁稍长,当择名师,不日回宫以博士教之。”意思是,顾衍被解雇了。秦王给他留足了脸面,没有直说是因为他做的那些奇技淫巧怕教坏嬴政——虽然可能已经教坏了。
电光火石间,顾衍忽然想起嬴政几次前往游说秦王,而纸张的生产贩卖也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他甚至开始编纂幼儿识字教材。也就是说他们的计划秦王默许了,可为什么在这时候卸掉自己的任职?
宣布完诏令,内侍官就走了,而顾衍看了眼嬴政,眼睛稍微恢复的好处就体现出来了。目盲时不能从他脸上得到的信息,如今也能模糊的看到。嬴政神色平淡,没有自己忽然换老师的暴躁和愤怒,也没有自己办事不利的懊悔,更没有吃惊。
看来,是他和秦王有了什么默契。
顾衍神色平淡,笑着问嬴政,“所以,秦王是打算将我留给你?”这是历代王的对属意的继承人的安排,留下能用的老臣,将能力优秀或者适合未来发展路线的人才雪藏,让新秦王对其伸出橄榄枝,收拢人心。
将年轻的人才雪藏还有个好处,这些人身处乡野绝不会搅进未来可能会发生的夺权乱政里,他们绝对干净。
秦王这是觉得自己大限将至啊!这么着急给嬴政储备人才,毕竟嬴政前面还至少有两任秦王,没有预知能力的秦昭襄王当然不会知道自己的儿子和孙子都很短命,而自己的曾孙年少便要顶起整个国家。
所以才会将自己支走,好让自己不会被明显不是明君的安国君和不知底细的赢子楚折腾。
如果嬴政知道顾衍这样想,一定会嗤笑他的幼稚,不过从结果上来看确实是这样没错。所以当顾衍透露出这样想法的时候,他默认了。
秦王给的整备时间不短,顾衍这个空里的里正位置让给了嬴政,自己彻底成了白身。一时间,有些感慨。
“先生,这是何物?”
当顾衍将一些寓言故事写完时,眼睛又一次的堕入黑暗。他温和的接受了黑夜,并知道可能需要很多年他才能重获光明了,可一想到孩子们的笑声他便觉得黑夜并不可怕,太阳会依旧升起,而国家的未来也在欢声笑语里延申。
技术会带来的改变,他需要让孩子们先认识到。这样,未来的一切才不会有太多的未知。当思想被引导时,任何未来都是可以被预言的。
当然,不论顾衍如何解释嬴政都理解不了他的行为,没了他的理解,顾衍不得不又成了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