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顾衍将丞相令写完收好,抬头说,“只是一些准备。”
“准备?”嬴政巧巧案几,这是他被顾衍影响养成的习惯。
“陛下,不得不说我们只能接受一个事实。”顾衍笑着整理好政令,然后坐直身子温和的说,“我们不可能生活在确定当中。不论是天灾还是其实都是无法预知的,臣能做的只不过不断地猜测有什么样的灾祸,并且做好迎接它的准备。”每一个他能想到的意外和灾祸,在丞相府都要相应的预案。这是很多年前,嬴政无视他的劝阻,争取改革,破坏稳定的时候顾衍做出的保险措施——如果因为大刀阔斧的改革而破坏了百姓数千年如一日的生活,并且带来危机的话,他会是国家最后一道防线。
“毕竟,我唯一确定的事情就是明天太阳会照常升起。”而他也要带着大家面对无数的挑战。
皇帝是国家的傀儡,是国家的牺牲者,同样也指引着国家方向。而朝臣们,便是实际操作者,是国家前进的齿轮,而百姓便是国家基石,国家的动力来源。
嬴政掀开自己车架的窗帘,眯着眼睛看着夕阳西下。
“啊,明天太阳会照常升起。”而大秦,也会日日不息,正如太阳不息一般。
第110章
其实到泰山附近的时候,这里已经两个月都未下雨了。但是顾衍并没有看到受灾的情况发生,让韩徒私底下走遍周遭后,确定没有官吏驱赶灾民为皇帝开路的情况发生,顾衍稍微送了口气。
在得知是当地农官在预计可能有旱灾后,就和都水丞一起组织百姓蓄水,去年刚刚修好的水渠也发挥了自己的作用,能合理的分配存蓄的水,将有限的存水用在最需要的地方。
顾衍轻笑着对嬴政说,“看来基础教育还是很成功的。基层的亲民官最重要的就是能解决百姓们遇到的问题,并且在他们需要的时候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比如农业知识,比如提前组织抗旱。
嬴政也点点头,但他有些忧心的说,“不论怎样,还是要让郡中准备好赈灾的粮食。”歉收甚至绝收对于百姓们来说是非常致命的打击。
“嗯,已经着人去通知郡守了。”顾衍平和的说,表示这些已经去办了。
嬴政笑着点点头。
有皇帝亲自到场的赈灾准备工作非常顺利,就连顾衍琢磨着要换调的那些齐鲁旧官都做的很好。
“希望过几天就有雨,一直用储蓄水也不是办法。”等到皇帝离开官邸时,顾衍落后他半步,轻声的说。
嬴政眯着眼睛看了眼天,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
皇帝威仪,充耳不闻,冠盖九重,无人敢造次。本身这次就是打着祭天的名义来的,所以皇帝銮架没有在任何地方过多停留,但是短暂的停驻也足够经验丰富的中央官吏们审核当地政策,监察官吏们了。
剩下的时间果然如顾衍所预料的一样,算是轻松的郊游。从未出过远门的越丫总是趴在床边看着外面的景色,然后给顾衍描述。
她有些好奇的问,“主君不好奇这里的风光吗?”
顾衍笑着对回答道,“我会让灵魂上路,走在书中的世界。”他柔和的对越丫道,“我们可以选择自己的人生究竟是在风光中度过,还是在书本中度过。”
“这有高低之分吗?”
顾衍摇摇头,“并没有,这只取决于你。”这样的回答极具个人风格。
“请陛下以蒲草裹轮,免伤泰山草木。”齐鲁之地闻讯而来的儒生跪于泰山山门前,齐声跪请道。
顾衍乘车跟在嬴政的车架后,距那些儒生还有一段距离都能听到他们的慷慨激昂。他头疼的掀开帘子,打算亲自去处理这些腐儒。这些儒生用这种离谱的理由阻拦嬴政,不过是另一种不承认嬴政为皇帝的方式而已。
不过要是嬴政在这里下令杀了这些人,恐怕日后各地的儒生的唾沫星子能喷死他。
但是想想现在还在临潼修养的荀子,顾衍抽抽嘴角觉得自己多虑了,有这位儒家大能在,哪有正统的儒生敢会对嬴政有微词?他们这些人最重要的是被君王看重,然后荣升高位。在科举推行顺利的今天,他们最好的出路就是尽量将自己的学说向皇帝喜欢的方向靠拢,然后参加考试博取功名,而不是在这里给君王平白无故的添堵。
他用鸱枭杖敲了敲车辕,将韩徒召过来低声说,“去看看前面什么情况。”
“诺。”
韩徒领命拍马向前。
越丫坐在车内为顾衍添了杯水,然后笑着宽慰顾衍说,“陛下定会处理好的,主君不必担忧。”
顾衍抿了口蜜水,轻轻将陶杯放下。前些天,他给太学的博士们画了几张远洋船的图,在船舱增添了水密仓,又设计了一个简单的六分仪给张苍做参考,眼睛有一次堕入黑暗,所以即使现在正是天光乍亮之时,他也感受不到丝毫光明。只是手伸出窗外,感觉暖暖的。
这一路走了几个月,从冬天走到春天,春风拂过顾衍的脸颊,调皮的逗弄他没有束紧的头发。顾衍抬手将零散的头发别到耳后,他用空洞的眼瞳望向越丫,然后说,“确实,陛下已经不用我担心了。”
话音刚落,韩徒就骑马回来回禀顾衍,“齐鲁儒生已经让开道路,跪送陛下登山了。”
“陛下说服了他们?”顾衍笑了笑,猜测道。
“是周围的百姓,他们听说陛下来了都来叩拜,听到那些儒生如此口出狂言,就”那些百姓喷腐儒们的污言秽语,他说不出口。
顾衍深吸了一口气,告诉韩徒准备上山吧。前方的路,已经无人可挡。
上山是择的黄道吉日,而祭天同样测了吉时。
为了卡住吉时,他们算好时间从山门处向上,因为山路陡峭再加上顾衍最痛恨的仪式感,文武百官都随皇帝一起步行上山。
山路是修整好的,但依旧走了整整一天。得到半夜才堪堪爬到山顶。
顾衍暗自算了算,若是自己再年长上几岁恐怕都爬不上来。
宫人们早就在泰山顶设了休息的地方,只待众人歇息就好。顾衍来到自己的帐篷里,并未立刻休息,明明身体已经非常疲倦可他不敢睡。
明日要在日出时举行祭祀,他担心自己一睡就醒不过来误了吉时。
越丫端着火盆进来,看到顾衍坐在榻上并没有休息,有些忧心的对顾衍说,“清晨便要祭天,主君不趁着这个机会歇息一会吗?”
顾衍闻言放松身子,斜靠在榻上然后支着头轻声道,“没有几个时辰了,我怕要是睡过去,你们叫不醒我。”
越丫将火盆里的碳拨弄的一下,让它们充分的燃烧,听到顾衍的担忧后轻笑着说,“主君尽管睡吧,奴肯定不会让主君误了时辰的。”
“嗯——”顾衍显然累坏了,刚刚就是在硬撑,有越丫的承诺,给自己找了个理由后很快就进入梦乡。
本以为在泰山上睡觉可以梦到些什么,结果却是一夜好眠。赶在吉时前半个时辰,越丫将顾衍叫醒,给他更衣带冠。
顾衍还没有从睡梦中彻底醒过来,但是长年的肌肉记忆让他非常顺利的将沉重的礼服穿戴好,甚至还能对越丫点点头表示感谢。
祭天是有固定的仪轨的,顾衍身为丞相代表众臣会诵读祭文,这个祭文也会被刻成石碑立于泰山之巅。
所以顾衍要先所有人一步到祭台上去。
奉常属的各位官员已经借着微弱的天光和零散在四处的火把在做最后的确定,保证每一步都不会出问题。见到顾衍来,负责祭祀事务的太祝快步过来躬身行礼后低声说,“顾相,那祭文是用太卜写的,还是您自己准备”
“太卜已经写了吗?”顾衍确认后,温和的说,“那就用他的吧,不要因为这种事伤了他一片心意。”
这种祭文既然要刻成石碑,那必然是要将祭文的书写者的名字也刻上去的。这也是为什么太祝要来问的原因,他不确定顾衍是否希望自己的名字出现在石碑上。
丞相这样说,太祝立刻欣喜的点头行礼,然后又步履匆匆的去找太卜。
很快顾衍就拿到了祭文,他用手摸过稍微熟悉了内容后就安静地站在一边等候。
“陛下,臣都有白头发了。”听到身边有人移动的声音,顾衍平和的说。
身边的人侧头仔细看了看,终于在火光下从一片乌黑中找到被越丫仔细藏好的几根白头发,嬴政哼笑了一下然后说,“朕也有。”
明明两人只有不到三十岁。
顾衍轻笑着将祭文收到袖子里,空洞的眼瞳看向祭坛之外,云层在两人脚下翻涌,他用一种怀恋的语气对嬴政说,“这好像是陛下和臣第二次登山。”上一次,还是在十八年前他们登咸阳外的小山。
那时的少年都已经长大成人,当时仅凭一腔热血发出的豪言壮志竟然真的被两人一步步践行。嬴政也想起那时的时光,两个孩子扶卷夜读,总是谈笑天下事。那时他们意气风发,而如今风霜都进了两鬓间。
他眯着眼睛,看向已经露出微微光亮的天色,然后问道,“如今诸事皆过,盛世太平,不知先生是否还如曾经?”
“登泰山而小天下,臣毕竟比那时年长了十八岁,心性当然不同那时。”顾衍轻笑了一下,“少年时自觉山河都如怀,如今入庙堂为了天下千思百虑”
“只是拨云见日,长空还如昨。”
嬴政拢了拢袖子,确定的说,“先生心性有所见长,初心更似少年。”他自己是这样,于是笃定顾衍同样如此。
顾衍笑了笑,没有继续接话。
吉时到,群臣毕。
“王政十年,初并天下,罔不宾服。寴?远黎,登兹泰山,周览东极。从臣思迹,本原事业,祗诵功德。(1)祭始——”
钟鼓乐声起,众人拜服,只有祭台上的顾衍和在那之上的圜丘的嬴政还站着。
时间刚刚好,顾衍话音刚落远处云海之上就透出了浅浅的红,慢慢变成了一轮红日。
红日初升,天道大光。
顾衍忽然觉得自己的眼睛恢复了光明,通透的光明映入眼帘。但是理智告诉他,这只是一种幻觉罢了。
“治道运行,者产得宜,皆有法式。昭隔内外,靡不清净,施于昆嗣。化及无穷,遵奉遗诏,永承垂戒。(2)”
高声将祭文诵出,初礼毕。
顾衍站在嬴政半步之后,山风呼啸而过,吹散两人脚下的云海将山川景观全部展现在他们面前。
但山中的气候相当多变,很快又是初升。
太祝心下一紧,祭祀时有现并不是好兆头。他紧张的将头死死的贴紧交叠的双手,只能在心里祈祷千万不要出事。
云层在脚下,即使下雨也不会淋到他们打断祭祀。但嬴政看着翻涌的云雷,忽然低声笑了出来,他一阵衣袍转身面向群臣朗声道,“风云点缀我大秦一统之世,彼时彼刻正如此时此刻——”
“日月更迭,将会永恒如此——”
“风起,秦兴——”
张苍发现,自己的老师顾衍的生活十分规律。
辰时初刻,他必然会在花园的那颗柳树下看到听韩徒给他读书的顾衍,有的时候是《国语》,有的时候是《春秋》,有的时候是《庄子》,不过大部分时候都是韩徒给他讲些民间的有趣事情。若是那天先生心情或者身体不错,就会写一些体例独特的小诗让韩徒送到宫里交给王上。他觉得自己的老师其实不喜欢子集经典。
巳时,先生会吃朝食。他不得不说,自从有了油炸豆腐这种人间美味后,案几上的肉酱都不能让他多看一眼了,——除非哪天厨房做油炸肉丸。
午时先生必定会睡觉,具体时间取决于今天是否有工作,但不管几点休息先生肯定会在末时快结束的时候起来。这个时候先生一般心情都不好,最好不要去招惹他。顺便,张苍觉得他的先生非常喜欢睡觉,如果没有工作他猜测先生会一整天都赖在床上——张苍觉得这样对身体不好。
申时,先生会处理政务,其实大部分政事都被下属们预处理过了,先生只是懒洋洋的在需要确认的公文上画个圈。偶尔,也会有让先生苦恼的事情发生,比如李廷尉又送来一些不知所谓的文件,先生只能叹气的在公文上写下意见,再转交给王上。一般这样的工作会持续到戌时,期间会吃一顿饭。
到亥时的时候,先生才会回房休息。
当然,如果到上朝或者事情繁杂的时候,先生的计划就会被打乱,一整天都在衙署或者书房工作,有的时候还要进宫,一待就是一天。
张苍也发现,自己的先生对很多事物的价格毫无概念,也对贵族礼仪缺乏认知,但奇怪的是对粮食价格异常敏感。
有一天先生忽然对他说,“阿苍换了玉佩?”
“是。”张苍点点头。
“声音不好,让越丫去仓库给你拿块新的。”先生温和的说,那个时候他手里还拿着王上赐的琉璃弄器。
“先生,苍的身份不能用那样贵重的玉。”先生的玉大部分都是昆仑玉里的上等货,而他的身份只能用岫玉,这不合礼制。
“在自己家里带带,无伤大雅。”
最后他还是拿到了拿高等的玉佩,但还是没敢带着。先生相当无视所谓礼制,但他听说年幼时先生的礼仪几乎是最苛刻的礼仪老师都挑不出错。第一次,张苍觉得是王上带坏了先生。
后来有一天,他和先生听到厨娘说粮食的价格,他能明显感受到先生的愉快——这代表着粮食的价格在先生的期待值里,先生还说这个价格是最能让百姓们接受的。他很奇怪,先生是怎么能在一听到粮食价格就立刻算出税率和百姓们的收入多少的。
张苍觉得自己的先生没有任何爱好。
当然,目盲之人的爱好本来就选择有限,可他的先生又从来没有被目盲这件事困扰过,按理来说应该有些自己的爱好吧?
“阿苍,我并不能表现出对某些事物有过多的偏好。”当他问先生的时候,先生是这么回答的,“无数人盯着我想要讨好我,表现出偏好便是给了他们可乘之机,也会给他们治下的百姓带来不必要的压力,这不好。”
“学生受教。”
虽然先生这么说,但张苍还是觉得先生一定会有个喜欢的事物存在,不然生活多无趣啊?
所以他想尽办法,找来很多新奇的玩意来给先生赏玩,只是先生都兴趣缺缺。
“先生你看,这个娃娃的头发甚至是真人头发所制的,手感很好。关节也是可以动的。”
“这是给稚童玩的吧,我以前也给阿熙买过。”先生笑着把娃娃放到席子上,对张苍说,“没想到阿苍这般大了,也喜欢这些事物。”
先生不,我不喜欢。
“先生,这是我寻来的古谱,您可以让乐师给您演奏。”
“乐谱这般复杂,恐怕不利于传播学习。”先生摸了摸琴谱,“我稍微改改,让宫廷乐师看看是否更容易学习了。”
于是,古琴谱从复杂的文章变成了简字谱。
先生,我寻来这些不是为了给您增加工作量的。
几次三番,张苍终于在先生温和的笑容下放弃了。
后来,张苍在书房里看到一个用算筹随手搭的小房子后,搭房子的人显然不走心,甚至没有任何规划,很多地方都因为算筹的长度问题而显得奇怪,但是看到这个丑陋的小房子,张苍放心的笑了。
顾衍这些年写给父亲兄长的信(选录)
吾父亲启:
展信佳,请原谅儿子这段时间疏于联络,实在是公务繁忙得不到空闲。父亲总说愿我志存高远,儿子正走在这条艰难又颇有乐趣的道路上,想必父亲也能理解吧!儿子最近身体康健,每日晨起都会强身锻炼,饭量也有所增长,还请父亲母亲不必担心。太保府的花开了,按照母亲的嘱咐咸阳太保府也种了家中的花卉,香气扑鼻让人一闻便知是春日将近。
只是朝堂之上并不如春日这般平和,反而暗潮汹涌。父亲不再出仕的选择是对的,如今局势不明,族中诸人还是不要轻易为官。吕相与外戚们互相制衡,但是王上显然有清理他们的意图。
最近咸阳的朝局动荡,父亲一定有所耳闻。吕相和王上的矛盾越来越多,吕相协恩图报,但王上并不会无底线的宽恕他。事实上,在儿子看来,吕相最有价值的时候就是在帮助王上登基的时候,在那以后他便已经是死人了。
今日我问张苍,报恩的最好时机是什么时候,张苍回我‘是功成名就后’,但儿子不认为帝王也是如此,报答的最好时机必然是施恩的当场,从此两不相欠。为高位者,必不能让任何事物影响自己的判断,即使是回报也要有限度。吕相最好的时代停留在了他作为商人的时候,至于现在也不过是被碾死的蚊虫留下的最后一滴鲜血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