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看到吕相如此,儿子难免有些兔死狐悲之感。闻到是,‘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破,谋臣亡。’儿子在王上继位后就不可控制的走向被王上厌弃的道路,这是必然的结果,如今所作的任何事情不过是在尽可能地延缓这个过程罢了。鉴于这个时间过分的有限,儿子怀疑当六国尽归秦国时,便是儿子无用被烹之时,所以儿子希望能在自己还可以得到王上信任的时候,尽可能的为百姓们做些事情。
毕竟,以史书为例,即使惠文王厌恶商君,在将其斩杀后也没有改变他的政策。如今我们也只能赞叹历代秦王的明智,不会因为觉得一个臣子威胁到他们的统治而改变这个臣子留下的对国家有利的政策。
儿子会尽自己所能,做到心中所想之事。儿子知道,您担忧儿子会被重任压垮,但如果儿子能如此轻易被打倒,如今也不会坐在咸阳城给您写信了。还希望您不要太过自责,儿子并不是为了家族来到咸阳这风云之地的,儿子是为了心中的念头和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来到这里的。
追寻理想总是需要付出些代价的,即使这个代价可能是儿子的生命,儿子也心甘情愿,但希望命运可以晚一些收回它,好让我能做到更多。
写及此,哽咽难书,最后就愿父亲母亲身体康健,身心舒畅。
秦王政初年 于咸阳太保府邸
吾兄亲启:
展信好。许久未和兄长通信,不知阿熙如今长高了吗?长嫂身体可还好?兄长是否还在和家中族老商量秋收的事情?如今秋收正忙,万不可再增加农人的徭役,我已经在想办法减少百姓的徭役,但还是稍有些吃力,所以可能还要辛苦大家几年。
我已经和父亲通过信了,想必父亲也把信给兄长看了吧。我这里一切都好,只是父亲母亲难免担忧我的近况,我远在咸阳无法近前尽孝,还请兄长多多安慰母亲,开解父亲。父亲在信中总报喜不报忧,我难免担忧家中,若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还请兄长尽管告诉我,好让我能报偿一些不能尽孝的遗憾。
如今朝堂风云变换,我所在的位置难免有人忌惮,族中近来还请加强戒备。请兄长放心,王上派了卫士护卫我的安全,我在咸阳反而比较安全。阿熙如今到了好动的年纪,最近便不要让他骑马出村了,兄长可以告诉他,等到安定下来我会让人送新的宝剑给他,但现在还是不要胡跑比较好。
只是如今日渐忙碌,可能无法每周都来信家里,兄长如果没有接到我的信不必担忧,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我这里的事情不要告诉父亲,他年事已高,再操心自己的小儿子实在于身体不利。我命人寻了些保养身体的草药,随信附上,如果效果好兄长再写信给我,我再命人寄些过去。
另,兄长照顾族里,我万分感谢。
王政三年 太保处
第112章 番外
“王政十年秦始皇一统六国,但并不是所有在那时制造的器物上篆刻的时间都会出现始皇一年,因为政令传播需要时间,也不是所有物品都是同时制造的。”穿着月白中山装的老师推了推金边眼镜,温和的对底下的学生说,“所以,也不能用不同地方发现的器物铭文来判断秦始皇究竟是几月下令更名为‘始皇’的。”
“史书上记载‘王政十年九月齐国降,同年更为始皇’,先生那是否可以证明在这个时候秦王嬴政改号为秦始皇呢?”
被称为先生的老师摇摇头,笑着对提问的学生说,“你可以下去自己查查,如果还是有疑问再来问我。”
“是。”
当下课铃响后,老师并没有任何拖堂,事实上他在一分钟前就在收拾东西了,当下课铃响的那一刻他人都走到了门口,然后微微向同学们躬身就离开了。
留下的学生们相视一笑,传出悉悉索索的说话声,“其实每次见衍先生这么精准的离开课堂,还是觉得好神奇。”
“就是,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计算时间的?也没见他定闹钟啊!”
“这可是咱们学校十大未解之谜之一。”一旁收拾东西的学生插话,“顺便,十大未解之谜里还有一个和衍先生有关”
“哦?你不会要说为什么不称呼他顾老师吧?这个大家都知道了,不就是因为刚开始很多学长学姐认为先生有先贤遗风,然后又教先秦考古,然后就开玩笑那么叫他,谁知道就传开了,衍先生也没反对,然后就当成个传统了嘛!”大一的学生是好奇心最旺盛的,刚进学校就四处打听学校的奇闻趣事。
说话的学生一摆手,“哎不是,是衍先生可从来不和人聊顾衍,顾丞相。”
“就是那个天生凤子,圣人临朝的秦丞相顾衍?”周围的同学都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然后一个同学说,“说不定是因为顾丞相的考古发掘没什么实物成果呢!毕竟,先生是教考古的嘛。”
“虽然没有发现顾羡之的墓,但其他秦官的墓里出土了很多佐证,甚至有早期顾丞相的亲笔信呢!”所以没有考古材料这个论断不成立。
“我倒觉得,说不定是因为衍先生不好意思。”说话的女生背起包,一挥自己衣袍说,“你们看,衍先生是不是特别像史书记载里的顾丞相。你们看顾丞相‘器宇沈邃,风度宏远,誉彰遐迩,道冠簪缨。’是不是和衍先生的风骨很像?”如今的大学学生穿的也都是两千多年前太学学生制服的变种,这种服饰制度被和文官考核制度,升学制度和教育理念一起被保留了下来,而这些都是他们口中讨论的顾衍丞相所指定的框架。
后世虽然有所改变,但整体的思路和框架都是当年秦朝学子们所受到的教育理念。
“那你还不如说‘顾羡之当国,夙夜勤强。任公竭节,不欲一物失所。无媢忌,闻人善,若己有之。明达吏治,而缘饰以文雅,议法处令,务为宽平。不以己长望人,取人不求备,虽卑贱皆得尽所能。或以事被让,必稽颡请罪畏惕,视若无所容’呢!”另一边的学生嘟囔着,他背得是《秦书》的顾丞相世家。
一旁的同桌怜悯的看向自己的旁边的男生,人家刚刚夸顾丞相那两句一看就是现作的,他那《秦书》里的文章当例子展现不出学识啊!而且,他们刚刚讨论的难道不是衍先生不愿意讨论顾丞相的问题吗?怎么变成了顾丞相厨的大战了?
“唔,我倒觉得天下一统碑上的刻字还挺有代表性的。”刚刚问衍先生问题的同学说,“‘圣贤同德,君臣协志。穹壤倏平,幽遐必暨。革夷从夏,羁戎口吏’说得很好,应该也挺精准的。因为这是当初给在统一战争中战死的将士们立的碑,和顾丞相在位的时间应该是同时的,虽然肯定不是顾丞相活着的时候刻的,咱们都知道顾丞相并不喜欢别人赞美他。”这个是从顾衍的学生张苍太傅的笔记里知道的,“但是刻的时间肯定不远,因为萧何、甘罗他们还在世。”碑上有当时丞相的名字,就是他们两个。
“不不不,问题是衍先生为什么从来不评价顾丞相哎!不要再赞美了,要是一定要赞美得话请换一个新词好吗?”
忽然,敲门声打断了同学们激烈的讨论。
“你们不去吃饭,在这聊什么?”一个温和的声音从门边传来,本来已经离开的先秦考古老师又折了回来,“今天食堂有特供的鱼,真的不想去吃点吗?”显然老师不相信有不想吃饭的学生。
“衍先生。”学生们鞠躬行礼,然后匆匆忙忙的走掉了,只有少数几个胆子大的留下了缠着顾衍问,“衍先生,您为什么不喜欢谈论顾丞相啊?”
顾衍轻笑着说,“又是从哪里听来的传闻?我并没有不喜欢,只是我和他同名,听别人说起来难免觉得尴尬。”不过他的神色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尴尬的,就像是一个搪塞学生的借口罢了。
“那,那衍先生觉得他是什么样的人啊!”一个学生嘻笑着问。
顾衍将金丝眼镜摘下来挂在衣服的领子上,这次他没有隔着镜片看自己的学生,棕色的瞳孔闪烁着温柔的光泽,直视自己的学生道,“大家为什么想知道呢?”
“他在两千多年前就建立了如今的还在使用的大部分制度,而且以一己之力开辟了海上、路上丝绸之路,在他任职丞相期间稳定百姓,推行民族包容和平等政策,某种程度上还促进的国家的统一和完整。毕竟两千年来也有不少政权更迭,但是大家都不约而同的选□□族统一这一条路,从未有分裂的倾向,这也要归功于他。”当然,始皇帝才是当时的最高统治者,但他都被翻来覆去研究很多年了,全然没有顾丞相给大家带来的好奇多。
“而且我们的文化种子遍布全球,也是因为当年的开拓和发展。很多国家都能被称一句‘此类中华’,我觉得这也是他的功绩。”
学生们可能也觉得在同名的老师面前再直呼顾丞相的名字有些奇怪,于是纷纷用‘他’来代称顾丞相。
“还有还有”
学生们说起来没完没了,顾衍只是安静的听着。
他没有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这是安静的听着。通透的眼睛注视着激烈讨论的学生,好像看到了曾经在自己面前吵个没完的张良、陈平和甘罗。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在耄耋之年时的一次假寐中又回到了穿越时的书房,而这里的时间甚至没有改变,他还是年轻的模样。说实话,刚刚回来的时候他甚至有些不适应,也分不清在秦的经历是真是假。就像那个假设,如果你在梦中度过了一生,那么请问你是否是真实的?
他这样迷蒙的过了好几年都还没有从‘顾丞相’的梦中走出来,好在他的工作经常需要远离人群而考古工地里奇怪的人也比较多,所以并没有对他的生活造成什么困扰。他当然在网上搜索过自己的名字,看着百科中自己的名字,他甚至更有一种虚无感了。
后来,他做了一个秦墓群考古发掘的领队,在拿到发掘材料的时候他才猛然回到了真实。这是秦吏的日记,上面详细的写着‘顾丞相’每一次来乡视察的记录。其实他已经记不得自己究竟到过多少村庄私访,但这名秦吏的笔记让他感受到了曾经的真实。
那不是黄粱一梦。
自那以后,他就从过去走了出来。他的心性坚韧,即使在睡梦中穿越成古代的幼童也没有精神崩溃,更不要说已经在曾经度过了几十年的官场生涯,又回到了现代。作为一个老爷爷级别的人,他在找回真实后就投身到了自己未尽的职责上——大学里的考古教师。
然后,一直工作到了现在。
但是难免会看到有关自己曾经的记载,还是分外尴尬。而且自己评论自己,总感觉哪里不对,所以他也就很少谈起明明是最火热话题的‘顾丞相’。并且他还清醒扶苏还算听话,没有真的给他建什么墓,先不说后世会不会被盗,就是到如今万一被他的同事们发掘出来任何一件他的生活用品,他都能尴尬的躺回棺椁里。
“但是,好像没有丞相亡世的记载。”一个女生突然说,“我上高中的时候就没见过,以为是书读的不过多,后来才发现大部分正史上都没有这方面的记载。”
“甚至没有他晚年经历的记载,后世很多人都认为是他羽化登仙了。”另一个学生接话道。
然后大家就齐刷刷的看向顾衍,希望他能给自己一个答案。
“大家有没有想过,顾丞相可能晚景凄凉呢?”顾衍笑着说,他冷静的分析自己当时的处境然后说,“你们如今在史书上看到对顾丞相的溢美之词,但很少有人夸耀秦始皇的能力和性格对吧。”当然后世会夸耀他的知人善任,是天生的皇帝,而且开疆扩土的明君,但显然在民间顾衍的名声要比嬴政的更好。
“年轻的时候,皇帝自然可以容忍自己有一个非常能干的属下,他们的关系一定很不错。”他温和的对自己面前的好奇宝宝们分析道,“但是想法是会随着时间改变的,当始皇帝年纪越来越大,对很多事情都不确定的时候就开始穷兵黩武,他和顾丞相有了分歧。史书上记载,当时顾丞相几乎每天都要求见皇帝,但皇帝同意见他的次数非常少。历史上相权和君权的矛盾你们都是学过的,咱们可以设想,一个做了五十几年,二十多岁就建立不世之功的皇帝和一个做了五十几年,十岁就做太保的丞相产生了矛盾,在那样的情况下顾丞相为了不让皇帝举全国之力去攻打罗马,会做什么。”
“所以,他们明明自幼相知,最后还是分道扬镳了吗?”学生们思考了片刻说道,“但是,皇帝和丞相的矛盾一定会割裂国家,可史书上并没有这方面的记载。”岂止是没有记载,秦甚至还延续了很多年。
“所以,虽然中华一统碑是顾丞相提出建造,也是在他任上开始的,但最后上面主持建造的丞相名字并不是他啊。”
“衍先生的意思是,最后丞相辞职了?”这样也说得通,“但是,最后始皇帝也没有真的攻打罗马哦。”一个学生说。
“是啊,最后始皇帝也没有攻打罗马。”进攻欧洲是在扶苏后的三代才开始的。
将学生们打发去吃饭,顾衍偏头透过窗户看向远处的秦岭山。他眯着眼睛,回想起自己最后的那段时光。
其实他提交辞呈的时候,已经放弃劝说嬴政了。多年挚友、君臣最后还是走到了那一步,而且因为嬴政的不理解,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吕雉甚至来劝过他,让他妥协至少不用这样辛苦。当时他在病榻上咳嗽了两声,勉强的笑着说,“我与陛下早就有所共识,我们不过是在完成自己理想的路上携手的旅伴,如果不再走在同一条路上,那便是道别的时候。如今国家刚刚安定,南方和北方也不过才真正臣服,此时出兵不过是在抽取大秦的鲜血和活力,如果真的开战会抽干大秦的啊!娥姁应该是知道和平和安定对于一个刚刚建立的国家是多么重要的。”他没有称呼吕雉为御史大夫,仅仅以老师和朋友的身份和吕雉说话。那时他已经看不见吕雉,只能凭感觉冲她微笑。
他没有和吕雉说的是,早在秦王政初年他坐上太保之位的时候,他就已经做好了最后被五马分尸的准备了,恐怕在那个时候嬴政也做好有一天不得不杀了他的准备。他和嬴政有一种奇怪的默契,他们互相理解又互相提防,最后慢慢成为了最了解对方的人。他们相安无事这么多年已经是一个奇迹,如今他辞职不过是像曾经在朝堂上上演过无数次的那样,他用委婉的方式给嬴政一个台阶下。
这也是张苍他们没来劝他的原因。
头铁的嬴政这么多年还是没有改变,但是当朝丞相的辞职真的引起了很大的震动。就连身为太子的扶苏都有些坐不住,冲到自己父皇面前和他争论派兵的事情,最后还是萧何把人拉出去的。嬴政头疼的看自己的长子出去,然后召来张良。
顾衍并不知道身为卫尉的张良最后和嬴政说了什么,反正后来派兵西域的计划被无限期搁置,在张苍和甘罗这两位右相的主理下变成了发展北方疆域的经济和民生,巩固统治。
后来啊——
后来他搬到咸阳郊外,自己十岁那年亲手设计的书院养病,有一天在书房的窗边感受到有人,于是推开窗户轻声道,“何人?”
又听到熟悉的声音说道,“学生赢姓赵氏政,前来拜见先生。”
第113章 番外
顾衍在始皇三十年的时候开始着手为自己准备葬礼,并不是基于此时人的习惯亲自为自己挑选一个风水俱佳的宝地埋葬,而是因为他忽然觉得自己和嬴政的矛盾可能无法调和了。
他在为自己准备后事。
当然,有的时候在君臣相谈甚欢的某一刻他也觉得可能是自己实在多虑了。明明远洋的舰队已经出航,虽然预计不会给国家带来什么经济或是政治上的好处但是探索未知的精神却弥足珍贵,他用二十年的时间去完成这个计划,而嬴政显然也分外高兴。
但这样的时刻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慢慢变少,他的副手和右丞相开始频繁的被更换,他在丞相之位上将近四十年,从没有经历过如此频繁的下属调换。得用的人被调往边疆,甚至明升暗贬的转职去闲散衙门。虽然明面上,甘罗、张苍、吕雉这些真正的丞相学生都位高权重,吕雉甚至和他平起平坐位列三公,可顾衍知道嬴政在防备他。
这可能不是刻意的怀疑什么,只是一种无意识的担忧,但已经足够让本就对帝王情感没什么信心的顾衍警惕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