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衍无奈的笑了笑,他善于做各种准备用来面对突发状况,所以仅仅是一个猜测和警惕的念头也足够成为他为自己准备后事的理由。
“所以,先生打算为自己准备后事?”张苍蓄了须,如今已经是年近四十的人了,已经是太学祭酒的他越来越像顾衍,喜怒不形于色,即使知道教导自己多年的老师考虑身后事,也没有多么吃惊。
“那先生打算葬在哪里呢?”张苍平和的问,只是声音中的压抑还是让人担忧。
顾衍温和的笑着说,“不孝子孙还是不要回祖坟了吧。”他常年不在家,位居丞相也没有给家族带来什么荣光,甚至兄长现在还是一个普通的侯爵,身无一职赋闲在家,子侄们都是靠自己的能力考取功名,从未用他的名字来抬高自己的地位。
这是既定的事实,张苍理解的点点头。他尽量让自己轻松起来,然后说,“陛下说不定会让您陪葬皇陵,在临潼找一片地方怎么样?”临潼是皇陵所在,如果顾衍要陪葬的话在那里建陵墓是很不错的选择。
顾衍摇摇头,“我不会去问陛下的。”这个事要和嬴政确定,但是顾衍不愿将自己的打算告诉嬴政。
和他相伴多年的张苍立刻明白了顾衍的意思,他叹了口气没有就这个话题再谈下去,转而说,“那先生打算怎么办呢?”并且在心里祈祷千万不要说什么葬礼从简,不设祭堂这种话。
顾衍习惯的将目光投到窗外,即使他什么也看不见。他无意识的用手摩挲着腰间的剑柄,然后淡淡的说,“如果要我自己选择的话,将我的一部分撒入渭河,一部分撒向秦岭,一部分送还给兄长吧。”即使不打算回祖坟,他还是希望能回到亲人的身边——即使的一部分。
‘咣当’
门外传来一阵清脆的声音,惊动了顾衍也惊醒了刚刚听到答案呆愣在原地的张苍。张苍立刻起身拉开房门,然后就看到自己的小师弟正蹲在门口捡散落一地的杯盘。
他绕过地上的水渍,将盛着蜜水的壶扶正,因为有盖所以没有水洒出来。他按住甘罗有些颤抖的手,然后低声说,“莫要让先生忧心。”
甘罗眉目沉静,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他深吸一口气将自己的气息调整成平时的节奏,然后和张苍一起将东西收拾好后装作镇定的缓步走进室内。
顾衍果然贴心的没有问什么,甘罗明明只比顾衍小九岁,但还是在他空蒙的目光下觉得自己无所遁形。他嚅嗫着唇角,不知自己该说什么。少年时他还能自认为理智的分析政务,做出自己的判断,但是如今年岁渐长,看着先生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他反而感性了起来。
他忽然想怪罪陛下,先生为国尽忠几十年,和他互相扶持半生,无不做到尽善尽美。大秦疆域辽阔,百姓安居乐业,风调雨顺,哪一处不是先生没日没夜的工作,用自己的心血换来的?哪一个功绩不是可以彪炳史册的?
就是退一万步说,先生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如今大秦不需他了,陛下就如此着急的架空先生。
甚至逼的先生,在五十多岁的时候就为自己考虑身后事,甚至想要将自己挫骨扬灰。
他抿着嘴,声音有些颤抖,但发现自己其实问不出什么。
顾衍像是小时候那样摸摸甘罗的脑袋,然后笑着说,“阿罗怎么了?”
“先生先生何至于此”在他看来,陛下毕竟还念着旧情,而且两个人也还算君臣相和,哪里到了这般地步?甘罗声音干涩的问道,“昨日不是还定下了新的民族政策和海外建设问题吗?陛下和先生不是还好好的,怎么”说着说着,他的声音慢慢消散在空气中,他说不下去了,因为甘罗知道,其实陛下真的厌弃了先生。
先生用自己的前半生建立了一个完整的国家治理体系,到如今,这个体系非常的完整,他的继承人候选甚至有十个之多。这个国家,再也不是非先生不可了。
或者说,这个国家再也不是缺谁就不能运作了。
“并不是非我不可,不是吗?”顾衍笑着说,他整日曾经一样,宽和的轻轻敲了敲桌子,让甘罗从自己的情绪中走出来。
他习惯性的眯起眼睛,然后温煦的说,“现在想想,好像从未和你谈论过我。”顾衍轻声道,“很小的时候,我其实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那时我身体羸弱,家里总是找巫医来,我甚至被巫医吓的晕厥过。”这也是他从未来来到此处的契机。
“后来身体好了些,可还是终日在榻上看书很少下地走动。那个时候我才五六岁吧,有一天看到农人辛苦耕作,忽然就想说不定我可以帮帮他。于是就向大人要了几分地,自己胡折腾。后来,这几分下田竟然真的被我整治成了中田,这件事就被报给了岐山的县令,后来辗转进了昭襄王的耳朵。眼睛也是那个时候瞎的。”
甘罗和张苍从来没有听起顾衍说过自己的过去,也很少了解顾衍的内心。所以当顾衍真的说起这些时,就连年长的张苍都悄悄从外间进来坐在甘罗旁边,就像小时候在顾衍身边听他说些神话故事一样。
“其实在那之前,我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治国理政的才能。唯一的愿望不过是在岐山找一片地,能吃饱穿暖有书看就好了。如果大人不想我分家出去,就在家中做个米虫也不错。”谈起五岁的自己,顾衍眉目间多了些柔和,他接着说,“后来我就想,是否是我改变了大家的生活,所以天道在惩罚我呢?我那些不知什么时候存在心间的知识,是不允许告诉大家的。”当然,顾衍知道是因为自己从未来而来,改变了这个时空才会受到惩罚,只是并不能直接和自己的学生们说。
“九岁那年,昭襄王来岐山祈年宫,可能想起我那微不足道的功绩,然后就召我觐见。我本以为自己会得个农官什么的,只是没想到啊——”顾衍没有再说,因为后面的事情甘罗和张苍都知道,甚至可能全国的百姓都知道,他十岁那年成为了当今皇帝的老师。
“当时的我可能真的觉得自己是天纵奇才,当为百姓尽心,胸中有无限的报复和理想。甚至,有些骄傲。只是,那种报复还没有到要为百姓奉献一生的程度,其实有的时候我们选择自己人生的契机,不过是一个念头。而当时我的念头,不过是想为身边的人做些什么而已。”
“在遇到陛下后,我忽然发现只要陛下理解我所说,那些知识就不会给我造成负担。所以我就想,陛下可能就是天命之子吧!我们相谈甚欢,陛下也是个好学生,别这么吃惊,阿罗,要知道虽然我教了不少学生,但陛下依旧是我见过最聪明的那个。”
“我忽然觉得,其实自己能做到更多,不仅仅可以帮助身边的人,说不定可以帮助万民,于是后来,我借陛下的手去实现自己的报复,而陛下利用我的才能去建立万世功业。”
“我们互惠互利。”说完他还笑了一下,显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后来,我因为教陛下一些机械方面的知识,昭襄王把辞退了我。当然,那其实是一种保护,让我能远离愈演愈烈的王位之争。我回到了岐山,但是依旧坚持给还没有继位的陛下写信,写一些自己觉得有用的设计图——那些图,阿苍应该都见过,现在还在太学的图书馆里。只是这样的五六年过去,我越来越不满足于那些自我感动,我知道自己还能做的更多,我开始期待百姓们安居乐业,生活富足并且对未来充满希望。”
他温和的说,分析自己的内心就像是在分析对手一样,毫不留情。甘罗有的时候觉得自己的先生可能是用钢铁做的心,不然为何会如此冷静?
“好在,陛下还记得我。我觉得是我坚持不懈的写信,让他没有忘记远在岐山还有个人。”当然,现在从咸阳到岐山也不算远了,如果骑马走官道可能也只要两、三天。
顾衍平静的谈起那时的情形,“在陛下召我回咸阳的时候,我当时其实是犹豫了的。我确实希望能为百姓做些什么,甚至幻想过改变万民的生活,但是就像我曾经那样迷茫一样,我不知道仅仅是自己的想象,真的可以吗?或者说,即使努力做到了,真的是百姓们所希望的吗?有一段时间,我甚至觉自己很自私。”
“如果仅仅是因为自己的想法,就去贸然的改变别人的生活,这和那些后来被我铲除的奴隶主和大贵族有什么区别?我甚至厌弃自己。”
“可,我当时并没有看出来。”张苍忽然插嘴,他就是那个时候正式成为顾衍学生的。他还记得当时陛下亲自来找先生,两个人看上去非常合拍,就像是伯牙钟子期那样互为知音一样。回忆里,全都是先生教导孩子们的场景,还有做豆腐豆油,炼钢的样子,全然没有任何消极的情绪。
顾衍笑笑,“是啊,甚至陛下都没有看出来。其实在咸阳郊外教陛下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实在是自私,贸然的推行一些全然不同的技术,改变大家的生活,而这种改变很可能会带来灾祸动摇国家,甚至会毁灭一些东西。但是,陛下给了我信心,我将这些后果全都告诉了他,他只问了我一句,能不能稳定和发展都要?然后,我就觉得自己实在是喜欢胡思乱想,抛弃这些后真的向着自己脑海中的想法出发了。”
顾衍并没有掩饰自己的懦弱,他轻轻的说,“但是其实这并没解开我的心结。文明是需要时间去蕴养的,揠苗助长只会毁掉它。我在岐山教导孩子们的时候,深深的恐惧着未知,我只能推测这些知识可以让他们生活的更好,但对更远的未来却一无所知。”
正因为深爱,所以才患得患失,才纠结踌躇,才小心翼翼唯恐伤害到它。
“只是这种矛盾的情感被深深压在心底,我从未表现出来罢了。人不能因为自己的犹豫和懦弱就止步不前,所以我还是去做了。而且,百姓们的生活也确实越来越好,大家也都有条件追求着自己想要的生活,我不断的安慰自己想多了。”
顾衍叹了口气,然后说,“陛下才是杀伐果决的那个,而我是扯后腿的。”
“要是放任陛下杀伐果决,大秦早就不复存在了。”张苍嘟囔了一句,在顾衍转过来的时候立刻住嘴。
甘罗扫了眼张苍,但是没有反驳他的话。看看前几天他拿到的兵部上交的计划书吧,什么再向西进军,他甚至都懒得和兵部的人谈论什么利益、成本和国家稳定之类事情,直接就把计划书打回去了。这种让人上火的东西根本就不可能放到先生的案上。
“我确实雄心壮志,但这不影响我担忧自己的行为会造成不可逆的伤害。”他眉目温润,就像是百姓们长久以来传颂的那样,保持着如玉君子的样子。
“其实至今我都不认为自己是一个有治国理政才能的人。并不是自谦,而是处于本心的判断,我一直觉得自己可能更适合成为一个诗人或者老师?至少不是一个高官。”
“但是显然,一个有才华的人做什么都非常容易。”甘罗接话道,即使顾衍觉得自己没有真方面才能,也依旧比九成九的人做的更好。
顾衍笑着摇摇头,无奈的继续说,“所以从我成为丞相开始,我便想,建立一个完整的官员选拔晋升体系,让这个国家变得稳定——缺了任何一个人都可以照常运转的那种。我为之努力了几十年,今天终于看到了成功。”纵然代价是他也被边缘化。
甘罗立刻想到,当朝堂上做出一个要执行的决定后,命令会下达到各部,每一个部的决策由这个部的长官召开高层商议会进行,得出的结果会提交到丞相衙属,丞相确定可行性后又会递交御史大夫那里审核,最后确认执行。
而每十年都会召开一次专门的大朝修正国家的前进方向,皇帝、各部官员和丞相一起商讨计划。
如果有哪位缺席,理论上确实不会造成任何的问题。
“所以,是您亲自葬送了自己。”张苍抿了抿嘴,他最不能接受的就是这种。
顾衍听出张苍声音里的情绪,熟练的解释道,“我并没有自毁倾向,相反我觉得自己还挺惜命?”虽然这个话说出来确定不太能取信于人,但是也是实话。
“我只是预见了这个可能而已。”他笑着说,“虽然曾经可能不是这样想的,但是我现在并不是为自己而活,我需要考虑很多事情。”比如他死后国家的运转,百姓的生活等等,“作为一个有八千万人口,1500多万平方公里的国家,总不能一直依赖我和陛下两个人吧?”在二十年前,他信守自己的承诺在东巡回来后就亲送西征的军队出发,秦军用了五年的时间征服西域,让秦都护府的威名响彻整个欧亚大陆,秦国的国土面积也急剧增加,兼并战争后是常年的稳定,在粮食稳定的情况下人口也暴涨了几倍,秦国已经是个庞然大物了。
“当然,现在谈论这个事情只是一个预案而已,并不是真的要实施。”他笑着安抚自己的两个学生,明明都是几十岁的人了,在他面前还是和小时候一样。
“更何况,我这一生都为这片江山而活,死后看看这里不也挺好?”他尽量说的俏皮一些,不要让话题这么沉重。
张苍和甘罗不甘心的点点头,也没有再说什么劝阻顾衍的话。
始皇六十一年冬,丞相顾衍薨。
三十年前顾衍为自己准备的葬礼被张苍记在心中,但是这个时候他也已经乞骸骨,只能亲自写信给陈平,让他把顾衍的愿望交给代父监国的太子扶苏。
太子看后痛哭不止,最后还去见了年事已高不再管事的始皇帝。
“是吗?”年迈的皇帝缓慢的叹了口气,已经是耄耋之年的皇帝这些年送走很多曾经的老臣,只是没想到就连顾丞相都走了。
“羡之啊,还是老样子。”他笑了笑,好像在怀念曾经的时光,然后点点头道,“就按羡之说的办吧。”一如过去的七十年一样。
“那”扶苏犹豫的看着自己的父皇。
皇帝躺在榻上摆摆手,“既然先生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陪葬的事情就不用再提了。”在建皇陵的时候,他就给顾衍也准备好了墓,但是若是他不愿意的话也就不用强求了。
“诺。”积威深重的皇帝即使不再掌控朝局,依旧有着说一不二的威力,扶苏不敢再说什么。他本来希望自己的父皇能驳回先生离谱的计划,但没想到竟然连父皇都这样想,他自然不敢再说什么。
自己的父皇的十年前还因为先生不同意出兵罗马和他闹别扭,天天不见他,铁了心要胡来。直到先生将辞呈递给吏部,并且第一次私自动用丞相权力,自己把自己开除后,父皇才知道闹过头了。明明都是耳顺之年,而且位高权重的人,两个人斗起来倒是和小孩子吵架没什么区别,一样别扭。但这是两个人矛盾最大的一次,可能是因为年纪渐长,两个人都比年轻时更加固执,绝不低头。
丞相因为身体原因到郊外修养,父皇这才将朝务扔给他就去见了先生。虽然没有将先生请回来,但是两人又恢复了通信,直到如今。
虽然这么多年来,两个人无时无刻不想弄死对方——扶苏觉得两个人想干掉对方的眼神简直太明显了,但是果然只是嘴上说说而已。新世代的官员们很难想象顾丞相和陛下以前竟然是亦师亦友,互相扶持并且无条件信任对方的关系,毕竟在他们上任的时候,顾衍已经是天天和父皇吵架的存在了,而父皇也三天两头罢相。
只不过,扶苏觉得这只不过是他们两个的默契而已。两个人在心里忌惮着对方,又信任着对方,所以只能用争吵化解眼前的矛盾,让问题搁置。
他们依旧是最默契的君臣,最了解对方的朋友。
所以,在先生死后他毫不犹豫的选择来见父皇。果然,父皇才是那个最能体谅先生的人。——张苍和甘罗不算,他们两个肯定已经得到先生的解释了。
有了皇帝的首肯,任何反对的声音都被无情镇压,包括御史大夫吕雉的谏言。
但是直到将顾丞相火化,捡骨,送灵这漫长的时间过去时,所有人才意识到这位为国奉献一生的丞相究竟多么孤独。他几乎没有亲朋好友,他的兄长已经先他一步离开,除了兄长的长子还残留着和他相处的记忆外,岐山顾氏几乎没有人和他亲近,朋友更不用说,李斯、韩非、尉缭都是先他一步就走了,还是丞相亲自主持的葬礼。剩下的学生们也没有几个,唯一可以称为朋友的人不能已经不能随意离开咸阳宫了,最后送灵的队伍竟然只有孤零零的几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