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刚才反思自己的时候,顾衍忽然想到,自己竭尽全力的推广书院,其实不能从根本改变什么。他希望能给百姓上升的渠道,希望大家都能对未来充满期待,为此他说服了嬴政,建立学馆制度。将基层的官职交给了百姓们。
可,当他们发现即使自己努力学习也不可能成为高门士族时,会不会觉得自己被努力所背叛?这样是不是会更加残忍?
顾衍就像是将自己从身体中剥离了一般,冷漠的俯视着自己的内心。他冷静的想,知识是具有传承性和垄断性的。就如顾氏这样已经落寞的贵族,也因为曾经身为楚国贵族,祖先为皇帝策命观星,所以族中现在掌握观星、策命等等天文知识的人也不在少数。这些知识是先辈们一代一代积累下来的,只在顾氏内部传承。
而寒门士子,如果没有看过贵族的藏书,想要学习这种极度需要传承的知识,简直难于登天。
可顾衍不可能劝服族中长辈们,到乡县中的书院中去教那些孩子这种知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将王宫中的太史们拉到太学中教书,期待他们能培养出优秀的人才,再将这些人才下方到基层书院,自上而下的改变这样的局面。
可这样的太史有多少是贵族,又有多少愿意倾囊相授呢?
一向果断的顾衍,在此时竟然有些纠结。他希望百姓们能过的更好,对日子更有盼头,又不希望因为他此时的决断在未来让他们寒心。顶层的决断往往都是灵光一闪,往后的所有论证都是在自己为了说服自己而找出的理由罢了。在顾衍希望建立科举制度的时候,也不过是遵从本心在一瞬间做下的决断罢了。
但他希望,这个灵光一闪的决断在未来可能失败的时候,不会给百姓和国家造成不能接受的后果。
直到祭祀结束,顾衍回到家中还在心里琢磨这件事情。
“羡之,你不舒服吗?”最后还是顾昭见他心神不宁,轻声问道。他的弟弟身体向来不好,今日祭祀从天未亮时开始,一直到下午。天寒地冻的,他有些担心顾衍的身体。
听到顾昭的话,两人的父亲顾悯也温声问道,“是羡之身体不适?”
顾衍摇摇头,“身体并无大碍,只是衍心有疑惑,一时难解罢了。”他想了想,还是决定把自己的困惑告诉父兄。
坐在主位上的顾悯笑着捋了捋胡子,和自己的长子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笑意。自己这个聪慧的儿子很少求助他们,这还是第一次呢!
“当权者在做决断的时候,确实如你所说,往往都是灵光一闪。”顾悯笑着回答,“但,这个灵光一闪却不是一瞬间就能形成的。”
“不是一瞬间?”顾衍疑惑的说。
“正因为我们很清楚,自己的决定会改变很多人的生活,所以每一个决定在潜意识里都是谨慎的。不是说这个突然冒出的决定很谨慎,而是为了培养一个高位者,每一个家族都非常谨慎。我们学礼读书,遍识百家言,一切的学习反思都是为了在需要做出重大决定的时候,潜意识可以在一瞬间帮助我们做出一个”顾昭有些不知道用什么词来形容,想了想最后选了个,“良好的决策。”他看了顾衍的那些书,也学会了新鲜的词汇。
顾悯等自己的长子解释完才笑着说,“如果你想问,为什么不思考后再决策的话,你现在的状态就是答案。”
顾衍想了想自己的患得患失,也忍不住笑了出来,“如果所有官吏和君王都像我刚刚那样患得患失,恐怕就没有人敢做实事了。”
“所以,羡之。”顾悯平和的对自己的次子说,“你应该对自己受到的教育有信心,在你做出决定的时候,应该已经想过这些情况了,只是你的自己不知道而已。我们教育你成为一个君子,就是为了在你需要做决定的时候,不会做出自己在未来承受不起后果的决定。你不需要否认自己曾经的努力。”
“我没有否认自己的意思,我可能只是”顾衍抿了抿嘴,“需要一些他人的肯定。”
“为父知道。”顾悯摇摇头,“你真应该去其他国家走走,听听那里的百姓究竟把你形容成了什么样的人。”族里的子弟游学回来,总是在说六国的百姓们听到他们姓顾,自秦国来就会围上来打听顾衍,满满的溢美之词说出来都让以谦逊闻名的顾氏族人不好意思。
那些教大家识字的纸,刻意被传播的种地方法,当然还有赞美秦王和秦丞相的戏剧,都让六国百姓对顾衍,顾羡之这个名字有无尽的好感。更不要提他节制秦军,不让秦军扰民的行为,简直就是好感加倍。
“不会是恶秦的走狗吧?”顾衍也笑了,开玩笑道。他其实不太清楚他在六国的风评,但是秦国名声不太好,他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
“你要是愿意去别的国家,那些臣子愿意当你的走狗。”顾昭对自己弟弟消极的评价很是不满,在他看来他的弟弟就是神仙再世,哪里是可以这样侮辱的?他自己侮辱自己都不行。
两兄弟拌嘴,顾悯笑着看他们像小时候一样为无关紧要的事争执。
顾衍本就是心神坚定的人,有亲人的开导自己心里的那点纠结也放下了。父兄说的对,他应该给自己一些信心。
“阿熙,你在干什么?”忽然,顾悯对着门口说道。
顾昭侧头看过去,顿时被自己的长子气笑了。顾熙这小子正扒着门边探头探脑的往主室里看,也不知道在看什么。他招呼道,“既然都到门口了,还不进来和祖父、叔父说说话?”
见自己被发现了,顾熙才慢吞吞的从门口进来。先是向屋里坐着的三位长辈行礼后,他才说明了来意。原来,他是来找顾衍的。也不管父亲和祖父的眼神,他噔噔磴的跑到顾衍身边趴在他耳边,悄悄地说自己已经找到肥皂的最好形状了。
顾衍听后摸摸顾熙的头,笑着说,“那阿熙可真棒,刚好可以给你祖父和父亲介绍一下咱们的新发明。”
然后在剩下两人的目光下,他让顾熙把昨天做肥皂的经过说了一边,然后顾熙还把自己思考的过程也一并说了出来。
“熙是觉得,肥皂沾了水就不好拿了,总会滑进水里。”他一边比划,一边说,“圆形,方形都不好,如果左右两边没有阻挡,不论什么样的肥皂都很容易脱手。所以,我觉得两头大中间细的形状应该最好用。”
顾昭听到顾熙把做肥皂的事情说的头头是道,顿时觉得一阵头疼。他好不容易把自己儿子教养成一个优秀的贵族少主,谁知道自己弟弟回来还没有三天呢!就把他儿子拐带到沟里去了,这还怎么学星象测位,继承家学?想到这里,他就忍不住去瞪顾衍。
虽然顾衍觉得有一阵寒气掠过,但他又看不见顾昭的神情,就算心里有猜测也只当看不见。反正他哥就是心里想想罢了,倒也不会真反对顾熙和他学这些。
顾熙当然不知道自己父亲内心的哀叹,正目光灿灿的看着自己的祖父,滔滔不绝的说着自己的所思所学。顾悯也不管自己长子的内心戏,被顾熙这副摸样逗的哈哈大笑。
“好啊,好啊。”他抚掌笑着夸赞自己的孙子,“阿熙大才,不输你叔父当年。”
“父亲”顾昭扶额叹道,“您要是再夸他,再过几天他还不知要跑去研究什么呢!”此时人不流行这么夸赞子侄,更不要说更小一辈的孩子了。只有时时警觉,每日反思才能让年幼的孩子变成更好的样子。
作者有话要说:(1)“尸”就是挑选长得像先祖的子孙担任祭祀主持人之类的工作。在齐鲁之地,尸一般为女性担任,也有主祭的意思。
(2)鬯(g,从昌)酒,一种加了香料或者芬芳植物的酒。一般都是用于祭祀,宴请重要的宾客。前文出现过秬鬯酒,就是这种酒的一种。但是,鬯酒是清酒,就是将酒渣,酒糟都过滤的酒,而秬鬯酒是过滤过酒渣但保留酒糟的酒。如果小可爱们喝过醪糟,就相当于喝过没有加郁金草增香的秬鬯啦。
(3)出自殷墟14295版甲骨,其中有几个字是我自己隶证的,可能不太对。
汉以前的祭祀,其实不止是为了寻求祖先庇佑,更重要的是内省诸身,外求诸己。就是反思这段时间,自己有没有按照道德标准来要求自己,有没有做不好的事情。感谢在2022-01-2720:51:34~2022-01-2820:58: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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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顾熙被祖父夸赞后,顿时不好意思起来,挠挠脸笑道,“祖父过誉了,熙还要多学习。”然后行礼,回到自己座位上坐下。
顾衍笑着对自己父亲说,“我会把肥皂的制作方法留下,父亲可以着人去和商队接洽,好赚些钱。”他不觉得贵族挣钱有什么不好的,直接就和顾悯说了。
此时人并不以商贾为耻,就是齐国名相管仲也为国经商,经营盐铁以充国资。所以顾衍这番话也没有激起顾悯和顾昭的反对,顾昭在听了他的话后笑着说,“我还以为你要写信给王上,让少府监制呢!”这样的话,他们可就不能做肥皂的生意了。
顾衍笑着摇摇头,“我已经将后宫和前堂的官员分开了,就是要监制肥皂也不会是少府负责了。”倒是也没否认自己要给嬴政汇报这件事。
顾悯听出他的话外之音,点点头说,“我会立刻和族老们商量,尽量赶在工部集中买卖之前将肥皂卖到六国去。”顾衍会定时写信回来,他早就知道新的职官制度了。如果是代表国家的工部集中贩卖的话,恐怕私人的肥皂在秦国的城市就不好销售了。还是尽快卖出国比较好。
顾衍是打算先将这种新型的暴利产品垄断,然后再后续缓慢放开。当然,他又不是圣人,真的能做到大公无私,在政策执行之前让自家赚些钱还是可以的。
“那就让阿熙带着族人做吧!”顾衍转头面对顾熙,笑着问他,“阿熙有没有信心?”
顾氏是大族,但不代表没有穷困的人家。如果能通过做工来挣钱改善生活,想必对他们也是件好事。
身为族长的顾悯点点头,觉得顾衍的主意不错,于是也看向顾熙。
虽然他开年也不过十一岁,但也不算小了。族中子弟这个年纪也大多游学独立,让他负责一个肥皂制作也不算为难人。
顾熙惊喜的睁大了眼睛,笑着点头,“熙有信心!”
“父亲,阿熙还有读书”在做的四个人里,只有顾昭还在做无谓的挣扎。怎么能让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去做匠人的事情呢?而且还是侯府的嫡长孙!顾昭觉得父亲简直是和自家弟弟一起胡闹。
“哎呀,让阿熙多见见平民的生活,待他日后为官,也就知道体恤百姓了。”顾悯不以为意,挥挥手,“读书也可以抽时间嘛,又不是说让阿熙待在作坊不出来了。”
顾昭找不出理由,只能点点头同意。他一直期待自己儿子能和自己一样学习观星之术,然后从军行武,在军队施展抱负。毕竟,当年自己的弟弟离开家里,在朝堂上与那些文官武将打口水仗吃亏,不就是因为他没有军功吗?他不希望自己的儿子也遇到这样的困难。
但是看这样子,顾熙这小子完全就是顾衍的翻版,从军是不可能从军的。
“阿父,莫要着急。”顾熙知道自己父亲在忧愁些什么,“熙不会放下家学不管的,教族人做肥皂不会耽搁晚上观星的。熙只是希望能和大家多交流,这样才能在为官后更好的帮助百姓解决问题就像叔父一样!”
顾衍笑着拉过顾昭,拍拍他说,“你阿父就是放心不下你,你说再多都没用。”话没说完自己先笑个不停,然后说,“白日工作,夜晚学习会影响你长高的!可不要太劳累,只有活得久,才有话语权”
话没说完,对面顾昭的酒杯就砸过来了,还伴随着顾昭的阴森森的声音,“顾衍,你又在那里胡说什么呢!”
顾衍听着自己哥哥有些生气了,立刻起身拉着顾昭给正坐在主位上看戏的顾悯行礼,然后不顾礼仪的跑出主屋,等一路叮当的走到书房,顾衍才扶着顾熙的肩膀边喘息边笑,“哈哈,咳,哈哈哈,阿熙不要因为你阿父反对就放弃自己的理想啊!”
顾熙一手扶着顾衍,一手拍拍顾衍的背顺气,认真地说,“我知道父亲不是真的反对,他只是担忧我的未来而已,只是我觉得父亲多虑了。”
顾衍此时已经缓过气来,笑着问自己的侄子,“哦?阿熙为何这么想?”
“王上意在六国多年,今年将军们大胜而归。连下几十城这样的战功,是先前从未有过的。即使是战神白起,也不能在几个月内一口气攻破几十座城池。这样的速度代表着很多城市都是望风而向,或者遭到了内部的叛乱。这也代表着叔父同化六国百姓的计策已经初见成效,百姓们饱受战乱之苦,皆思和平。”
顾衍没想到顾熙能这样想这个事情,没用打断他的话,而是认真地听着。
顾衍的态度给了顾熙鼓励,他抿了抿嘴继续说,“所以,我认为王上已经在设计一统六国的战争了。照现在的进度,恐怕要不了三十年,秦国境内就会无战可打,无功可立。叔父设计科举制度也是为了给未来无法立功的百姓一个出路。到那个时候,军功恐怕就不是评判一个官员的唯一标准了。”
“父亲不过是担忧我如果不参军立功,会在以后被同僚欺负罢了。”可是如果评判标准改变,顾熙那个时候参不参军其实也无所谓了。
顾衍没想到自己的侄子小小年纪竟然能把朝政分析的如此深刻,顿时笑了起来。“哈哈哈,阿熙以后可愿到朝堂之上帮叔父?”顾衍忽然起了爱才之心,不想让顾熙在郡县空耗才华。此时,他不是顾家的嫡次子,而是大秦的丞相。
顾熙摇摇头,“叔父,现在说这个还太早。”未来是什么样没人能保证,顾熙不想现在就答应当朝丞相这种大事。而且,“熙还没有娶亲,还不知道未来的主母怎么看熙为官这件事呢!”
几乎同样的猜测,也发生在万里之外的韩国首都新郑。
韩丞相府,韩丞相张平正和自己的长子闲谈,在聊起秦丞相时他感慨道,“顾丞相乃不世之才,天人之相。若是生在我韩国,当救我于水火啊!”
张良想起在秦国见到的那个亲和青年,虽然没用说什么,可是在心里想着,那样心思纯洁的人如果生在韩国,恐怕会非常痛苦吧!韩王不似秦王那样用人不疑,反而总是想着制衡臣子,所以自己家五世相韩也没有什么政绩。
“秦国虽然野心勃勃,但这位丞相推行的国策与商君的理念相悖,恐会削弱秦国的战斗力。”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顾衍是个对百姓更加宽和仁慈的丞相,这与秦国起家时推行的铁血手段背道而驰。张平淡笑着说,“如此,今年过后我韩国能有一丝喘息的机会了。”他们从来没有期待过秦国能放过韩国,只求这个时间能晚一些。
“儿子不同意。”听到自己父亲这样乐观的估计顾衍和秦王,张良第一次提出反对,“秦丞相为民着想不错,放粮赈灾,建立书馆看似消耗国力,实则不然。纸张、农具和肥料的贩卖不知为秦国来带多少粮钱,而且秦国商队每到一国就散播秦君仁义,宰相爱民的言论,如今六国之内,百姓谈起他必称丞相,六国之境无不思秦。”
“正所谓,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长此以往,秦国不需大批军队,六国自然会降。”原本他对普通百姓对国家的影响没那么重视,但这次游历让张良深刻认识到顾衍在百姓中的号召力。在六国贵族根本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顾衍已经将人心牢牢把握在手中了。
他有些担忧的说,“听闻此次秦国攻我三家(1),有很多城池不战而降,盖因百姓拥护城外秦军而厌恶城内官吏。秦国散布消息,只要不战而降的城池、村庄都可以免税一年,秦国还会派农官指导百姓耕作,提供最新的农具和肥料。如果有他国遗民愿意学习秦律秦文,秦国还会给通过考核者提供官吏岗位。”
“父亲,那秦相并非消耗秦国国力啊!”他严肃的对着自己的父亲行礼,“秦相如此行事,想必秦王已经做好吞并六国的打算,这些举动都是为一统六国做准备。父亲应该早做准备了。”虽然自小父亲就给他说家族历史,说着他们五世相韩,可他知道自己父亲更看重的是他们姬姓张氏家族的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