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之昭。”他说,“我问你个问题。”
贺之昭从作业里茫然地抬起头。
“嗯,你……你怎么做到考试的时候不粗心的?”许添谊咬了咬牙,求知欲战胜了耻意,“就是,怎么才能不算错数字,也不漏看条件?”
他对此增加了筹码:“如果你愿意告诉我,我就把小天使挂坠送给你。”
贺之昭想了想,富有条理地回答:“如果你经常看错题目,可以做点勾画的标记;算错的话,就多打草稿。”
便是如此。
许添谊觉得是有些道理,但这道理太简单,遂内心大呼上当。
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艰难地递出自己的天使挂坠:“哦,谢谢。这个送给你了。”
贺之昭接过去看了看,说:“你留着吧,这个是屈老师送给你的。”
挂坠顺着那只手轻轻落回了笔盒。“咔嗒”。
贺之昭又低下头认真算起口算题,许添谊却没有继续写他的弯道超车日记。
他执意要送出小天使挂件,是因为觉得如果有克服粗心的好办法,贺之昭不会愿意无条件告诉他。不用其他东西去交换,是因为手里除却这挂坠,再无更得体的谢礼。
然而事实是贺之昭知无不言,还十分客气,没有收下答谢的礼物。
许添谊羞愧难当,再一次确实感到自己是个心思很重又小气的人,而他的朋友贺之昭却又是个大方、足够好的人。
窗外一片萧瑟,天空的颜色中都透着干冷。临近春节,大院门口贴了春联,挂了两只红灯笼。几个老太搬了板凳围坐在一起,边摘豆芽边聊天;背后的空地上,小孩们追逐打闹,欢声笑语从楼下如水般漫上来。
许添谊已经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在大院的空地上玩耍是什么时候。这种改变很突然,只是某一天他发现自己要写作业,没有时间再去玩,也对在大院里狂奔这件事失去了兴趣,更喜欢看电视。于是,他和贺之昭集合见面的地点,就从大院的空地变成了贺之昭家的客厅。
尽管如此,他却仍记得自己第一次与贺之昭见面的场景。
彼时为夏秋换季,许添谊在度过人生比较美好、难忘的一段时光——一年半前,母亲坚决地离婚了,他跟着摆脱了酗酒成瘾,还会家暴的生父;一年前,于敏认识了同样离异,但没有子嗣的许建锋,两人迅速决定结婚。
二婚,在这个年代并不多见,因为忌惮他人的眼光,“许添谊”这个名字是搬进大院前匆忙改好的。随后,于敏和许添谊便作为许建锋的妻子、孩子住了进去。
许建锋是个最传统的老实男人,偶尔自大,但确实对许添谊不错,刚住一起时,给他买了点时兴的玩具,一家三口还偶尔会去郊野公园,许添谊可以玩到城堡样的气垫蹦床和碰碰车。
之后的半年里,于敏有了身孕,便辞去工作在家保胎,每天等许添谊幼儿园放学去接他。
许添谊虽然嘴上没有说过,但一样很期待这个弟弟或妹妹的出生,让这个家庭变得更加稳固、亲密。
他唯一的烦恼是,已经搬来大院近一年,却恰好处在一个青黄不接的年纪。上有两个比他大三岁的小学男生,下有小一岁的三个幼儿园女孩。唯独没有可以作伴的同龄人。
正在此时,他终于从于敏的口中得知一个好消息——对面楼吴焕秋奶奶的女儿和孙子即将搬过来。那小男孩和他一样大。
许添谊正无言地期待着,转头却得了流感。病情愈演愈烈,从简单的咳嗽演变成肺炎,他大病一场,手背扎了留置针,在医院躺了整整一周。
等得赦可以出门玩耍时,已经正式入秋。那小男孩也早就搬了进来。
许添谊很想交朋友,但也不好意思直接敲门去找,便时不时站在厨房那扇窄窗前观察。那天一早,于敏出去买菜,让大病初愈的他老实在家呆着。许添谊寂寥地透过玻璃望出去,发现大院空地上除了那两个不和他玩的小学生,还多了个矮上一些的男孩在旁边杵着。
大约便是此人。许添谊心中一喜,紧跟着又一黯。他做人太犹豫,病又好得太晚,看来新人已经找到玩伴了。
然而没等他完全失望,就看见其中一个小学生抱着只球,伸手猛地推了一把新来的男孩。男孩没站稳,往后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好,此处又有邪恶的事情发生。
正义的许添谊立刻开门蹿了出去。
其中一个正说着:“咱俩不想跟你玩,你外婆说的不作数。”
“听说你没爸爸?”另一个嘻嘻哈哈地问,“为什么?是不是和别的女人跑掉了?”
许添谊听见,认为证据确凿,他们就是又在欺负人。便是这样的闲言碎语在大院的人际关系中流转,所以于敏和许建锋搬进来前充满忌惮,既要改他的名字,也要保证他不说漏嘴。
让所有人以为,他就是于敏和许建锋的亲生儿子。
“给我站住!”许添谊大喝一声,带着感同身受的愤怒,“别人有没有爸爸,管你们什么事?”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飞沙走石间,有一人怒目圆睁,边走边捋袖子。
两个小孩立刻紧张起来:“走地龙来了!”
“走地龙”的代号源自一场矛盾,因为许添谊发现这两个小男孩欺负大院里的三个小女孩。他们把过家家用的锅铲抢了过去,像打高尔夫那样用来打玻璃弹珠,还抢她们的橡皮泥、毽子、折纸,抢走了就不归还。
许添谊从伤心的小女孩那里了解完事情全貌,和他们产生了比较激烈的肢体冲突。
而俗话说上帝为你关了一道门,就会给你留扇窗。
人如果说各有所长,那么许添谊认领的技能就是打架。尽管从未接受过什么正统的学习与训练,但他天赋异禀,打架的招数、气势和技巧都浑然天成,所向披靡幼儿组,稳扎稳打三年级以下组。
许添谊一战成名,当然也惹上了麻烦,被于敏拎着耳朵去挨家道歉了,还被限制以后绝对不能再打架。不过他并不后悔,认为自己没有做错。
此时,在那两个男生惊恐的目光中,许添谊意识到,接下来就该撂狠话了。
如果是五年,十年后的他将更有经验,也能把握好度,但毕竟,他这时才五岁。
虽然勇气源于自身,但所有火拼和争吵的经验,都来自于电视上的抗战剧。
于是下一秒,他怒目圆睁,大喊道:“我杀了你们!”
万籁俱寂。
“杀”字浓墨重彩,是小学生生命难以承载之重。两个男孩茫然又惊慌地交换了眼神。上次被打得落花流水,这次竟然是要死了吗?
没有商量的情况下,他们默契地如鹌鹑挤在一起,扭头狂奔回了隔壁楼。
许添谊目送他们远去,喉咙有些疼,心中却很骄傲。他像只矜贵的孔雀款款转过身,上下打量对方。长得还可以,比他稍微矮一些,只是脸上没表情。这可能是有点呆,智商不高的表现。不过没关系,玩伴嘛,能一起玩就可以。
许添谊正准备说些什么,没想到这时,这人开了口:“哇,你的声音好响。”
许添谊瞬间不想认识他了,莫非还真是个笨蛋。他瘪了下嘴转过身欲离开,觉得不甘心又转过来。发现贺之昭还在看他,就不情不愿问:“你叫什么名字啊?”
“贺之昭。”
“哦,我叫许添谊。”
对面点头。
这便是他们在这世界上相识,发生的第一次对话。然后故事就这么开始了。
第6章 这都在贺之昭的预料中
贺之昭又写了面数学题,翻页的声音让许添谊回过神,心中跟着产生些想法。
或许贺之昭会知道如何让妈妈满意的方法吗?
姜连清总是笑眯眯的,连对着他都很温柔耐心,想必贺之昭是个有些手段的人。
这时许添谊尚未想明白那因果次序——因为姜连清是个温柔的人,所以对贺之昭很温柔,对儿子的朋友也很温柔。并不是贺之昭考得很好心里满意,才总是笑脸待人,和蔼可亲。成绩怎么会是爱的衡量标准呢。
许添谊纠结了番,最后看着墙角,装作不在意地说出自己的心事:“唉,让妈妈满意,有时候还挺难的。你觉得呢?”
贺之昭点头表示听见了,又摇摇头表示“不觉得”,接着继续写起了数学题。
背后许久没有传来回复声。
许添谊忐忑期待地憋了半天,回头一看,却发现对方正拿着橡皮认真地擦口算簿。
擦完,将橡皮屑轻轻拂去,捏着铅笔填上正确答案。
许添谊瞠目结舌,心情难以言喻。
他生气道:“我在和你说话!”
“我听见了。”贺之昭答。
“你没听见!”
“你叹了口气,说让妈妈满意难。”还真听见了。
那你为什么没反应?
许添谊坐不住了,站起来扭头就走:“我回去吃午饭了。”
贺之昭起身跟着他到家门口,顺便问:“下午还来吗?”
许添谊没回答。他抿着嘴,如同涨满气的河豚冲回了自己家。
讲出这样的少年烦恼,如同揭露伤疤,朋友却置若罔闻,他觉得很羞耻,这种羞耻让他很生气。
同时,也有一丝隐秘的伤心。
于敏看他如旋风一样进门,数落道:“吃饭倒是知道回来了!”
家里只有他们两个,吃得就很简单。于敏拿出冰箱里昨日冻硬的剩饭,分出两碗,倒上滚烫的开水搅拌开,再从玻璃盒中夹出一些酱瓜,萝卜干。
许添谊拿筷子上桌吃饭。于敏吃着,忽然问他:“我刚刚看牛奶箱,怎么少了两盒牛奶?你一顿早饭要吃两盒?”
还有一盒,给了对楼那个。许添谊没想到于敏竟然连这个都能发现,只能硬着头皮胡诌道:“今、今天早上嘴巴干,就喝了两盒。”他现在觉得应该让面包噎死贺之昭。
“你省着点吃可以伐?”于敏皱眉不悦道,“牛奶多贵啊,你小阿姨就送来这么一箱特仑苏,我都舍不得喝留给你们。你倒好,一次喝两盒。”
许添谊连忙咽了酱瓜,承诺道:“知道了,我下次只喝一盒。”
“姜连清上班去了,是不是?”于敏随口问,“那贺之昭吃饭怎么解决的,随便吃?”
这倒是点醒了许添谊。不像他总有妈妈在家等着,自从外婆去世后,贺之昭假期就只能一个人在家。
想至此,他顿时选择了原谅,等吃完饭就迫不及待穿上外套去找朋友了。
去的时候,许添谊也为自己找好了理由,饭前走时没带走作业,就总是得回来一趟的,十分正当,并不突兀。
在贺之昭还没有察觉前,许添谊的内心已完成了一次从断交到重归于好的必要程序。
“贺之昭,开门!”
贺之昭已经将杂事都做好了,处在一种等待的状态中。他听见这熟悉的大嗓门十分高兴,起身去开门,听见门外人继续问:“你中午吃的什么?”
“我自己做的。”他打开门,让人进屋,边走边说,“你的作业我收起来了。”
许添谊跑去桌前看。果然,原本摊开的作业簿都理好了叠着,铁皮笔盒里的三支铅笔也全部细心地用刀削过了,整齐地排列在一起。
一切无懈可击,许添谊难找出茬,也忘记生气了。他决定开始走假期的既定流程。
“哦,谢、谢谢……”许添谊干巴巴道,“我想睡午觉。”
之前的每个假期也都是他过来写作业,然后中午回去吃饭,吃完再大摇大摆回来,鸠占鹊巢地用贺之昭的床睡午觉。
贺之昭露出一个没被发现的、很小的微笑,因为这说明他的预测是对的。他很满意。
走进卧室,就见被子已经摊开摆好。许添谊又提要求:“我要睡里面。”
贺之昭并无异议,温顺地掀开被子,示意他先躺进去,然后自己也躺了下来。
安定两秒,许添谊说:“你挤到我了!”天地良心,根本没有。但贺之昭也自觉再往外挪了挪。
贺之昭总是入睡比较晚,他需要寻找一个自己满意的入睡姿态。旁边的许添谊入睡很快,也安静。因为闭着眼,贺之昭看到他密而长的睫毛,热而泛红的嘴唇,一些如果许添谊醒着,便没有人会注意的细节。
他多看了两眼,再次于心底感叹基因表达伟大的宏伟命题,随后合上眼睛。两个人挤在一张小床睡,便睡着睡着挤到一起,头挨到一处。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印在绿色花纹的被单上。
许添谊用一周的时间写完了所有作业,周记从“假期是弯道超车的好时机”编到了“假期便这么结束了,我非常有收获……”
在还没有流行上补习班的年代,冬天剩下的时间就用来睡觉、储存脂肪和过年。
南方的冬天虽然鲜少下雪,却很湿冷,没有暖气就全靠肉身抵御。过年前,于敏和许建锋带着两个小孩逛了商场。
因为许添谊的衣服都还能穿,仅许添宝添置羽绒服一件。
楼层结账的柜台旁有根玻璃柱,里面是风吹起而不断飘浮翻滚的鹅毛。
羽绒服,头次听说。许添谊没穿过,所以也并不能明白为什么这轻飘飘的鹅绒便能抵御寒冷。
路过商场的中庭,宝看到空处摆了架钢琴,两个小孩正在琴凳上爬上爬下,也情不自禁挣开于敏的手冲了过去。
纵使双手呈鸡爪状,按出的音也零零碎碎不成曲调,但许添谊还是从于敏和许建锋对视的眼中看到了惊艳。
临近年关,许建锋往家里带了很多工厂发的面盆、毛巾、牙膏,还有厂里生产的鞋油。按照往年的习惯,总是除夕夜去许建锋家吃年夜饭,隔天再去于敏家走亲戚。今年却恰恰相反,因为许建锋妹妹一家预计除夕那晚回国,主事的决定到年初一再吃团圆饭。
许建锋去上年前最后一天班,并承诺将早点下班去吃晚饭。许久没有吃上过娘家的年夜饭的于敏兴致格外高涨。
除夕一早,她站在镜子前拍粉饼,涂颜色浓丽的口红,又在自己的挎包里备好给小辈的红包,再催许添谊赶紧帮许添宝也换上衣服。三人出门到路边拦了出租车,一同前往目的地。
于姓一家人丁兴旺,上一代相应国家号召,于敏的外婆共生了五个孩子。因此理论上递推可得,于敏这一代该有二十五个兄弟姐妹,许添谊这一代则超越百人,军队一个连有余。
但实际上却是前者七个,后者目前仅六个,当然也是响应国家号召。
出租车行至花园小区的最深处停下,司机将翻下去的“空车”招牌再翻上来:“17元。”机器滋滋吐出白色发票,和前面没扯掉的蜷缩在一起,很长一串,像祝福的哈达。
结账下了车,冷风扑面而来。于敏绕至车后打开后备箱,先让许添谊拎了几盒礼品,再自己拎剩余的,用空着的手关上后备箱,牵起许添宝:“走走走。”
没有电梯,需一路跋涉至六楼。许添宝一手牵着妈妈,一手还拿了根没拆的棒棒糖,蹦蹦跳跳,背后的许添谊苦大仇深,拎了两盒补品,一箱牛奶。
开门的是屋主——于敏的表姐于晓桃,比于敏年长三岁。一进门,先说妹妹精气神好,打扮漂亮,然后夸许添宝长大了,神气可爱。没等她讲完,横里冲出个人,弯腰把许添宝抱起来,贴着面颊说:“哎哟,长远没看到了,想不想外婆啊?”
于敏把东西都给了于晓桃,嘱咐自己妈妈当心腰。许添谊缀在最后,也沉默地把自己拎的东西递过去,深深喘口气。于晓桃终于打量他,目光很善意,说他长高了。
于敏母亲一代都已经退休,一早便齐聚一堂,每个身旁还有个不姓于的伴侣,热热闹闹撑满客厅和卧室,见到两个小孩来,纷纷递上自己的红包。
许添宝一路甜甜地谢过去,因为最小最受宠,被牵到客厅中间,开始准备才艺展示。剩下的小孩都挤在客厅角落玩飞行棋,恰好四个人凑上了一局。
没有人注意许添谊。
棋局中,年纪最大的男生是于晓桃的儿子,随母姓叫于子琛,今年刚上初中,虎背熊腰却戴了副眼镜,模样很蠢:“来个六,来个六……啊啊啊为什么!”
他回头看了眼走过来的许添谊,冷漠道:“没有空位了,别来。”
“切,我就看看。”许添谊不甘示弱瞪了他一眼,安静地盘腿坐在后面。
许添宝刚出生时,于子琛随母去医院探望,对着婴儿床里睡觉的小毛头说:“好丑啊,跟猴儿似的。”
那时,许添谊站在旁边听到这婴猴说,怒不可赦。尽管他比于子琛小了许多岁,轮体格也小了一圈,但毕竟是战神附体,天生骁勇善战,便趁大人们不备时,将于子琛按在地上狠狠摩擦了。于子琛哭得和驴一样,两人因此结下了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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