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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贺之昭(柏君)


许添谊坐在桌旁,点开了其中一篇。文章开头讲述的是维尔集团此次取消了原本设立的大中华区,将南亚、东南亚区域还有澳大利亚和新西兰的业务一齐整合为亚太区,并由贺之昭担任首席执行官。与此同时,欧洲、中东等区的首席执行官也都重新进行了任命,几位负责人都会向集团的全球主席TomEvans直接汇报工作。
但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陈彬彬的名字再未被提及,文章剩下的篇幅,都用来重点介绍了新亚太区首席执行官贺之昭的生平履历。
一张职业照被居中放在了开头——灰色背景下,照片上的人西装革履,发型齐整,冲着镜头内敛地微笑。
游奇点头称是:“嗯不错!比陈彬彬帅多了。”
周围人都无心吃饭,有的在议论贺之昭,说他是Tom Evans的朋友,因为上那么写;有的在大声念文章下的评论,称陈彬彬两年前对着上一任传播总监邱一民做的事情终于得到报应,这是孽力回馈。
一片热闹中,许添谊对着这张职业照安静地看了半天。
纵使年华逝去,童年伙伴的样貌已近乎在记忆中消失殆尽,但那眉眼间隐约残存的少年模样,再加上相符的年纪、独有的经历和极低的重名率,让许添谊十分确定此贺之昭,便是他脑海里想的那个人。
说不生气是骗人,但隔的时间太久,比起其他情绪,以这种方式重逢的讶异才最为深刻。
如果是十年前,他一定会杀掉对方,但如今那些夜晚辗转反侧、咬牙切齿的心情都难再重返体会,记忆中的细节也都化作泡影,连大动干戈的必要和冲动也都消散了。
许添谊左端详,右端详,心里闷得慌,像火烧。他琢磨许久,强忍下了啐一口的欲望,最后只轻轻嘀咕了句:
“没死啊你。”

“欸,回来啦。”
两团影子一前一后在巷子的外墙上快速行走,从斑驳的墙皮到爬山虎,最后路过门口立着的绿色信筒,利落地左转滑进了居民楼。
一楼光线昏暗,狭隘的过道还停了辆自行车。前一个影子掏钥匙开了门,催促身后那个:“快点进来。”
影子们路过客厅,迈入次卧。
次卧小而拥挤,角落是张双人床,床边放了个床头柜,柜上摆着台灯、《唐诗三百首》和故事书两本。床尾的塑料筐里,装了很多幼儿园小男孩的玩具。
“要足够黑,你把窗帘拉了。”一个影子又嘱咐。
于是另一个阖上门,再拉上窗帘。顿时,黑暗被囿于这方寸之地,伸手不见六指,那影子便散失了。
“看。”许添谊摸索回床边,掌心向上徐徐展开,露出里面发着绿光的玩意。
“小天使挂坠,夜光的。”他介绍,“夜光就是只有黑的地方才能看见它发光。”作为本次期末考试的总分第一名, 许添谊于班主任屈琳琳的办公室获得了此等奖励。
幽幽绿光,映上对面人的脸颊。
贺之昭由衷:“漂亮。”
“送你吧?”许添谊试探问。
贺之昭站起身去拉窗帘:“不用。”
许添谊将挂坠塞回口袋,暗自舒口气。虽然真的想送给好朋友,但实际上他自己也很喜欢,还是有些不太舍得。
最重要的是,这是他首次获此殊荣——从一年级起,每次考试的第一名都是贺之昭。
唯有这次,他以总分一分的优势险胜。
家中无人,于敏这个点去接幼儿园放学的许添宝,约莫还有十五分钟到家。
许添谊坐在沙发上,时不时瞥一眼身边的同伴,像猫咪悄悄翘起了尾巴,心中有丝微妙的得意。
于敏每次都耳提面命叫他一定认真备考,要考第一名。这次他终于做到了。
但作为贺之昭的朋友,许添谊也有丝顾虑。他以己度人,害怕自己本次的优异成绩,成为两人的间隙。
良久,他思索完转身,前倾着靠近贺之昭,试图捉住对方脸上并不存在的懊丧之气,安慰道:“偶尔没发挥好也正常,胜……胜败乃兵家常事,啊。”但没说下次一定能考回第一名这样的话。
许添谊靠得很近。贺之昭望进他的眼睛,疑惑那睫毛是否过长。
他不禁感叹:“人类基因表达真是神奇。”
许添谊以为他脑子坏了,急道:“你听见我说的没啊!”
贺之昭点头,这才思索了下那番话语的意味——既然是对他说的,并且是安慰败者的话语,他推论得出,可能与本次期末考试的成绩有关。
贺之昭:“好的,明白了,谢谢。”
许添谊满意地点点头。
两个人对坐了会,许添谊看表,知道妈妈马上就要回来了,遂把人送到门口,像每次放假那样约定:“明天我还是去你家写作业。”
贺之昭点头应允:“好。”
许添谊得到承诺,称心如意地与人告别。刚关上门,他便飞奔到厨房,扒上水池旁那扇窄窗,从这里可以看到大院的中原地带。
他目送贺之昭走入冬日的斜阳,穿过空荡的水泥地,消失于对楼的门中。
十分钟不到,屋外响起一串车铃声,于敏骑着自行车到家了。
许添谊已在书桌前翘首以盼许久。一听见关门声,便拿起成绩单蹿了出去。
于敏左手拎着芹菜、西葫芦和一条活鲫鱼,右手牵着裹成粽子的许添宝,进屋抱怨道:“冷死了。宝宝,妈妈下次给你织件高领的毛衣……”
许添谊迎过去,难掩急切地端上纸:“妈妈,期末考试成绩出了!”
于敏没理。她忙着把许添宝的鞋子脱了,再解围巾,卸外套,最后把菜放到一边洗手。
“妈妈,成绩单!”许添谊锲而不舍。
“妈妈,我想喝高乐高。”同一时间,许添宝软软道。
于敏:“等会。”这是对大儿子说的。她踮脚拿橱顶那罐可可粉末,舀几勺到玻璃杯。拎起热水瓶,才发现开水用完了。
等水烧开的空暇,她终于得空搭理站在旁边有些时间的许添谊。
许添谊已望眼欲穿,注意到于敏看他,立刻把成绩单递过去,兴奋道:“妈妈你快看。”
于敏倚着橱门,边看边问:“哦,这是期末成绩?”
“是的,你看排名。”许添谊积极进谏,预备接受鲜花和掌声。
于敏却没有接茬。她从头至尾看了几遍,终于找到突破口:“数学怎么只有96分啊?一扣扣4分?”
“啊,这个……这是最后一道应用题的第二小问算错了。”粗心造成,许添谊急切而心虚地找补,“式子是对的。”
在难熬的几秒空白后,许添谊听见上方传来声叹气。他赶紧小心抬头,发现于敏瞪着他。
“跟你说不要粗心,不要粗心!为什么就是改正不了呢?”于敏问,“贺之昭几分?”
许添谊的心随着眼神和语气沉下,又因这问句昂扬,快速答道:“比我低一分,我是第一名,贺之昭第二名。”
“才一分?”于敏又仔细盘问了贺之昭的三门成绩,“你看看吧,贺之昭数学就100,人家一直都很稳定,就是语文稍微扣了点。下次肯定还是第一名。”
许添谊觉得于敏的话或许有些道理,但好不容易拿到优异成绩,却依旧是贺之昭得到表扬,这不在他的预料中。
“你自己说,你这粗心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看他不说话,于敏严厉地追问,“每次都说下次改正的是不是你?”
许添谊接回薄纸,轻飘飘,在他手中垂下,如同此刻他蔫下的心情:“嗯,我会改的。”
水壶叫了。于敏转过身,把烧好的水倒进热水瓶:“不要让我再失望了啊。你一个做哥哥的,应该给弟弟做好表率作用。”
许添谊点点头,被失望二字刺得心口发酸,觉得生活很沉重。
高乐高的棕色粉末碰到热水,散发出巧克力味。于敏试了口温冷,端去给许添宝喝。
宝早等得不耐烦,先行进了屋,他正在沙发上看电视,手里假模假式捏着本故事书。他今年五岁,是家里的老二,享受独生子待遇。
“宝宝看书呢?这么认真?”于敏对许添宝说话的语气总是语调上扬又充满喜爱,“妈妈亲一下。”
宝的眼睛圆滚滚,面颊带有婴儿肥,不知被多少亲戚邻里夸过“雪白粉嫩”、“可爱”、“卖相好”。被亲了,也只偏了偏头,仍旧聚精会神看着电视机。
许添谊站在门口远远看着,觉得沙发上是只可恶的仓鼠。
晚饭烧到一半时,窗外又响起串车铃声。许建锋下班回家了。
一听见这声音,许添宝立刻鼠窜到家门口,嘴里大喊“爸爸!”以作欢迎。许建锋推门进屋,头件事就是把他抱起来,喊他“小子”,问他在幼儿园做坏事没有。
许添谊站在后面,也跟着恭敬喊:“爸爸。”这一声他总喊得很心虚。
晚饭有炒芹菜、炒西葫芦、番茄炒蛋和一锅奶白色的鲫鱼汤。于敏把鱼肚子的肉都夹去了,先放在盘子里仔细挑掉大刺,再喂给许添宝。
宝正是不爱老实吃饭的年纪,一边在座位上左顾右盼,一边不情不愿地接受于敏勺子的饲喂。
许添谊很馋,但有眼力见,只夹了块鲫鱼背上的肉。可惜刺太多,又不怎么会吃,嚼了两下觉得扎嘴,原样吐到骨盆里。
于敏“啧”了声。许添谊为了挽救,忙扭头看许建锋转移话题:“爸、爸爸,我期末考试拿了班级第一名。”
许建锋脸上浮出褶子:“真的?第一名啊!了不起了不起!”
这措辞和情绪令许添谊飘飘然,找回下午失意丢掉的场子。他装得若无其事:“还可以吧,还有进步的空间。”
许建锋说:“第一名,那肯定要奖励啊,你想要什么?”
许添谊顿时浮想联翩,想到漫画书、手表、自动铅笔之类,还有这段时间几个同班同学带来的肯德基新出的游戏机——机身是红色的,老爷爷模样,能玩俄罗斯方块、坦克大战那样的游戏。
这些东西班里很多人有,他全都没有。学生之间,没有就意味着没有共同话题,玩不到一起去。
想要什么?
许添谊情不自禁在脑海描绘出携带游戏机去学校,与贺之昭呼朋唤友的美好场景。
逢此时,于敏在桌下用脚碰了碰他。
许添谊如被撞的钟,脑子一下子清醒起来。他忙称:“不用不用,我……没什么想要的。”
许建锋又问了他两次,最后确认:“真的不要么?”得到万分肯定的回复,便吃起饭,真的不再提这个。于是,在脑海里不断翻滚的漫画书和游戏机,就这么彻底亡佚了。
吃完饭,于敏洗碗,许添谊负责在旁边将碗擦干放进橱柜。许建锋翘着脚看晚报,许添宝霸占电视机。
许建锋看完报纸,挪过茶几上的电话机,开始给一同炒股的朋友打电话。他一边交换行情信息,一边将所讨论到的、值得关注的潜力股代码记录在本子上。声音大得像敲锣。他十七岁进厂,干了近二十年,终于在去年被提拔为车间主任,告别三班倒,过上了朝九晚五的生活。
因为于敏在家带两个孩子,这份薪水便撑起了整个家。他对钱很敏感。
夜晚八点半,许添宝看完最后一档动画节目,于敏要带他睡觉了。
屋内统共两间卧房,在于敏生下许添宝前,许添谊短暂住过其中一间。后来有了弟弟,就搬了出来。
各自洗漱完,许建锋回了主卧,他会继续对着房间那台小电视机再看两个小时的节目。于敏和许添宝去了那间小小的次卧,把门紧紧关上。
客厅里,许添谊熟练地把沙发拉开成一小张弹簧床,再从旁边的柜子抽出被子和小枕头铺上去,关灯,摸索回被窝。
已是一月中旬,刚睡进去的被窝如同冰窟。许添谊像煎锅里的鱼,不停翻来覆去,借此汲取暖意。
从客厅可以看见次卧的门上有扇通风窗,泛着黯淡柔软的光——证明屋内台灯还亮着,于敏在给许添宝念睡前故事。
这时候,许添谊又忍不住想起下午于敏说的话,重重复复回荡。那些字句像石头压在他心口。他想他可能真的很难让妈妈满意。
许添谊裹了裹被子,让被角贴着自己的脸颊,觉得有安全感。片刻,他盯着透气窗的玻璃,屏息摊开手心,露出小天使挂坠。
绿光亮得彻底,撕开茫茫的黑暗,突兀而美丽。
小天使闭着双眼微笑,有圣洁和庇护的意味。她的翅膀那样小,许添谊却错以为这可以带他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一觉睡醒,喜迎寒假第一天。
家中无人,许建锋去厂里上班,幼儿园还没放寒假,于敏也送许添宝去上学了。
许添谊热了个包子,拿了两盒纸箱里的牛奶,夹好作业去找贺之昭。
贺之昭住在对楼二楼,和许添谊一样,都不是大院出生。许添谊五岁时随母嫁进来,那时对楼仅住贺之昭的外婆。一年后,贺之昭和妈妈也搬了进来。
三年前,外婆过世了,于是就成母子二人住在这里。
“贺之昭!”许添谊咬着包子在门前站好,喊得肆无忌惮,“我来了,帮我开门!”
根据经验,姜连清这个点应该已去上班。
三秒以后,门应声打开。防盗门外还有道防蚊虫的纱门,姜连清边开蓝色纱门,边好奇地看他:“哎呀小谊,你这么早就来啦。”
许添谊顿时脸红似煮熟的虾,别别扭扭挤进屋。他找的贺之昭本人正坐在桌前,睡眼惺忪,头发乱如蓬草,脸颊上洗漱的水迹还未干,正拿了片面包干啃。许添谊觉得他下一秒要噎死,把带的牛奶塞给他。
姜连清站在镜子前系围巾,边嘱咐身后的人:“小谊,冰箱里有酸奶,茶几那个小抽屉里面有巧克力,你等会记得和贺之昭拿去吃哦。”
“好的。”许添谊高兴地应下。他喜欢和姜连清说话。
“你们真开心呀,又放假了。柜子里有零食,你们记得拿了吃。”姜连清看清腕上手表的时间,顿时花容失色,“我的妈呀……”她急匆匆披上外套,刚走到门口,又扭头冲回客厅,拿起茶几上没盖盖子的香水喷了两记,接着快速冲了出去,“拜拜——你们在家注意安全哦!”
“姜阿姨再见!”“妈妈再见。”
姜连清骑着自行车去上班了,剩下二人赋闲在家。
贺之昭家是一样的两室一厅,只不过因为只有两个人居住,东西少了很多。茶几上摆了个方型的玻璃鱼缸,许久未见,三条胖壮美丽的金鱼又都肥上了一圈,两鳃翕动,尾巴跃动如火焰。
金鱼的饲养员吃完早饭走过来,从抽屉拿出包鱼食。
许添谊自告奋勇:“我来喂!”
他迫不及待接过袋子,使了些力气撕开个口,捏住袋角猛地往下一倒——未想袋子太软,口又开得大,颗粒状的饲料立刻争前恐后奔涌而出,铺满了大半个水面。
许添谊惊慌地把袋子摆正。和在家闯祸一样,他条件反射去看贺之昭的脸色:“我倒太多了。”
贺之昭点点头,认可这个说法,然后从抽屉拿出自己的捞网:“没关系,我捞出来点。”
这下轮到始作俑者老老实实在旁边观看。贺之昭镇定地把大半浸湿的鱼食重新仔细捞了上来,扔进垃圾桶。
喂完鱼,两个人走进里屋。
贺之昭拥有一个完整的、属于自己的房间,书桌宽敞,正对着窗,光线明亮。许添谊熟练地拖出他的专属小板凳,两个人坐到一处。
做作业前,总有些基本仪式。贺之昭挑出笔盒里钝了的铅笔,拿起笔刀开始对准垃圾桶认真地削笔尖。和许添谊容易着急的性格截然相反,他做事情总是慢而认真,要把一件事做到自己满意才会停止。
许添谊见他削笔,立刻理直气壮递出自己的:“给我也削一个。”
削一个也是削,两个也是削。贺之昭接过去,也仔仔细细削出漂亮的笔尖,终于无事可做,只剩下写作业了。
几番定夺后,许添谊决定先写语文的周记。他打开四方格的作文簿,填好日期和天气,提笔便是言不由衷:“美好的寒假生活开始了。虽然这是假期,但妈妈曾语重心长地和我说,假期不是用来休息的,是弯道超车的好时机。我认为妈妈说得对……”
妈妈,妈妈。
许添谊很慢地写着,想起昨日于敏说出“下次肯定还是贺之昭第一名”时的那种笃定。这让他有一种矛盾的痛苦——他因此控制不住地嫉妒贺之昭,但朋友间不该有这样的情感。
铁皮笔盒里还静静躺着昨日得到的小天使挂件。许添谊珍惜又不舍地摸了摸,又摸了摸,权衡各种利弊,终于下定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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