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常理,他是要生气的,但他刚在飞机上下定决心不总是轻易生气。
所以现在在克制自己,避免河豚化。
这一次贺之昭洗澡的速度未免太慢。
许添谊等待着,困得快阖上眼睛,终于听见门打开的声音。
贺之昭蹑手蹑脚回来了。他穿着睡衣,胸前鼓鼓囊囊。
许添谊震惊了:“里面什么东西?”
话音刚落,黑色的毛发窜出来,紧接着一整只黑猫跃到了床上。
是那只名叫Pepper的黑色小猫咪。
“前面都没看到它啊。”许添谊惊讶地小声说。
他坐到床沿,让Pepper睡在自己的膝盖上。好重。
“刚刚看电影,它就在你旁边的沙发上。”贺之昭说,“只是没说话。”
许添谊沉默半晌,轻轻摸了摸Pepper的后颈,感受它漆黑但顺滑的皮毛。Pepper虽然是头一回看到他,但闻过他指尖的味道后并不反感,现在迎合地贴近那只手,舒服地眯了眯眼睛。
“以前我下楼喝水,没看到它,被绊倒过一次。”贺之昭道出爱恨情仇,“从此它讨厌了我。刚刚捉了好久。”
说完这句,两人一时间都没说话。许添谊迷失在毛绒绒的宇宙中。他抚摸的那只手还有今天刚戴上去的戒指。
没有钻石,也熠熠生辉。
他想如果他有电影男主角的超能力,肯定会下了飞机就倒转回去,把戒指放在背包或行李箱里,当然也不会那么仓促地说“我爱你。”
但现在贺之昭盘腿坐在地上,离他很近。
其实这样也很好。
许添谊犹豫着分出一只手,摸上贺之昭的后脑勺。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就跟摸Pepper的手法一样摸了摸。
他又改变主意,以后还是对贺之昭更直白一点吧。爱也要很明显表现出来。
贺之昭很喜欢许添谊主动表示的亲近,他靠近,Pepper嫌弃地离开,所以贺之昭取而代之,把自己的脑袋搁在了许添谊的膝盖上。
温暖、安静的冬天夜晚。
第二天,许添谊吃完早饭,重新打量这间贺之昭离开大院后,居住了最长时间的房间。
房间的墙壁从一始终的干净,没有任何额外的布置。
床边有个橱柜,最顶层的玻璃橱窗里摆满了贺之昭念书时获得的奖牌和奖杯。此外还有个极为眼熟的红色老爷爷,突兀得摆在金银之间。
许添谊愣了愣。这外表另类的东西不是别的,正是他当年饯别大礼的一部分——是那只他不舍得也不敢在家里掏出的电玩上校游戏机。
他别扭道:“这东西你也留着。”
许添谊想贺之昭真的也有些不正常,可以真的把朋友说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原原本本记下来,记性好得像中间流逝的时间从未存在,连不值钱的礼物也都完整保存那么多年,哪怕之后并无再见面的可能。
可能正因为这与众不同,让许添谊这次有机会成为一个情感上的幸运儿。
“我都保存着。”贺之昭回答,“这个游戏机很漂亮,可以展示,剩下的我都放起来了。”
剩下的。
在许添谊略带惊恐的目光中,贺之昭慢吞吞拉开其中一个小抽屉,展示出了自己所有保留下来的东西。
包括掉色的小天使挂件、封皮已经脆化掉屑如出土文物的皮质笔记本、两张正方形很漂亮的泛黄折纸……
都什么啊。
许添谊倍感羞耻,因为他发现自己竟然送了堆破烂。当然,也是当时的他能给出的最好的、最珍贵的东西。
“还有这个。”贺之昭从里面拿出,言语有些难言的骄傲,“纸是最难保存的,所以我加固了一下。”
那张原本就皱皱巴巴,透明胶带在上面纵横交错的同学录被特意过塑装裱过了,光洁硬朗地出现在两人面前。
答案的始作俑者看清上面写的东西,两眼一黑,脸色阴晴不定。
半晌,怒吼道:“我要烧掉它!”
————绝密档案————
姓名:许添谊
性别:男
生日:2月29日
电话:60703989(这行字特别大)
就读学校\年级:复兴小学五年级
性格:别惹我
爱好:揍贺之昭
最喜欢的食物:肯德基
最喜欢的人:关你什么事
最喜欢的动物:小狗
现在的梦想:当一个好人,每次都考第一名
对我的第一印象:哑巴
————想对我说————
记得给我打电话
勿忘我勿忘我勿忘我勿忘我勿忘我(这行字特别小)
“妈妈。”许添谊道,“你们先进去坐吧,我在外面等。”
姜连清替他整理了学士服的衣领,随后拿出手机看时间,安慰道:“没事,距离典礼开始还有半个多小时呢,来得及的。”
她看许添谊表情还是掩盖不住的着急,想了想,笑了:“那我们先进去占位子吧,坐的前面一点。”
许添谊依旧站在外面,面容严峻地等待自己的合法配偶。
前年,他与贺之昭按照非常标准严谨的流程结了婚,即先申请结婚许可证,再选定日期和主婚人,最后,完成仪式。
因为两人都不喜欢张扬和热闹,一切从简,仪式发生在公园的河流边。
秋天,园内的颜色浓墨重彩如油画,地上积了厚厚的红色、金色的枫叶,天空的蓝都如此神圣。主婚牧师的《圣经》段落念到一半,风吹过来,几片枫叶掉在了夹子上。
这位名叫Ann的牧师笑起来,将叶子摘去,继续庄重地念下去。
随后两人念了誓词,表示愿意成为对方的丈夫,然后交换戒指。
Ann宣布贺之昭和许添谊已经结婚,他们接吻,作为见证人的姜连清和Carey鼓掌庆祝,然后在结婚证明上签好自己的名字。
许添谊对当时的每一帧画面都记得很清楚,每每想来,都如做梦。
尽管离开了故土,但自此以后,人生犹如画出清晰的界限,生活开始有非常明朗、值得奔赴的目标。
身边也有了受到世俗承认的、真正的爱人。
是的,其实没有那么难。
那天结完婚的回程路上,许添谊如往常喊:“姜阿姨……”
姜连清看他,打趣说:“还喊阿姨啊。”
“啊。”许添谊结巴了一下,下意识看了眼贺之昭,“妈妈。”
“你看着他喊啊!”姜连清笑倒了,“喊我!”
即便明明都已经长很大了,可在她心里都还是最小的小孩。平时挺机灵的,怎么这时候那么笨拙呢?
“……妈妈。”许添谊眼睛有点热,但是大家都在,所以忍住了。
明明喊“妈”就可以,偏偏像个小孩一样喊得满,喊“妈妈”。
一开始也很不好意思,但是发现没人会因此嘲笑他,就这么喊了下来。
接着许添谊充满紧张感地备考、申请学校,顺利有学可上后就辞了职,专心念研究生。贺之昭仍在中国继续工作,准备交接的事宜,两人因此异地了一阵。
虽然几乎每天都要视频,有假期就各自往一处跑。
涉及工作交接,这两个月贺之昭尤其忙,两人已经长达三周没有线下见过面。
许添谊继续着急但很有耐心地等待。贺之昭连今天的毕业典礼也是抽空来的,下了班直奔机场,降落后就马不停蹄直奔目的地学校。
俗话说,小别胜新婚。
当时连出差一周都想得不行,真没想到会这样近一个月都见不了一次面。
尽管现在已经是一名大龄硕士毕业生,许添谊也难免想到自己的大学毕业典礼。
当时没有人愿意为他浪费时间。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又五分钟,周围人都慢慢开始入场,工作人员也开始号召学生准备排队。
许添谊准备再打一通电话,终于听见身后有人喊:“小谊。”
许添谊很快地回头,看到目标人物站在距离他三十米的地方。
他小跑过去,学士服的衣袂都飘起来,撞进怀里。
贺之昭揽住他的腰,两人很自然地亲了一下。亲完贺之昭手没放,看他脸色,问:“有点晚了。生气了吗?”
“没有。”许添谊快速地否认,“快点进去吧,妈妈占好位子了。”
心里密密麻麻的话想说,等开口又什么都说不出。
一开始面临异地,恨不能不读书,但当然也很快就打消这念头。步入学院,看到古典立面、圆顶建筑,心瞬间就静下来。念书的富足和收获都是真的,这一次他不用操心没有下文的生活费,不用担心不顺遂的情感问题,虽然课业很难,心态却反而四平八稳。
身边接触的大都是比他年轻的学生,中国人也多。大家都从未沾染过社会的粉尘,相处起来简单愉快。
只是学生都以为他是同龄人。某次聚餐才知道许添谊甚至早就工作多年,已经结婚。纷纷深感意外,还有人当场失恋。
就像他和贺之昭明明也已经结婚快两年,却好像永远不知道倦怠怎么写,新鲜劲怎么都不会过去。
一看到人就都可以原谅,很浓的思念和爱意也跟着源源不断冒出来。
礼堂已经坐满人,第一批准备入场的学生站在门后面等待。
聚光灯闪过,像跑马灯,把所有人的人生串联起来。
此刻——
Alan在酒吧摇骰子。他的好日子已经彻底到头,和中国两位合伙人谈完合作,项目是快接到了,但他担心接下来贺之昭回加拿大升任集团董事后,又没时间分出来给科技公司。如此,只能他挑大梁。
但未来的事情,无需烦恼太多,及时行乐。
他看到一个漂亮的酒保,吹了声口哨让人过来,决定今晚给这个幸运儿增加业绩。
此刻——
许添宝失眠了。在这个普通的夜晚,他突觉人生似乎正在失去控制。
好不容易毕业后,一直没找到工作。当然,他认为一切要追溯回那次失误……屁股早长好了,但母亲对此三缄其口,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他忘不了许添谊说的那些话,他恨他,因为似乎应验了,他此后被迫和乐队分道扬镳,音乐节也没参加。后来乐团没发挥好,也落选了。
落选那天饭桌上母亲小口小口咽米饭,突然嚎啕大哭,他忽然发现她头发也全白了。什么时候?至于么?
不过,这都是很久远的事情了。父亲现在腰不好,每天开车接单的时间变短了。可他要钱啊,没有钱的烦恼太多,他和原本的交际圈子都说再见了。他想他可能还是得尽快找份工作,一个月万把块他就满足了,不过不能太累。
此刻——
韩城头疼地看着客厅里来回奔波的乌云,这都他妈几点了。
杜琛宇前段时间又回美国了,临走时把壮壮扔过来,直言这狗也是他接的朋友不要的,现在工作太忙,无暇照顾,请他最后帮一个忙,找人彻底托付领养了。
韩城回味过来,心里不是滋味,知道自己又被利用了。他想到自己情感的无疾而终,情不自禁带入,就热心地想牵这条红线。哪知道杜琛宇做过那么多对不起许添谊的事情。
虽然他道歉了,许添谊也接受了,但两人的关系还是不可避免淡了很多。上次听到消息,对方已经出国,这倒也是不错的选择。
但狗……
韩城挠挠头,还是决定重新试试联系上许添谊,询问对方是否有继续饲养壮壮的意向。
此刻——
小火车从隧道出来,一瞬间,光落遍座位,窗外满目绿意。又行驶一段看到湖泊,水清澈见底。施伶竹将窗子微微打开,被风吹的眯了眯眼睛。
护照上的国家越来越丰富,三十岁前,能走满五十个国家吗?她想到《少年巴比伦》的那句话,走了几千公里路,都不能忘记你。必须承认,即便曾经每天工作枯燥无聊,也有一些珍贵的东西可以怀念。先前听闻许添谊也从集团辞职了,不知道现在好吗?
她回忆刚才路过的游客中心,里面有明信片贩卖,决意等会寄明信片,给曾经的同事们,给朋友们。公平起见,许添谊和游奇,一人一张。
此刻——
主持的老师喊了许添谊的名字。
许添谊站上红毯,有点脸热的举了举手。
台下有很小的欢呼声,朝声源看,Trista和姜连清在边拍照边欢呼,Carey和贺之昭坐在旁边非常工整地鼓掌。
他冲着镜头笑了笑,很快走下台。
毕业典礼结束,几个人在光线最好的地方拍了全家福,Carey表示自己会负责冲刷出来。他和贺之昭一样寡言,是个表面凶狠如丛林猎人,实际细嗅蔷薇的人。
不知故意或的确有事,午饭后,姜连清便说自己明天有社区志愿者要做,要率领队伍回去了。并叮嘱他们后面有空过来做客吃饭。
姜连清喜欢同许添谊讲这些。她自己的儿子虽然也不错,但两相比较,许添谊更适合做小家庭的外交发言人,并且答应下来的一定会很快履行实现,她只要等门铃响就可以了。
“这下真的毕业啦。”走时,她拍许添谊的肩膀,还是避免不了像看小孩一样看他们两个。这一年下来,她发觉许添谊没再那么绷着,好像松弛了些许。待人接物也更有自信了。
可这下又得上班了。她心疼道:“上次听你说过,具体在哪里上班来着?”
许添谊认真地一一回答清楚,姜连清满意点头:“那和你们家很近的吧,通勤也方便。”她笑道,“知道你好强,一定要劳逸结合,还有我们呢,遇到不能解决的,就来求助。”
随即又看向贺之昭:“你也是,一个人在中国,照顾好自己。什么时候正式回来?上次说的时间还准吗?”
得知再两个星期,贺之昭便可回到多伦多工作,姜连清便又表现出很满意的神色,两队人马就此道别。
许添谊开车载着人一起回了新房,即姜连清口中的“你们家”。考虑到交通便利和实际居住习惯,两人在市中心买了套Condo。客厅的落地窗夜晚能看见高楼大厦、灯火通明的多伦多。
贺之昭上次来已经是半年多以前,还是空荡荡的。现在屋子早就被许添谊一点点很慢、很仔细地布置满了。
过去那么多年,许添谊一直动心忍性,省吃俭用,做梦都想拥有一套自己的房子。可生活渺渺无望,所以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完成,甚至也不相信自己能完成。
现在,终于有栖息之所。
情感上分不清谁依赖谁更多,但生活中许添谊还是力所能及承担着所能负责的一切。他愿意做这样的事情。
嘴上没有邀功,但他很骄傲地从衣柜给贺之昭拿家居服:“过来看。睡衣在这里,你的衬衫在上面挂着……”
说到一半,被人吻住嘴唇。
许添谊被压得跌在懒人沙发里,如同陷入流沙,彻底没有防抗的余地。
一通亲完,两人全有了反应。
憋了三周,都想发疯。
许添谊理性尚存,推了推,微弱道:“洗澡……”
贺之昭趴在他身上没动,有商有量:“再抱三分钟吧。”
两人都认可这个观点,三分钟后还是没人起来,都累得睡着了。
贺之昭先醒,发现自己睡得滑了下去,抱着许添谊的肚子。
外头的阳光正烈,给予室内暖色的光晕。
可能因为宿舍的窄床睡得太多,许添谊睡觉很安静,也几乎不动。阳光落在他的手指上,对戒反光,近乎刺破眼皮。
是现在已经不怎么爱生气,但还是很生动的许添谊。
贺之昭觉得三个星期实在太久了,可之前明明有过更漫长的寻找和等待的岁月。
好在他们后面还有更多、更好的时间可以携手走过。
人生的意义是什么?
可以很有目标斗志,航班阡陌纵横地奔波工作,可以用来纵横四海,吃世界各地的饭,依偎看无数午夜场电影,也可以只是压马路看满地红枫,看漫天大雪,或是在风和日丽的一天,手牵手一直走,斗志昂扬去码头整点薯条。
好,都好。因为爱是通往一切的答案。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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