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芒(静深)

# 黄昏 哈姆雷特的梦境

第42章 40 野鸢尾（端午加更）
七月是弥南一年中最热的一个月，气温直逼40°，哪怕是遇到雨天也有36°，整个城市就像一个巨大的蒸笼，要把里面的所有活物都生生闷熟。
相比之下青州要好得多，青州山高水绿，自带天然屏障把南北的热气挡在外面，自古以来便是避暑纳凉的好地方。
来这之前江遇野并没有告诉周芒他们具体要去哪，只是让他多带几件换洗的衣物。从弥南到青州的路程并不算远，江遇野就自己开车带着周芒过去，跟着他们的只有李由以及一个叫魏何的人，听江遇野描述大概是他的助理。
两辆大G沿着高速驶离弥南，向着偏西南的方向驶去，周芒坐在副驾上有些无聊，连上车载蓝牙听人讲评书版的水浒。
汽车驶离弥南地界后，原本万里无云的晴空很快便被几朵不规则的团状云彩笼罩，太阳也没先前那般热烈变得和煦不少。
周芒被窗外青州的景色所吸引，顾不上评书正讲到精彩的片段，打开车窗向着外面望去。
两边的山都不怎么高，层层交错似青绿山水画，只几座俊秀的山依稀能叫人看见峰头立着的参天古树，其余多是些连绵的小山，线条柔和，波涛般荡漾着向外涌去，给人一种温厚而舒缓的印象。
这里的天较弥南的相比要更澄澈一些，阳光虽没有弥南的那么热烈，但天空的色彩却比弥南的深重，一眼望去蓝绿白三色交互自洽。
这样的色彩让周芒不由想起自己的家乡黔州，那里的天和山与青州有几分相似，但林子更密也更危险，稍有不慎就会被山里的毒蛇蜈蚣咬到。
“怎么样，这里的风景很漂亮吧？”
江遇野的声音把周芒从回忆中拉回，他懒散点头，盯着转角处的路牌问江遇野，“我们这是要去哪？你不会是想把我卖进山吧？”
“啧，你一天脑子里想什么呢，我很像人**吗？”江遇野笑着的把车开进一个有些偏远的镇子，然后停进一家农家乐的后院。
这家的主人似乎和江遇野很熟，简单握手后便带着他们向建在后院的凉亭走去，这院内种着不少果树，还没到成熟的季节，上面挂着大小不一的青绿果子，有种别样的生气。
江遇野似乎提前和主人打过招呼，院内并没有其他游客，李由他们也没跟来，只有他和周芒两个人坐在凉亭下的红木八仙桌前吃饭。
食材都是主人家自己养的种的，饭菜做得算不上惊艳，却极其鲜美，吃完饭后江遇野说自己困了，不愿意进屋，非要睡在凉亭里的藤椅上，还扯着周芒陪他一起。
周芒不大乐意，踢他一脚后拿着蒲扇在院子里四处闲转，这家的后院挺大，除了蔬菜水果以外还种着不少的花草，用来放杂物的独栋隔间是红瓦白墙的老砖房，墙面已经开始掉灰，蒙着一层浅灰色的泥。
农家景色算不上惊艳但格外耐看，周芒依在长廊艳红的柱子边上，视线飘忽后落在砖房一角的淡紫色鸢尾花上。
这是不该开在这个时候的花，但却还是开着，这样漂亮的颜色叫周芒想起多年前的一段往事。
那是一年初夏，他和陈浅河还很年轻，覃文还没出事，领着他们在一个小县城里做暗访，他们还没呆几天便被发现，叫村民拿着锄头和铁锹追了好几里地，停下的时候天色已经黯淡下来，夕阳澄澈的红把整个天空都燎着，金红色的光由天际倾泻而下落了满地，与林间幽深的绿交融作一团。
周芒跑得实在没力气了，就躺在林边的草地上喘气，陈浅河让他小心别碰到蝎子蜈蚣之类的东西，周芒乐呵一笑，说自己小时候被这些蛰惯了，体内已有抗体，很快就能进化成蝎子侠惩恶扬善。
在一边检查相机的覃文听完，笑着骂了几句，让周芒早点完成进化，这样以后出去采访也能利用超能力少吃点苦，周芒哈哈一笑，无意间一瞥，发现陈浅河只穿了一只鞋，另外一只鞋已经不翼而飞，想来是在刚刚跑掉的，但陈浅河自己好像并未发现。
周芒正想开口提醒他，却看见陈浅和正盯着一处出神，他的目光朝那边看去，是一片开得挺漂亮的野鸢尾。他有心逗陈浅河，玩笑道，“看得这么入神，是这花让你想起谁来了？”
陈浅河先是脖子发红，随即脸和耳根都开始发红，装模作样轻咳几声，回答道，“才没有。”
周芒那时候还不知道陈浅河的心思，只当他心里是有别的人，仰身轻拍他的肩，“哎呀，要是有就放心大胆地去追，别在那等，等久了，人就和别人一起飞走了。”
陈浅河含含糊糊点头，然后望向周芒，“那你呢，你就没有什么喜欢……”
没等他说完，周芒摇头回答，“我平时都忙成狗了，哪有空喜欢别人。”
陈浅河的眼眸黯淡下去，他走到路边摘下一朵鸢尾递给周芒，“送你。”
周芒不大明白他的意思，也没追问，拿着那朵紫蓝色的小花看了许久，才反应过来陈浅河的信息素似乎就是这种气味……
回忆的尽头是飘着红色雪花的弥南和停尸间内盖着白布的冰凉尸体，陈浅河走后，周芒时常会想他究竟是为什么跳楼的。
是因为舆论，无休止的咒骂，误解，还是因为没有勇气迈出的那一步，又或是因为那篇错误的报道？
周芒说不清楚，他只觉得这个行业实在残酷，它分明那么现实，却总是引诱那些怀抱理想的人跳进来，然后让他们摔得粉身碎骨。
带着清淡花香的微风拂过，周芒的眼睛忽然湿润起来，他原本以为这些年见过那么多生死，对此早该麻木，但当周边人一个接一个在他面前离开，他还是接受不了，这些事就像细密的霉菌一点点爬满他的心，然后开出腐朽的花。
“周芒。”
江遇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周芒回过头，只见他不知道从哪弄来一个斗笠戴在头上，嘴边还叼着根狗尾巴草，挑眉问他，“你看我这样像不像金庸，古龙小说里的侠客？”
他今天穿得休闲，宽松的白色T恤搭黑色大裤子，看着不像侠客，倒像街边的该溜子，周芒清清嗓子，走上前一把将他的斗笠拿走盖到自己头上，“你不是说要睡觉？”
江遇野俯身帮他把斗笠系好，“你不在我睡不着。”
周芒瞪他一眼，“你是小孩吗？父母不在身边就睡不着？”
江遇野哈哈一笑，颇不要脸地回答，“诶，还真是。”
周芒没心思和他继续胡诌，理了一下斗笠，“附近有鱼塘吗？这不得去体验一把孤舟蓑笠翁的感觉。”
“鱼塘……有点远，不过你可以把这个带着，等到地方了再钓鱼。”
“到地方？”周芒问江遇野，“所以你到底要带我去哪？”
江遇野勾起唇角，伸手蒙着他的眼睛，轻柔地贴在他耳边低声道，“什么都不要想，你听。”
周芒不大理解江遇野想做什么，但还是按他说的闭上眼睛，静下心来聆听。
因为视线受到遮挡，他的听觉被放大，周遭的一切声音都变得格外清晰，就连草木被风吹动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随后是细小的虫鸣声和从远方山野传来的撞钟声，铜钟浑厚而绵长的响声，几乎要把人的灵魂激荡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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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沉迷刷短视频，有些力不从心了呜呜呜呜呜

第43章 41 至近至远，至亲至疏
周芒从小就不太相信鬼神之类的说法，但他外婆很信这个，小时候经常带着他去各种道观庙宇烧香，城隍土地，佛祖菩萨，三清都有拜过。
后来外婆走了，他再未踏足过这样的地方，不是因为不信，只是害怕触景生情。人的心境总是会随着他们所处的环境发生变化，按理来说经历的越多就越应该习惯，但在周芒看来，像死亡这样残酷的事，经历的越多反而越怕，越担心自己是最后一个。
江遇野带他来的这座寺庙坐落于青州一处不起眼的小山上，车上没有通车道，只有用青石板铺成的台阶蜿蜒向上，直通幽静的山林深处。
没有路，车自然开不上去，江遇野让魏何在山下的村镇里找了户人家，把车寄存在那，他们四人则提着行李徒步上山。
这山从外面看着并不算高，但山路崎岖又有荒草枯枝遮拦，他们走了近四十分钟才到位于山腰处的庙门口。
有些荒芜的古庙附近种着一片竹林，晚风一吹便窸窣作响，这里与弥南城内的大庙相比很是简陋，红木制成的牌匾被雨水冲刷褪色，只依稀能分辨出“青竹寺”几个字。
他们到的时候正是日落时分，金光撒在泛着幽绿的砖瓦上有一种别样的静谧感，江遇野把手里的东西交给魏何，走上前扣响那扇闭着的红木寺门。
没多久，一个小和尚从里面打开门，好奇地探出半个泛着白光的圆脑袋，江遇野似乎认识他，两人低声交谈几句，那小和尚便转身跑回庙里。
周芒不理解江遇野为什么要带他来这样的地方，正想发问，江遇野忽然牵上他的手，拉着他跨过那道有些高的木门坎，走进庙里，“嘘，待会和你说。”
青竹寺虽然从外面看有些破旧，但内里打扫得很干净，前院正北方向的佛堂里供奉着一尊相当华贵的镀金菩萨，下方还摆着几座小像，点着上好的沉香，哪怕是不信此道的人，走到这样的地方也会受氛围感染，生出敬仰之情。
他看着菩萨像有些出神，不知不觉间已经被江遇野牵着走到佛堂门口，江遇野松开他的手，轻声问他，“周芒，你信吗？”
周芒本想回答不信，但在这样的地方似乎不该说这样的话，正犹豫怎么开口。江遇野淡然一笑，“在门口等我。”
说完以后，江遇野转身跨过那道高门槛，来到菩萨像前，双手合十重复着跪拜的动作，他看起来虔诚无比，像是把此生期望都寄托在这。
不知道为什么周芒觉得这样的江遇野无比陌生，像他这样的人居然也会有依托神佛之事吗？
他们之间像是永远也触及不到最真实的彼此，分明离得那么近，可心却那么远，至近至远，至亲至疏。
跪拜结束，江遇野起身上了一炷香，白色的烟雾缥缈盘旋，向着空中缓缓飞去，随后弥漫在四周，叫人看不真切，他眉眼低垂，嘴角却带着一丝笑意，盈盈望向周芒，“饿了吗，带你去吃东西。”
周芒不回答跟在江遇野身后从一边的长廊绕到后院，见李由他们并没有跟上来，他才问道，“江遇野，你信佛吗？”
江遇野慢了半步，幽幽回答，“我也不知道，兴许是信的吧。”
含糊不清的回答让周芒摸不着头脑却也没有继续追问，他垂眸思索最近发生的事，突然生出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江遇野领着他绕过一方种着荷花的池塘，然后停在最里边那间的门口。这座庙像是明清时期建的，虽然后人有进行再次维护，但主体布局和装潢都透着一股子陈旧的气息。
房间里的布局很简单，木制的床，柜子，梳妆台，以及书桌椅，家具都上了年纪但养护的不错，没落一丝灰。
周芒原本身体就不太好，又走了长时间的山路，见到床恨不得直接趴在上面，长眠不起，连鞋都忘记脱。
相比之下江遇野倒是挺精神，看神色没半分劳累，他简单收拾好行李，问周芒想吃什么。
周芒本想说吃鱼，但想到这里是寺庙，闭着眼睛含糊回答，“随便什么都可以。”
江遇野无声笑笑，没过多久便端着两碗素面走进来，喊周芒到书桌前吃饭。
周芒虽然没什么胃口，但肚子里空荡荡的也不舒服，端着吃了半碗，然后放下筷子，问江遇野，“说起来，你还没告诉我，带我来这到底是想做什么。”
江遇野眉宇微蹙，淡然回答，“还记得我之前说过的我妈妈的事吗？”
回想起那天晚上江遇野的话，周芒一时无言，沉默片刻后才柔声道，“嗯……如果你不想提起，也可以……”
江遇野微笑着打断他，“我只是想带你来见见她，随便探望一下我父亲。”
“见她？”
“嗯。”江遇野把碗里剩下的面汤喝干净，放下碗，淡然说，“我妈妈已经见过你了，至于我父亲，现在有些晚，他休息了，等明天我带你去见他。”
“什么……见过？”
江遇野抬起头注视着周芒，漂亮而奇异的光彩流转在淡金色的瞳孔里，他勾起唇角温柔地笑起来，“嗯，她的尸骨就葬在这里。”
“对不起，勾起你的伤心事了。”
周芒垂下头，避开江遇野的视线，压低声音回应他。
“这没什么。”江遇野平静道，“我早就习惯了。”
“遇野……”
“真的没什么，我只是想带你出来放松一下。别给自己太大压力，我的事已经过去很久很久，我早就习惯了。”江遇野伸手去揉周芒的头发，“剩下的不想吃，就给我吧。”
见他这样轻松地说出一件无比残酷的事，周芒的心有些发颤，他静静看着江遇野把那半碗面条吃完，下意识伸手帮他把挡在额前的头发撩开。
淡金色的光从江遇野身后敞着的大门里涌出，给他的轮廓镀上一层淡金的光晕，周芒愣神之际已被他一把抓住手腕放在脸侧亲昵的柔蹭。
“阿芒，如果我想和你说我的事，你会愿意听吗？”
周芒知道他不应该过问这些事，不应该过多接触和江遇野有关的事，江遇野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但那双金色的眼睛实在太漂亮了，漂亮到他的灵魂和心也跟着颤动，漂亮到他甘愿在这一刻放弃清明，沉沦其中，引火戮身。

第44章 42 金笼囚凤
山里的夜色来得很快，不一会太阳便从西方落下，深蓝色点缀着繁星的夜幕笼罩着大地，远处群山在夜幕中显得深远而宁静，夜风里夹杂着周边溪流的水汽，吹打在脸上只留下一阵冰凉的触感。
江遇野把一块野餐布铺在柔软的半山草坪上，对着周边洒完驱蚊水，随即坐在周芒旁边，两个人各有心事，抬头望着天边灿烂的星空默不作声。
虽在同一片天空下，山野里的星星却总是更为璀璨，闪烁跳跃似有生命存在。夏蝉和青蛙的声音从周边葱郁的草木丛中传来，像是永远也不会停歇。
“喝水吗？”
江遇野从随身带的野餐包里翻出一瓶矿泉水递给周芒，周芒接过水瓶，拧开瓶盖但没有喝，他蜷着膝盖，凝视着远处重叠的群山，“这大晚上不睡觉，让我陪你出来，就是来喝水的啊？”
江遇野轻笑一声，从餐盒里拿出一个洗干净的西红柿递到他面前，“吃吗？”
周芒眨了眨眼，摇头回答，“现在不考虑有农药残留了，小男孩？”
“自家种的哪有什么农药。”江遇野用小刀把西红柿的外皮划开，然后一点点撕下来，“我只是觉得你好像很喜欢吃这个，就摘了这个。”
“我什么都喜欢吃，看心情而已。”
江遇野无声笑起来，将剥好皮的西红柿整个吃掉，带着清香的酸涩气味弥漫开来，他用纸巾把粘在嘴角和手上的汁水擦干净，搭上周芒，“其实在我八岁前，我并没有去过江家，那时候我父亲和他们的关系很不好，我和妈妈就一直住在闽南，她很喜欢天文，经常在晚上带我出来看星星。”
“闽南？我以为你从小就在弥南长大呢？”
江遇野颔首点头，“嗯，我外公是闽南渔商，在那边有一间很漂亮的院子，种着很多花，离海边很近，每次退潮，我就和其他小朋友一起去捡贝壳什么的。可惜来弥南以后就再也回不去了。”
周芒听出他语气里的遗憾，宽慰他说，“等以后有时间，去海边住一阵吧。”
江遇野很自然地把头靠在周芒的肩上，“嗯，我不记得妈妈为什么要带我回弥南，那时我还小，很多事都不看不明白，只是觉得江家很奇怪，二叔，两位哥哥，爷爷，还有那些杂七杂八的亲戚，他们看我的眼神总是很奇怪。”
周芒的身子微颤一下，他平静地问，“他们可能是害怕你要抢他们的继承权吧？”
“不是。”江遇野淡然回答，“我不是做这个的料，那时候我的梦想是做一个画家，像梵高，像莫奈一样伟大的画家，他们一直很支持我，哪怕后来我说要当工程师，要做明星，他们也从来没反对过。”
“那不好吗？”
江遇野转过头对上周芒的视线，流淌着金光的眼睛有些失焦，“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坏，在我妈妈离开的很多年后我才想明白他们视线里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