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没有跟别人说。”
燕荷恰巧给乌憬戴上发冠,低眉道,“奴婢晓得了。”可那秘密怕早就被人知晓了,只是因为并不重要,所以没有被在意。
她不知是应松口气,还是该对天子多一些怜悯,只是敛下目有不忍的眼睛。
乌憬只得又装作听不懂了,没过多久,就被别的宫人领去了膳厅用早膳,宁轻鸿虽然不在,可半碗药膳依旧被端了过来。
在宫人的目光下,乌憬只得一口闷了他,至于他们为自己布的清淡膳食,他瞧都没瞧一眼。
反正宁轻鸿不在,谁也管不了他。
乌憬扯着虎皮作大旗,吃得不亦乐乎。
完全不知晓自己方才那三两句说出口的话,一刻钟后,就传到了在越极殿批折子的宁轻鸿耳中。
他不轻不重地应了一声,面上没什么其余的神色,像是只听见了一件寻常的事,翻了下一本折子,有条不紊地吩咐下去后,又道,“召内阁大臣们去偏殿候着。”
拂尘吩咐下去,又听千岁爷似想起什么,问了句,“陛下今日的菜食可曾忌口?”
“未曾。”拂尘自如答道,“宫人布了菜食,可陛下完全不听。”
宁轻鸿淡笑着摇首,“若还是如此,就让御膳房将肉食撤了。”
拂尘暗道一声遭罪,天子说什么不好,偏偏要同千岁爷讨这道药膳,这方子本是太医院为主子在病中没心思用膳食,才拟出来的。
免得千岁爷在病时将身子骨给糟践坏了,用这药膳补一补,垫一垫,等病好正常用膳了,就能停了。
但这道药膳若是同正常膳食一起用,反而会虚不受补,补之太过,更遭罪。
可千岁爷这遭只病了不过三日,这药膳服一剂子,却是服三日,停一日,再连服五日,再停两日,方为一轮。
现在才走了一半,明日停一日,可还有五日。
拂尘应下,等千岁爷看完手头的折子,就伺候主子起身进了偏殿的暖阁内,再无声退下。
一直到午膳,乌憬才见到了忙碌完的宁轻鸿,再一看八仙桌上摆着的膳食,他就傻眼了。
虽然不比寺庙里吃斋念佛,但跟往常比,除了一道肉糜粥,也是一点肉腥都不见。
宁轻鸿从他身侧走过,准备入座时,乌憬还有些不敢置信,只听对方轻笑道,“既然陛下忌不了口,不若就让御膳房上些清淡菜食。”
难不成是他早上不听话,所以对方生了气,现下干脆不给他吃好吃的了?
乌憬整个人都蔫了,不死心地去拉宁轻鸿的袖角,想将人扯住。
宁轻鸿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般,不回身,就不着痕迹地避开。
乌憬茫然一瞬,“哥哥?”
宁轻鸿笑,“陛下是千金之躯,万不可再这么称呼微臣了。”
乌憬更迷茫了,他能听清这句话,却当真像个听不懂的傻子一般,不晓得宁轻鸿怎么突然之间要这么说。
他像往常一样,试探般讨好地伸出爪子,想去牵宁轻鸿的指尖,懵懵懂懂地再唤,“哥哥?”
宁轻鸿微微抬手,避开,他的眼神还是像在看着一个不听话的孩子,半无奈半笑道,“陛下。”他道,“您是天子,举止间要合乎礼制,怎能同臣这般牵扯?”
真真假假,完全让人分不清他言下之意,到底如何。
宁轻鸿话里话外都是尊卑,实则泰然处之的却只有他一人,漫不经心地坐下后,就让拂尘布膳。
坐得仍然是主位。
乌憬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他这下没再装,是真的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但又瞧不出宁轻鸿动作间与平时里有什么不同。
除了不让自己靠得那么近之外。
他恹恹地自己坐了下来,决定这顿乖乖地吃多点菜叶子,只是等他用完这顿膳食。
宁轻鸿仍是一副淡然的神情,看不出是在生气。
乌憬脑子乱乱的,等宁轻鸿如平时一般,准备去御花园走走时,自如跟了上来。
宁轻鸿不紧不慢地瞧了他一眼,却没多说什么。
太奇怪了。
总感觉好像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
哪里怪怪的,
很不对劲。
手也不牵了,之前都会牵着的,乌憬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一双手,又抬起脑袋,看了看宁轻鸿的背影。
有些无聊地跟在人后面,不自觉地开始抠手。
乌憬没走多久,就有些困了。
好在宁轻鸿在湖边凉亭盘了一局棋后,便回了养心殿的御书房。
那张春椅依旧摆在窗棂下,
这两日都未被动过。
今晨的折子堆在御桌之上,殿内燃着浮金靥的暖香,乌憬脑袋都快一点一点的了,见宁轻鸿在走向那张上了清茶的案桌前时,也自然而然地跟在人身后,走了过去。
“陛下若是困了,便先去暖阁那歇歇。”宁轻鸿俯身拿起桌上的茶盏把玩着,他未回身,只语气平静地道。
拂尘听着后,便领着殿内的宫人,先去将暖阁布置了,暖香跟点心茶水,以及被褥,都一一备好。
乌憬小心走到他身侧,拉住宁轻鸿的袖角,再很小心地探了个脑袋,仰着脸去看人现在的神色。
到底怎么了?
乌憬踌躇了一下,又唤,“哥哥。”
宁轻鸿只平静地笑了下,“陛下?”
不像先前那样说不许他喊哥哥,不许他拽袖子,明明什么都没说,但这副淡笑的神色,却已然把言外之意摆了出来。
乌憬有些委屈。
他隐隐感受到了一股危机感,就好像他这几日被带回别人的领地,大摇大摆地吃喝玩耍着,但现在好像终于到了那个要离开的时候了。
但明明领地的主人仍饶有兴致,神色间还是对他格外纵容,却隐隐跟以前不一样了。
乌憬挪了挪,挤到宁轻鸿跟案桌的中间,因为只有那么一点距离,只能跟人贴得近一些。
他试探地往前倾。
少年天子仰着脸,抱住他面前的人,又作出了那副找到了庇护所一般,恨不得将脸埋进去的样子,又是黏糊又是迷茫地唤,“哥哥。”
好像不明白他喊了这么多声,为什么宁轻鸿始终没应自己一句。
乌憬仰着脑袋看他,对上了宁轻鸿垂下的眼眸,意味不明的轻笑,因为靠得如此近,他才瞧出对方看他的眼神似乎有些跟之前不太一样了。
不像在看什么捡回来养的小猫小狗、大型人形抱枕了,而是透过乌憬的双眸,静静同他对视着,真切地在看着他这个人。
就像乌憬见到御花园那只小狗,在草丛间迷路的那只小猫,就算是第一次见面,也会毫无顾忌地直接上手对它们又摸又撸。
但他不会对一个陌生人这么干。
乌憬忍不住屏住呼吸,僵在了原地,不明白宁轻鸿的眼神为什么那么奇怪,于是征征地睁着双眼。
在这么近的距离里,避也不避,直直地用一双迷茫的眼回视着人。
这般大胆,却浑然不觉。
宫人收拾好了暖阁,拂尘轻手轻脚地走过来,禀报道,“爷,都备好了。”
宁轻鸿这才笑道,“乌乌听话,困了就去睡罢。”
乌憬下意识道,“哥哥跟乌乌一起睡觉?”不跟他一起睡午觉吗?
宁轻鸿顿了下,意味盎然地笑问,“乌乌想同哥哥一起睡?”
乌憬心里有些瑟缩,但还是下意识点了点头,甚至还有些委屈。
宁轻鸿微微俯首,轻声问,“当真?”
明明声音很轻,却让乌憬觉得他问出的这句话重要无比,就像是特地留给他的最后一个机会。
乌憬莫名想起了昨日,宁轻鸿在午膳时对他说得那句——答应他一个什么都可以的条件。
他脑子一片混乱,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
宁轻鸿低低笑道,“好。”
话落,他抬了抬指尖,作了个屏退的手势。
宫人鱼贯而出,目不斜视地退下,
只留下拂尘候在殿门边。
宁轻鸿微微退了半步,抱着他腰身的乌憬也被迫跟着挪动,直到对方抬手半扶半按住他的腰身,同时往下坐在那张春椅上时。
乌憬也只能被迫跟着动作着。
像那日一样倒了下去。
乌憬跨坐在他身上,双膝也委屈地曲起,抵在那张春椅上,浮金靥让本就困的他更困了,忍不住在熟悉的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准备睡下了。
正要将脸埋下,下一瞬,又被人掐起来,宁轻鸿似笑非笑地问,“困?”
乌憬茫然地点头,“乌乌困。”
宁轻鸿轻笑,故意问道,“那怎么办?”
乌憬上一瞬还在不解,在面前人朝他挨近时,又睁圆了眼,他们近得近乎在耳鬓厮磨,耳畔甚至能听见宁轻鸿不疾不徐的气息。
宁轻鸿低低笑道,“乌乌可还不能睡。”他微侧过脸,薄唇几乎贴着乌憬的脸略过,又隔着层空气,突兀地停在唇角处,问,“学会了吗?”
似乎在教他要如何做一般。
乌憬茫然无措地眨了眨眼。
宁轻鸿很无奈似的,轻笑,“怎么又呆住了?”
什么又呆住了?
乌憬大脑一片空白,好像突然之间,他跟宁轻鸿不像之前那样,他不能坦然自若地把自己当成一个人形抱枕了。
或者说,是对方单方面对他的改变,
也让他被迫跟着不适应。
他晕乎乎的,连吐出的气息都是热的,只能调动极力困倦的脑子,去想宁轻鸿要自己做什么。
是要一个睡前吻吗?
乌憬温吞地眨了下眼睛,似乎很不解地歪了歪头,用一种无害的眼神,小动物般观察着面前的人。
随即好像想通了什么。
少年天子极为缓慢地往前倾,一点一点靠近,微微抿了抿唇缝,试探又小心地想在面前人轻笑的眼角处落下一个吻。
可是他太困了,只不过闭了下眼睛,唇侧就隔着层空气划过,停在了宁轻鸿鬓间的墨发处,很认真地亲了亲那缕发丝。
乌憬迷迷糊糊地说,“乌乌哄哥哥睡觉了?”
一个天真得令人可怜又可爱的睡前吻。
倏忽间的事,宁轻鸿却定定看了怀里认真的少年半响,好一会儿,才笑叹道,“罢了。”
“本就不聪明,还不补足觉,免得日后更痴了。”宁轻鸿安抚地拍了下他的脊背,“睡吧。”
乌憬得到能松懈下来的示意,一直强撑的眼皮霎时耸拉下来,睡前还搂着人的脖颈,抬脸看了看人。
宁轻鸿安抚地又顺了下他后背的发。
乌憬这才呼呼大睡去。
只是他歇下没到两刻钟,拂尘就掐着千岁爷平日里午睡的时辰,走了进来,瞧见陛下还在睡,只能压低声音,“爷,奴才有事禀报。”
宁轻鸿抬手示意。
拂尘噤下声。
宁轻鸿瞧着身形颀长,但在宫变那日,到底也御得住烈马,执得起重剑,此时搂着人靠在那张春椅上,免得将好不容易睡着的乌憬弄醒,叫人又粘上来。
他的动作放得很轻。
宁轻鸿只缓慢地坐起身,一手撑椅,另一手便单手托着睡熟的少年,轻而易举地站起身,往暖阁走去。
乌憬在路中不适地往人的肩处又蹭了蹭,被人顺着背后倾洒的乌发几下,又安分了。
拂尘极有眼色地为主子推开暖阁的房门。
宁轻鸿掀了被褥,俯身将人放上去,因为乌憬不松手,他险些也要跟着倾下去,墨发全被脖颈处的双臂磨蹭得凌乱,只得轻轻唤了几声,才哄得乌憬迷蒙地睁开眼。
“松手。”
乌憬乖乖地撒开手,下一瞬,就被人解开了领口的系带,宁轻鸿的动作很熟练,没几下就将少年厚重的外袍褪下。
最后才给人盖上被褥。
乌憬被伺候得舒舒服服的,很快,又重新陷入梦中。
宁轻鸿责怪似的,“惯会磨人。”他笑罢,又直起身,出了暖阁。
一直走到御桌前,掀了本折子瞧着,宁轻鸿才问,“可又有什么新鲜事?”
拂尘讪笑道,“是有关陛下的事。”此时殿内没其余的宫人,他便直言道,“爷,那李大夫不肯离京,今日还赖在了府门前。”
宁轻鸿反问,“我念其主仆一场,只让他在离京前割了一条舌,没要了他的命,还有什么不知足?”
拂尘颤颤巍巍的,像不敢触碰到什么忌讳般,欲言又止。
宁轻鸿道,“说罢。”
千岁爷只说了二字,跟在主子身边多年的拂尘却晓得主子言下之意是允诺了,便大着胆子禀报,“李大夫说是要献一味药给千岁爷。”
宁轻鸿意味不明地笑,“何药?”
拂尘,“是给陛下用的。”
言外之意,这药作什么用的,皆心知肚明。
他道完,便“砰”地声磕头跪下,拂尘战战兢兢,他猜不透主子是何心思,但伺候了千岁爷这么多年,也是学到了些皮毛。
听了李大夫说那药是作何用后,他现在也算从千岁爷突然从画舫进宫,在养心殿缴了些物什回府的那日,有些琢磨过头了。
那日后,千岁爷对陛下做得那些匪夷所思的人,此时回看,也让人看出了些苗头。
这分明是怀疑天子不傻装傻,露了马脚被千岁爷听着了。
那日在府中召李大夫问得那些,拂尘也猜得出主子怕是只信了三分,连一半都不曾到。
心中虽存疑,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觉着仍有兴致,就此偃息。
谁料养心殿中早就布了内卫府的眼线,让天子毫不设防地暴露在千岁爷眼下。
只是拂尘想不通主子为何对李大夫都下了重手,偏偏对天子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他劝说道,“爷,天子诡计多端——”
只是拂尘话音未落,宁轻鸿便轻笑出声,反问道,“是么?”
“此人避开了千岁爷的诸多试探,若不是先前老奴拿住了养心殿的那宫女,怕不知要何时何日才能窥出一二!”
“若此时还不下手,日后被其同左相暗中勾结,让其重掌了大权,爷您怕难保周全——”
宁轻鸿笑问,“三王相争时,可见不到左相一党半分身影,我便是将天子亲自送予他们手上,也给他九年又如何?”他漫不经心,“届时,这大周仍是我掌中之物。”
当年千岁爷设计使宫中两位皇子相争,再暗中放废太子入城进宫,最后策反皇城卫,捧着遗旨将废太子视为乱臣贼子,斩于马下那一幕,仍历历在目。
拂尘驳斥不出一句,只不甘再劝道,“爷若想养着陛下玩,喂了药不也同先前那般?”他揣测道,“抑是……千岁爷若想将陛下狎玩于榻间,只要人还活着,也不妨碍天子是个傻的——”
宁轻鸿半笑道,“拂尘,你不若同那李大人做一对苦命鸳鸯?”
拂尘当即闭上嘴,生怕真被一声令下,也拉去割了舌,“奴才愚笨!”他战战兢兢地磕了个头,立即求饶道,“猜不透千岁爷的心思,望爷开恩。”
他提心吊胆等了片刻,才等到千岁爷一句,“自去领罚。”
拂尘立即应下,又听主子在道:“李大夫献的药,便由他自个喝下去罢,药傻了也好,毕竟哑了后还能写出字来。”
宁轻鸿淡淡吩咐,“以免后患。”
拂尘跪伏在地,应是,“那陛下……”
他现下是当真不知千岁爷对陛下是个什么心思了,若是先前那般当个小猫小狗养着,可现下又晓得天子不傻了,按理说主子早该失了兴趣。
但若是视天子如娈宠,从主子言语间来瞧,却并无其余旖旎的心思。
对天子是供着也不对,
不供着也不对。
宁轻鸿似乎瞧见了什么,作了个手势,示意拂尘噤声,才静静看着赤着脚,身着里衣,披头散发从暖阁里自己寻出来的少年天子。
乌憬似乎困乏得厉害,一边走一边还揉着眼,看着路线,似乎是往出恭的小房间走去的。
只是因为才醒,好像还看不清路,走得一会儿快一会儿慢,还未反应过来,一转身就“啪”地撞在了门框上。
乌憬捂着自己脑袋,呲牙咧嘴地对着挡着自己的门框一顿凶,才气呼呼地走进小房间,没过多时便出了来。
只是又困了。
边打着哈欠,边迷迷糊糊地往回走,又被门槛绊了一下,才有惊无险地回了暖阁。
拂尘并不知身后发生了何事,只大着胆子去瞧千岁爷的神色,只见主子似乎在饶有兴致地观察着什么有趣的事物,片刻,又无奈地摇首笑了下。
“养还是要养着的。”宁轻鸿轻声,回想起什么,笑,“还有的教着。”
他放下折子,“下去罢。”
拂尘见主子心情又好了些,才松下一口气,领罚去了,回身再望时,便瞧见千岁爷此时正走进天子在的暖阁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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