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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假成真(山河南渡)


“道歉我听够了,现在我不想听你说这些!”虞砚还陷在自己的情绪中,他抬起脸,莽撞地望进温朝的眼中,压抑和挣扎深深刺痛了温朝的眼,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温朝抿了抿唇,不敢确认他这番话的具体意涵,他所有的游刃有余和从容不迫都在此时变作毫无底气的试探:“那……你想听什么?”
虞砚被他一问,愣了两秒,被气笑了,他站直身体,深呼吸一口气缓慢地平复自己的情绪,看着温朝:“温朝,听不懂算了,我们到此为止吧,我不想折磨你,也不希望你这么难受、为我付出这么多。你给的我会收下,我出来做交换生的事谢谢你,但其他的就不用了,说实话我没觉得你欠我什么,协议早就写好了的东西,怪我自己入戏太深。”
“请温总别再执着于以追求和弥补的名义来耍弄我,您能离我远点我就千恩万谢了。”
他转身就要走,温朝一阵心慌,想也没想地伸手拉住了虞砚的手腕,虞砚转回身看着他,眼神冷淡得像是淬了尖锐的冰刺,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等着温朝的后文,既没有催促也没有质问,就好像是他真的漠不关心、只对温朝的挽留感到无尽的烦躁,房间里陷入温朝单方面恍惚焦灼的沉默。
温朝一时间还不能完全消化虞砚刚刚说的那些话,但他直觉如果今天抓不住虞砚,他和虞砚就再也没有可能了。
他忽然想起了燕游之前出馊主意把虞砚叫来酒吧后、在电梯口和虞砚的对话,他其实一直都知道,自从他十八岁那年出了车祸、坐上轮椅后,就失去了真正把自己的信任完全托付给某一个人的能力。
他习惯凡事做最坏的预测和准备,习惯独自一人扛下所有的后果,把有关无关的人都通通摘出去,将事件的波及范围窄化到最小。燕游恼他若即若离把兄弟当外人、温纯总是小心翼翼报喜不报忧试图驱散一切会打扰他的可能、而爷爷也一直默不作声地替他兜住所有后路、想尽办法不让他走入极端。
他从不吝啬于承认自己的独裁、专横和心狠手辣,也心甘情愿地始终将自我封闭在茧房中。他是十三年前的暗夜里被意外遗留下的一缕亡魂,他的不甘、他的怨恨让他做好随时随着计划进行到末尾鱼死网破的准备,固执地推开他本可以触手可得的真心,直到他猛然回头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如果不是虞砚,如果不是那场车祸,他本来没打算走合法手段把温阑送进去的。他承认自己和温阑在某些方面很像,也明白那近十年的时间他已经没办法改变被刻意影响的偏执性情,他才不在乎自己究竟会沦入什么结局,他只要把身边人都完好无损地摘出去就够了,所以他可以利用自己的所有、不惜一切代价、不留退路也要把温阑弄死。
跟着虞砚一起来M国的时间里他除了处理公司的事、谈合作业务,不是只单纯地每天写信、给虞砚送点应急的东西,他还去过虞砚学院里举办的院内小型排演会,远远地看他站在舞台上和自己的同学一同表演,只是排练,舞台灯光没有刻意地落在他身上,但温朝的目光已经全部被他吸引。
他已经忘了自己上一次如此专注纯粹地对待热爱的事物是什么心情和想法了,他看着台上闪闪发光的虞砚,其实是有些羡慕的,但他也更确认自己现在所做的是对虞砚好的事——只要虞砚的未来一片明朗就够了,不是吗?
可是现在,虞砚却说,他要的其实只是坦诚和信任。
这两个词对于温朝而言,实在太陌生也太遥远,一时间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温总的坦诚和信任属于利益往来的生意场,在多方博弈后的合同与协议中体现,而温朝本人的坦诚和信任,早就随着碾碎他一切未来期望的车祸废墟灰飞烟灭,他连对自己都没有百分百的信赖,更何谈别人?
有的时候他会不由自主地被虞砚的一腔热忱吸引,让他蠢蠢欲动地想要体验被这样一颗真心拢在心口的感觉,而当他的这一点意动真的实现时,他又会觉得这太过炙热,灼得他下意识逃避远离。
他很想挽留,但也很茫然,他已经不知道在抛出利益合作的温总身份外,仅作为温朝这一个个体要如何给予想要追求的人信任和坦诚。
对于朋友,正如燕游所说的那样,他的若即若离尚可以成为两人友谊的缓冲地带,给彼此都留出充足的空间,不必要事事过问、不需要事事交代,但对于恋人,他的若即若离只会成为把对方推得更远的加速器。
“小砚,”温朝呼吸急促,他有些艰难地开口,“给我一点时间,好吗?”
——要多久呢?
虞砚看着他,眼中的冷淡里又明晃晃地滴落出一抹失望,他的英文水平不如温朝,但也听得懂温朝和保镖的对话,知道温朝让人订了明天下午回国的机票,很明显是出了紧急事项需要他立马回去,但就连这,温朝也不肯和他透露丝毫。
他垂下眼,一寸寸地抬起手臂,似乎是要默不作声地从温朝掌中抽回自己的手腕,但握在他手腕的温度却抓得更紧,温朝虚弱又急切的声音里含着让虞砚心尖一阵阵酸软的迷惘和挣扎,以及终于从唇齿间逼出自己的一丝真情流露:“我、我不知道要怎么做才对。我不是不想向你坦诚,但我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尝试……”
温朝咬了咬牙,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可我还是想试试,小砚,你能再给我一点时间吗?”
虞砚坚决地抽出了自己的手臂:“不能,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温朝。”
温朝呼吸一窒,眼睁睁地看着虞砚转头毫不停留地离开,透骨的凉意从指尖蔓延到心口。

第94章
虞砚拒绝得决绝又果断,但回去之后的一晚上其实都没能睡好,温朝的脸色太糟糕,他一闭上眼,脑海里就会浮现出各种画面,一年前温朝住院夜晚时的异常,又或者前晚温朝脸色苍白憔悴地在他怀里昏迷的模样。虞砚几次摸出手机想找谁问,却发现在这个地方,他不认识任何和温朝有关联的人——温朝出国,只有俩保镖在身边,洛瑄没有跟着他过来,他也没有在这里单独新招聘助理。
虞砚不免又想起别的他没来得及证实的事——他来了这个三个多月,每周和邻居交换留言都会规律地在周五到周一暂停,是不是因为温朝回国去处理总部的事了?
如果是这样……他简直难以想象温朝是怎样在时差不断颠倒的三个月里,仍然坚持处理好两边的事物,还要抽时间来和他联系、记得他的每一次留言里有意无意提到的事、还要给他做好出行和生活的手册诸如此类繁琐细碎的小事。
可是,何必呢?明明不需要那么累的。
虞砚心里胀胀地泛起一片酸软,他有些微的埋怨和烦躁,但又不是全然针对温朝的,或许也有别的,不过他有意无意地忽略了,他心烦意乱着,还有些疲惫,他不想看到温朝痛苦,如果一直这样下去,还不如彼此相忘于江湖。
温朝第二天下午就出院直接去了机场,回程的路上他实在困乏得撑不住,睡了会儿,醒来时望着窗外莫名有种不真实的虚茫感,他估着时差,在国内的上午时间给洛瑄发了消息,问询她这三天的情况。
总部的事已经交代好了,他现在的所有重心都在温老爷子的身上。洛瑄在他身边跟了这么多年,自然知道温朝想问的是什么,第一时间和温朝报了平安,说他离开的这两天老爷子的情况还算稳定,没有恶化得很快。
周励已经提前一个小时候在了机场,下了飞机温朝从VIP通道出来便第一时间赶去了医院,此时已经是晚上八点。
有三个专业的护工在医院,温朝还是让洛瑄按日常的上下班时间作息,没叫她来医院,但抵达病房外,他还是看到了在门外的等候区的洛瑄。
“温总。”洛瑄迎上来,低声和他说了些详细的情况。
温朝听得皱起眉,也放低声音询问:“吃过饭了吗?”
“没有。”洛瑄摇头,“护工怎么哄怎么尝试都没办法,营养师做了很多努力,至多在流食上下功夫,吃了就吐,咽不下去,太疼了,只能输营养液。”
温朝垂下眼,摇了摇头:“听他的,别勉强了。”
“对了,”温朝看了眼腕表,整理好表情,朝洛瑄轻轻笑了下,“不是和你说今天不用过来吗?快回去休息吧,之后包括之前我不在的时候,你过来的时间全部算加班工时,周末的也照常算两倍。我刚去M国那个月你是不是没申,我让人力走流程给你重新补上了,自己的辛苦费怎么还能忘记拿。”
“我知道的。”洛瑄和他对视两秒,有点想叹气,还是劝道,“温总,燕先生前天有给我打电话说您在M国那边受了伤,让我一定记得在你回来之后和他说,在他来之前劝你回去休息。”
“行,我自己清楚,你回去吧,这边有护工,我暂时没有要再去那边的计划,公司的事也交给宋总了,她搞不定的你给我汇报,你下班了不用往这边跑。”温朝颔首,朝她摆了摆手,自己控制着轮椅推开病房门进去,他嘴上答应得好听,洛瑄却很清楚他这话多半只是糊弄,无奈地叹息着转身走了。
温朝刚推门进去,就听见饭盒被摔翻在地的声响,他抬头望过去,看见一个护工忙不迭地收拾地上的食物和打翻的饭盒,另外两个护工则习以为常地替温老爷子清理不慎撒落在病号服和床铺上的食物残渣。
温朝缓缓靠近床边,几个护工看见他,忙不迭地和他解释刚刚发生的事。温朝耐心地听着,最后在对面三人有些紧张地提出要换病号服和床单的时候他也只是好脾气地点了点头。
温老爷子的记性比起几天前又差了些,可他看到温朝还是没有像刚刚那样发脾气,只是紧皱着眉用审慎的目光打量温朝,温朝也很耐心,轻轻地拢过他的一只手,和老爷子对视着,语气温柔地一遍遍重复:“爷爷,是我,我是温朝呀,你不记得我了吗?”
被岁月浑浊的眼珠剧烈地颤了颤,涌出一线湿意,温朝知道他记起来了自己。
“小朝……小朝啊!”老爷子紧紧反握住他的手,声音却有些含糊,温朝听得鼻腔一酸,但还是克制住了,还是用哄的语气轻轻慢慢地和老爷子说话。
“爷爷,吃东西太疼就算了,我给您披件外套、咱们去外面转转吧?正好方便他们把床收拾一下,我晚上陪您。”
这样的好言相劝一天会出现好几次,老爷子脾气越来越差,护工拿钱做事不敢惹他,生怕出一点差错、都学会了第一时间给洛瑄打电话找温朝,找不到人的时候老爷子一旦竖起眉做出生气的模样,护工也就不敢再劝了。但现在提出这个建议的是温朝,老爷子虽然不大愿意费力走动,但纠结了会儿还是听了,同意护工扶着他帮忙换上新的衣服,又给他裹上厚外套,坐进了轮椅里。
温朝只叫了一个护工陪着一起给老爷子推轮椅,剩下的终于能松一口气收拾房间和床铺。
现在正是冬季,又是夜晚,屋外寒风料峭,温朝不想老爷子出去受冻,便带着他去了走廊尽头留给病人透气溜达的、稍微宽敞一些的休息间,这个角度瞧出去能看到楼下的小花园。
温朝本来有千言万语,但现在和老爷子安安静静地并肩坐在落地玻璃窗前望着窗外,又忽然什么都不想说了,记忆里他很少能有像现在这样,可以全无顾虑、毫无牵绊地专心致志陪老人的时刻,但到了现在他终于能陪伴的时候,时间却没有留给他多少机会。
两人心照不宣地聊了些不痛不痒的话题,温朝怕老爷子说多了话喉咙疼,不敢让他说太久,自己接过话岔时总是会有意多说些会让老爷子高兴的事,或者是幼时的回忆,或者是一些曾经的趣事,语速也会放得很慢,竭尽可能让老爷子心情舒朗些。
但无论他怎样刻意避开温阑这个话题,都无法否认,他的十岁到十八岁从始至终都有温阑的存在如影随形,温老爷子只要回忆就能想起。
“我问你那小助理,她说温阑那孩子现在入狱了。”温老爷子突兀地接话。
温朝沉默了两秒,应声说:“是。”
他没有隐瞒老爷子,但也拿不准老爷子对于温阑所做的事知道多少,更不想让这件事破坏老爷子的心情——就连他花了十三年的时间,看到温阑都会想起被他害得惨死的父母而恨不能让温阑挫骨扬灰,更别提让温老爷子知道自己引以为傲的一对儿子儿媳是被养在家里快十年的孩子害死的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他……犯了一些事,”温朝斟酌着词句,“现在这样对大家都好。”
温老爷子转头看了他半晌,有些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小朝,你啊……总是什么都想自己一个人揽下来。老头子是老眼昏花了,但心还亮堂着的。当初是我逼他和你分开出国的,我比你看得更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
“温阑这孩子,说好也好,就是可惜了,老二把他收养回来也没教好他,只想着怎么投机倒把了,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不是不同意你和男人在一起,但不能是温阑,你明白吗?他心思太重,心口不一,做事太偏激,我看着他把你带得和他越来越相似很心惊。”
分明都到这个时候了,老爷子还在为他操心,温朝鼻腔一酸,忙不迭地点头,企图让老爷子明白自己是真的对温阑没想法了:“爷爷,您的意思我都明白,您放心,我对他真的不会有别的想法。况且——”
他咬了咬牙,脑子里忽然闪过虞砚在他身边情绪爆发时说的那番话,尝试着一点点同老爷子坦白道:“况且他这次出事,是我做的。我其实……车祸之后就清醒地明白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只是、只是……”
他说不下去了,一时间很难组织语言告诉温老爷子,从头到尾都是他做的局,但这势必会追溯到根源,他不想再勾起老爷子的伤心事。
温老爷子眯了眯眼,倏尔恍悟地笑了起来,抬手在温朝肩头拍了拍:“难怪……难怪啊!小砚那孩子也是你找来演戏的吧,还真的把我瞒过去了,他看起来对你可一点都不像作戏。”
猝然提及虞砚,温朝唇角的笑容有些发涩,他没有就着老爷子的话头继续说下去,只是道:“您放心,我不会再犯傻的——外面还是太冷了,咱们回去吧?”
老爷子点点头,没有再接着说话。
有温朝在,护工带着重新热好的饭菜过来时,老爷子没等劝便主动示意护工喂,温朝要接手他也不让,勉强吃了些稀粥下去。
能吃东西是好事,但看着老爷子难忍剧痛的神情,没多久又生理性地吐了出来,就连喝水也只能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往下咽才不会再吐出来,温朝完全说不出任何劝说的话了,只能等护士第二天继续过来输营养液。
他很迷惘也很挣扎,不明白自己现在这样的陪伴到底是为了老爷子好、还是把老爷子往无穷无尽的痛苦里推。
“爷爷。”陪着老爷子漱完口,温朝主动递上手,老爷子用力地回握住他,温朝的话却说不下去了。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劝老爷子再坚持一下、试试看再让营养师重新换食谱?还是真的顺着老爷子,不让他再尝试吃东西来反复折腾了?
温老爷子八十多了,自从之前出现症状到现在,体重也下降得厉害,再这样折腾下去,不比用药对他身体负担小。
现代医学已经在临终关怀这一块做了充分的努力,国内的引进也还算成熟,但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要亲手做出结束亲人生命的决定,那实在太艰难,对于温朝而言同样如此。
“没事,”温老爷子看着他眼中泛起的水色,甚至还宽慰地对温朝笑了笑,“老头子习惯了,尝点味也很不错了。”
但温朝心里难受得无异于被凌迟,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简直自私到了极点。
温朝陪床了一周,却觉得时间过得太迅速,他白天在老爷子昏睡的时候去找主治医师再三商讨不同的诊疗方案,晚上一刻不离地守在老爷子身边,但他再怎么努力也无法阻止老爷子一日更比一日多的衰弱和痛苦。医生对温朝很耐心,但无论去几次主治办公室,还是同先前差不多的说法,到了这个阶段,无论温朝怎么选,都不过是在痛苦与更痛苦之间做抉择,人终究要面临自己和亲人的死亡,这是微一能一眼望到头的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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