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观音煞有介事地点头。
师兄妹两人的动静虽然刻意压低,但在场之人都是耳聪目明的修士,自然将金猊这句话听在了耳朵里。
慕从云等人自然只当没听见,花氏父子露出愤怒之色,赤王姬留则若有所思地凝着金猊,唯有掌宫姬炀依旧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出声打破了沉凝的气氛,向慕从云一行介绍道:“这位便是赤王,赤王与羽衣候是旧相识,对羽衣候再熟悉不过。陛下听闻了昨夜之事,才特意叫赤王来做个见证。”
慕从云这才朝对方拱手示意。
赤王回以一揖,目光则全然落在了金猊身上。
金猊被他看得浑身不得劲,故意反瞪了回去。
赤王与他对视片刻。忽然起身走下来:“相貌确实和羽衣候一般无二,就是这性情么……”他话语顿了顿,目光反复扫视着金猊。
金猊不快:“性情如何?”
“性情着实差了十万八千里。”赤王爽朗一笑,语气多有赞誉:“羽衣候贵气天成,行事有度,断然不会这样的……”他斟酌片刻才寻了个合适的词:“肆意。”
金猊忍不住又翻了个白眼。
听赤王所言,边上的花震英忍不住开口道:“殿下有所不知,羽衣候魂体有损伤势未愈,已然不记得从前之事,失忆之人性情大变也是有的。”
“家主说得也有理。”赤王赞同颔首,又坐了回去,询问道:“金道友可还记得自己的来历?”
金猊没好气道:“自然记得。”
“我自小长在中州,无父无母,在市井间吃百家饭长大。十岁左右时在破庙中结识了一名老道,那老道说我骨骼清奇要收我为徒,我当他是骗子不同意。那老道便教了我几样小戏法便走了,我就靠着走街串巷变戏法挣口饭吃。后来听人说玄陵招收弟子,伙食待遇十分之好,我想起那老道夸我骨骼惊奇,便去试试。谁知一去便被收下了。拜入玄陵后我又打听到无妄峰清静事少,废了不少劲儿才拜入师尊门下呢,”
他似乎很是得意自己的好运气,说得眉飞色舞。
慕从云也想起他入门之时,微微颔首道:“没错,确实如此。”
那时候师尊只有他与关聆月两个弟子,掌教总说无妄峰太过冷清,便趁着师尊带着他出门云游时,挑了四五个弟子塞进了无妄峰。
后头他们半路上遇见百里鸩,救下了肖观音带回玄陵。师尊还找上掌教很是理论了一番,最终只留下了金猊一个。
当时金猊是几个弟子里根骨最好的一个,只是这些年来他总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这才落下了进度。
“玄陵待我恩重如山,我生是玄陵人,死是玄陵鬼。有些人想要威逼利诱我冒名顶替是万万不可能的。”他扬起下巴,鄙夷万分地扫了对面的花氏父子一眼。
“你!”花千锦气得脸都涨红了,想说什么却被花震英抬手止住。
“羽衣候伤势未愈,这些记忆说不得是有人灌输给你,你自己都不曾知晓。”花震英起身,朝赤王拱手道:“这些过往皆可派人探查核实,只是太费时间。我倒是有一办法,可快速确认。”
“什么办法?”赤王露出感兴趣的神色。
“羽衣候原是无上天境小成的强者,魂体受损后方才导致境界跌落记忆缺失。只需探一探他的魂体,便可见分晓。”
花震英神色十分笃定。老祖宗夺舍转身必然是出了岔子,金猊虽然逃过一劫,但绝不可能毫发无损。如今他只要抓住一点证明对方是羽衣候且失去了记忆,那便能有充分的理由将人带回花家养伤,从而将人攥在手心里。
至于其余细枝末节,人都在他手里了,自然可以再慢慢去核查不迟。
赤王露出迟疑之色,征询地看向金猊。
探查魂体是风险极大之事,必须对方完全卸下防备配合。若是对方不允,强行探查便称之为“搜灵”,乃是十分阴毒的手段,少有人会用。
慕从云面色沉下来,冷冷看了花震英一眼:“探查魂体对金猊风险极大,不论他是不是羽衣候,此举都于他无半点益处。花家主字字句句关切羽衣候,但行动却没有半分为金猊考虑。”
花震英皮笑肉不笑道:“这也是无奈之举,羽衣候乃是花家子弟,我又怎么会认不出?但你们不肯放人,羽衣候又遭受蒙蔽,我也只能出此下策,好证明羽衣候的身份!”
“殿下与掌宫意下如何?”花震英又转头看向两人。
掌宫姬炀同样迟疑看向金猊,带着征询之色:“这怕是得先问过金猊的意思。”
众人的目光再度聚集于金猊身上。
“你若是不愿,没人能勉强你。”慕从云也看向金猊,话语中带着明显的回护之意。
金猊点点头,看向花震英:“探查魂体可以,但我总不能白受这‘搜灵’之苦。若证明了我不是羽衣候,你要如何补偿?”不等花震英开口,他又快速道:“不只这一次,你先前非说我是羽衣候,将我绑回花家造成的损失,也得一起算上。”
花震英面皮抽了抽,阴沉地盯着他半晌,到底只能同意:“若真是误会一场,那我可打开花家宝库,任你选三样宝物。”
谁知金猊却嗤了一声,不屑道;“你们花家都如此败落了,还能有什么宝物?宝物小爷在玄陵见多了不稀罕。”他摇了摇手指,道:“只要灵石。”
比起不知价值的宝物,显然灵石的价值更高。如今灵脉枯竭,灵石用一块少一块。有了灵石,什么宝物换不来?
花震英从未遇见过如此难缠之人,即便是被老祖宗夺舍之前的花千重,也断没有这样死皮不要脸:“你要多少?”
金猊伸出一只手掌,晃了晃。
“五千灵石?”花千锦咬牙:“你还真敢开口。”
金猊却一脸吃惊:“一个羽衣候在你们眼里竟只值五千灵石?”他晃了晃手掌,慢悠悠道:“我说得是五万。”
花千锦气得脸都白了:“你要的可是灵石!”
“对啊,我要的就是灵石。”金猊又坐了回去:“不是灵石可就不止这么点了,你们就说给不给吧。”
花千锦脸色涨红,下意识去看花震英。花震英脸色也不好看,阴沉着脸色迟疑片刻,还是咬牙道:“就五万灵石,若当真只是误会一场,我们自会奉上赔罪。”他眯眼盯着金猊,那样子恨不得将人生吞活吃了:“开始吧。”
金猊却大爷样坐着不动:“这么大的买卖,总要立个字据吧?万一你们事后不认账怎么办?”
花震英忍无可忍,指着他说不出话来:“你——”
金猊扬着下巴毫不畏惧:“我怎么了?”
花震英胸膛起伏片刻,才勉强压下了胸口的怒意,转身对赤王道:“那便请赤王殿下做个见证。”
下人很快捧了纸笔来,由掌宫姬炀草拟文书,赤王姬留作为居间人,最后花震英与金猊分别留了魂印。
文书已签好,便该探查金猊的魂体。
在场之人里,属掌宫姬炀修为最高,辈分最大,又是学宫掌宫,自然由他亲自探查最为可信。
金猊在厅中盘膝坐下,将经脉中运转的灵力汇聚至丹田聚拢,卸下了防御。
修行之人,灵力充盈在灵脉之中,时时刻刻运转,亦是一种对自身的本能保护。眼下要让姬炀探查魂体,金猊不得不将灵力聚拢在丹田处,除了丹田之外,周身大穴尽皆暴露出来。
姬炀立于他身后,掌中运起温和的灵力,自天灵侵入他灵脉探查。
金猊极力克制住本能,才能不去反抗。
侵入的灵力在空荡的灵脉中游走,又往更深处探入。
金猊紧闭着眼,颈侧有青筋暴起,忍耐得极为痛苦。这种痛苦并不是肉体上的疼痛,而是精神上的折磨。虽然他经历过两次夺舍,已经算是有经验,但像一个陌生人敞开灵脉、任由起探查魂体,仍然难以忍受。
而在外人看来,只觉得没有半分作假。
两刻钟之后,姬炀收了灵力,抬袖擦了擦额头的汗珠,缓缓吁出一口气来。
他前方盘膝而坐的金猊更是汗如雨下,整个人都紧绷着难以放松。
花震英见他收了灵力,连忙问道:“如何?”
赤王虽没开口,目光也投向了姬炀,等待他开口。
姬炀面上闪过疑惑,却还是照实道:“金猊魂体完好无损。”
花震英一愣,随即高声道:“怎么可能?!”
“别是学宫探查的不够仔细。”说话间他已经抬掌运气,要亲自去探查。
只是一旁护法的慕从云比他动作更快,上前一步以剑鞘挡下了他的动作:“花家主,掌宫既已经有了结论,何必再纠缠失了体面?”
悲天剑虽未出鞘,但锋锐的剑意却已荡开,剑身在剑鞘中震动发出嗡鸣。
关聆月等人见状亦随之而起,将花氏父子围起来,将金猊护在了身后。
金猊坚持了两刻钟,已然是精疲力竭,听见动静睁开眼,呵呵笑了声,火上浇油道:“你们不会是想赖账吧?”
花震英面色铁青,只是形势比人强,他失了先机,这些人绝不会再让他得手,眼下也只能愤愤收手,再次重申道:“这绝不可能有错,他就是羽衣候!”
姬炀摇头不语,看向赤王。
赤王走上前去,隔在两拨人中间,打圆场道:“如今已经证实是误会一场,何必再剑拔弩张?”
慕从云听他话锋,神色微动,收了剑退后一步,将金猊扶了起来。
花震英听出不对,惊疑不定地看向赤王:“殿下这是何意?”
赤王这时却是敛了笑容,沉声道:“羽衣候失踪,花家着急,父皇也万分担忧。今日一早听闻了羽衣候的消息,便立即派我前来确认。但如今既已经证明是误会一场,家主就不要再做无谓纠缠了,免得伤了和气。羽衣候下落不明,我回去后禀明父皇,再加派人手寻找便是。”
花震英听出了其中深意,争辩道:“但此事漏洞百出,只要派人去中州旧地查一查……”
“够了!”赤王打断了他的话,露出些许不悦:“花家为了寻羽衣候闹出过多少乱子?父皇一直为了羽衣候多有宽宥。但如今涉及玄陵,父皇若是再存私心偏帮,岂不是有失公允?”
这话就是极重了。
花震英神色怔楞,终于嗅到了一丝不妙和危险。
赤王将文书拿出来放在桌子上,对慕从云拱拱手道:“此事既已经证明是误会一场,便按照文书所写履行吧。花家寻找羽衣候心切失了分寸,还望诸位莫要将此事放在心上。”
慕从云收起文书,颔首回以一礼。
赤王这才起身离开。
慕从云见状,也辞别姬炀,一行人护着金猊离开了无涯峰。
金猊虚弱地搭着肖观音的肩膀,经过花震英身侧时喜气洋洋地晃了晃那份文书,提醒道:“五万灵石,记得三日之内筹集齐了送到听竹苑来。”
花震英身体晃了晃,甚至没顾得上理会他。
待人都走了,姬炀见花氏父子仍然没有离开的意思,无奈摇了摇头,只得自己离开,将地方留给了他二人。
花震英头晕目眩,踉跄两步跌坐回椅子上。花千锦扶着他,又恨又怒:“那金猊明明就同花千重长得一模一样,怎么会找错了人?!”
“没有找错人,就是他。”花震英仿佛一瞬间苍老了数十岁,连声音都显得有气无力。
“可掌宫不是说……”花千锦面露不解。
“魂体无损或许是真,但若是花千重摆脱了老祖宗的夺舍,说不得就有法子掩饰。但他在中州的经历都是编造,必定经不起细查!”
“那我立即派人去中州核查!”花千锦精神一振。
“蠢货。”花震英拂袖挥落了案几上的茶盏,咬牙切齿道:“你还没看出来吗?赤王,不,是陛下不想我们找到羽衣候!”
花千锦一愣,神色讷讷:“怎么会呢……”
为了寻找羽衣候的踪迹,陛下给花家开了多少方便之门?
见他想不明白,花震英却不再细说,只是撑着扶手站起身来:“回去,尽快将灵石筹齐送过来。”
一辆马车低调驶出了十方学宫。
赤王端坐其中,面上是掩饰不住的笑容:“今日可是解了父皇的一个心腹大患。”
姬炀袖手坐在他身侧,想起金猊行事,还是忍不住疑惑:“我探查过,金猊魂体并无缺损,那当真是羽衣候?”
“八九不离十。”赤王双手撑着膝盖:“虽然他行事与从前大相径庭,但我不会认错。”
姬炀神色疑惑:“那为何……”
“或许是他魂体并无缺损,但也当真什么也不记得了;也或许他有法子瞒过了你的探查……”赤王神色轻松:“其中种种我们没必要弄得那么清楚,只需要知道一点——”
“花家的羽衣候没了,再也不会回来,我们不必再有顾忌。”
这些年来,花家靠着羽衣候插手朝中事务,广植党羽,一直是帝王的眼中钉肉中刺。只是碍着从前的旧诺,以及羽衣候的实力,这才多有容忍。
羽衣候失踪之后,皇帝虽然有意拔除花家的势力,但也只是暗中推波助澜。毕竟羽衣候只是失踪,万一哪日他回来清算旧账,终究是个隐患。
只是没想到皇室与花家暗中找了几年都没找到人,竟然入了玄陵。
而且如今看来,羽衣候与花家也并不是一条心。
既然如此,他们便不必再有顾虑。
姬炀明白了他的意思:“那中州那边可要安排人手?”
赤王点头:“我会安排人手去抹平痕迹,叫花家查不出问题来。”
一行人回了听竹苑。
金猊宝贝地捧着那份文书,压不住地喜气洋洋:“这可是五万灵石。”
他没什么仪态地瘫在椅子上畅想:“我还从没见过这么多灵石。”
“我也没见过。”肖观音将那份文书拿出来看了又看,难得承认了他一回:“你虽然修炼不行,但赚钱的本事倒是不差。”
金猊瞪她一眼,将文书抢回来揣好:“怎么说话呢?再不哄得我高兴,明日花家送灵石来可没有你的份。”
“还不知道要不要得回来呢。”肖观音翻了个白眼,不再理会他。而是看向慕从云道:“花家不会再找我们麻烦了吧?”
慕从云摇头:“若我没猜错,他们自身难保,怕是没工夫找我们麻烦了。”
金猊闻言面上的笑容顿了下,有些心虚地看了慕从云一眼,连坐姿都不自觉端正了一点。
他没想到大师兄竟然一眼就看出了关键所在。
给自己倒了杯茶,金猊心虚地小口啜饮,心想大师兄应该没看出他的问题吧?
羽衣候的身份实在牵扯了太多麻烦,若是他认下了,麻烦也会接踵而来。不如就安安稳稳地当当他的无妄峰三弟子。
不必日以继夜地修炼,也不必勾心斗角蝇营狗苟。
金猊心里想着事,不知不觉间喝空了一壶茶。
旁边肖观音瞧见了,拿脚尖踹了他一下:“你是水桶么?整壶茶都叫你喝光了。”
金猊回过神来,这才意识到自己出了神,尴尬地放下茶杯,乖乖巧巧地坐好。
慕从云看在眼里,并未深究,道了一句“都去休息吧”,便各自散了。
沈弃自然是同他一起。
他走在慕从云身边,探究地看着他,琢磨他对待金猊的态度。
金猊的身份,他多半是心知肚明的。至于金猊的隐瞒,先前不知,但今日看赤王的态度,他兴许也猜到了。
但他并未戳破金猊的谎言,也没有责备。
没有责备……沈弃心里琢磨着,不由出了神。
慕从云被他眼也不眨地盯着,不自然地轻咳了一声:“我脸上有东西?”
沈弃回过神来,习惯性地弯起眼道:“是师兄太好看,我看呆了。”
慕从云耳朵发烫,面上却越发没有表情。
怎么越来越油嘴滑舌。
沈弃心里装着事,并未注意到他微红的耳朵。
他想着师兄都能原谅金猊的欺瞒,那日后若他恢复真实身份,师兄应当也不会生他的气吧?
但他心里又隐约知道,自己做得事情,到底要比金猊过分些。
只是看着慕从云默许了金猊行为,心里难免生出些许期望来。
师兄那么喜欢他,就算生气,总也不能太久的。
毕竟他和金猊可不一样。
这么想着,沈弃心里就生出微微的雀跃来,还有些迫不及待。
大约是慕从云纵容让他有了底气,他最近已经不再满足于现状了——说到底,现在这张脸,并不属于他。
有时候他甚至会想,师兄到底是对他好,还是对这张脸的主人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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