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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赴风月(半缘修道)


“说什么?”叶掩问道。
苏锦抿起嘴巴,叶掩见他这样子,道:“说到师父身上了?”
苏锦点点头,“他们说师父总是不露面,说师父沽名钓誉,他们不想听师父的安排。”
叶掩面色也有些不好看了,但是他当下没有发作,只是压着脾气去教闻人萦今日的功课。
叶悬止从屋子里走出来,带了几个弟子出门。苏锦和闻人萦因为功课还没完成,都被留下了。
苏锦素日做功课是很闲散的,今日因为闻人萦在身边,半分也不敢懈怠。
日头升到最高处,苏锦从书里抬起头,脑袋里昏昏地都是勉强塞进去的知识。
“累死了。”苏锦伸了个懒腰,看向身边的闻人萦,“小师弟,你累不累呀,咱们休息会儿吧。”
闻人萦抬眼,道:“你天资不够,还不勤奋着些。不然,别的峰的弟子也不会那么肆无忌惮地嘲笑你。”
苏锦有点委屈,“师父给我规定的功课我都完成了,我又没有什么远大的志向,懒散些怎么了。”
他愤愤地起身回屋,闻人萦显然不赞同他的话,只觉得朽木不可雕。
夏夫子的房门忽然打开了,闻人萦看去,夏夫子站在门边,还是一身一尘不染的白衣,只是面上没有笑,整个人的气质透着神秘与危险。
闻人萦有些警惕,“夏夫子今日怎么没去学堂?”
“农忙时节,孩子们只上半天。”夏夫子随口回答。他倚着门,打量着闻人萦,忽然道:“他怎么会收你做弟子呢?他应该很不喜欢你这种包藏祸心的人才是。”
这个他指的当然是叶悬止。
闻人萦皱起眉,“你同我师父认识?”
“是啊,”夏夫子道:“我同他认识很多年了,算起来,我也是你的长辈呢。”
闻人萦嗤笑一声,“不是什么人都配做我的长辈。”
他这样桀骜的态度让夏夫子有点诧异,又有点兴致盎然。夏夫子于是愿意指点他两句,“叶悬止的剑太过收敛,不适合你。不如去找徐借月,他的剑很有杀伐之气。”
闻人萦面上不显,心里却惊讶,没想到这人对昆仑这么了解。
“或者修魔,”夏夫子饶有兴致地看着闻人萦,“你有魔族血脉,修魔一定事半功倍。”
闻人萦一下子握紧了手中剑。
夏夫子很喜欢看人挣扎的模样,他笑道:“你想变强,修魔是最好的选择。可是叶悬止不会同意。他是个很好的师父是不是?他很宽容,对你这个半魔种也一样。你父母死之后,叶悬止可能是唯一一个真心对你好的人了。”
“唰”的一声,闻人萦抽出长剑,直指着夏夫子,“你今天说的这些话,我会原封不动地告诉师父。”
夏夫子有些遗憾没能说动闻人萦,但他还是笑着,笑容充斥着恶意。
“希望你以后也能这么想。”夏夫子道,他脸上的神情让闻人萦觉得好像他已经洞悉了之后的事情。
闻人萦收了剑,把所有的功课都抱在怀里,回身去找苏锦。
一本书从他怀里落到地上,夏夫子捡了起来,随手翻了两下。
周围的气息忽然冷了下来,闻人萦回头看夏夫子,他脸上的笑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目光沉沉的,蕴藏着风暴。
“这是什么?”夏夫子轻声问道。
闻人萦没回答,后退了一步。
夏夫子忽然看过来,那一瞬,闻人萦忽然觉得脊背上如压了千斤巨石,他撑不住,一下子跪了下来。
“这是什么?”夏夫子又问了一遍。
“这是如梦令,是我师父独创的心法,”闻人萦飞快道:“可以强化神魂,抵御搜魂术之类的攻击。”
夏夫子一页一页地翻看,说话的语气令人毛骨悚然,“怪不得。”
怪不得叶悬止能从我的梦境中离开,原来他真的很认真的不愿意我再进入他的梦里。
那本册子被扔在地上,闻人萦抬眼,眼前已经没有了夏夫子的身影。
叶悬止带着人去了阿秀的娘家。这一家人住在后街的街尾,外墙边种了一棵柳树。
叶掩敲过门,来开门的是个姑娘,长相与阿秀有些相似,是阿秀的妹妹阿香。
叶掩说明来意,阿香却犹犹豫豫地往回看。一个须发皆白的老爷子拄着拐杖站在院中,慢声道:“请进来吧。”
叶掩等人进屋,那老爷子站在堂中颤颤巍巍的作揖,礼节半分也不肯废。
叶悬止坐在上首,打量整个厅堂,一个中年妇人端上茶水,还预备了一盘茶点。茶点有些发霉了,但是霉点都藏在了最下面。
叶悬止问这位中年妇人,“你是阿秀的母亲?”
中年妇人眼圈一下子红了,老爷子见状咳嗽了一声,那中年妇人忙不迭地下去了。
叶悬止看了眼叶掩,叶掩会意,走出屋子,去找阿秀娘和阿香说话。
说起阿秀,老爷子神色愤愤,“真是有辱门楣,有辱门楣!”
他觉得阿秀与夏夫子之间的传言有辱门楣,也觉得阿秀死掉本身就有辱门楣。
叶悬止不欲与他多说了。
“阿秀的父亲呢?”叶悬止问。
阿香引着众人去了旁边的屋子。阿秀爹躺在床上,病歪歪的样子。
老爷子没跟着,他觉得只有儿子拜见父亲,没有父亲去见儿子的。
“我姐没了之后,我爹身体就不大好了。”阿香说:“前一阵去给我姐烧纸,玉米地长得太高了,我爹迷了路找不见我姐的坟,回来后他就说,我姐怨他,不愿意见他。”
阿秀爹躺在床上,眼角渗出浑浊的泪水。
他一哭,传到外面老爷子耳朵里,老爷子气得不得了,“这是怨我呢,怨我害了他的闺女!”
叶悬止皱眉,叶掩走到叶悬止身边,低声道:“阿秀的爹是老爷子的养子,老爷子一直不喜欢他,觉得养不熟。阿秀姐妹俩在老爷子眼里算不得人,但孙子不一样,孙子自出生就养在身边,老爷子把孙子当命根子看。”
叶悬止看了看屋子都在流泪的一家人,问道:“阿秀到底是怎么死的?”
阿秀爹忽然激动起来,只是说不出话,死死抓着阿香的手。
“我知道,我知道,爹。”阿香擦了擦眼泪,对叶悬止道:“是张五儿杀了我姐,我姐下葬的时候,脖子上一圈青黑,是他掐死了我姐!”
叶掩皱眉,“你们既然知道,为什么当时不说?”
阿香低着头,“当时我弟弟只定了亲,还没成婚,爷不让。”
一行人默默无语地走出阿秀家,叶掩道:“我真的不懂,骨肉亲情,竟至于此。”
叶悬止看着难得丧气的大弟子,有心想安慰两句。还没开口,脖颈上冷不丁地传来一阵刺痛,疼得他不住皱眉。
“师父,你怎么了?”叶掩关切地看过来,在叶悬止修长的脖颈上,叶掩似乎看到了一圈黑色的刺青。
叶悬止捂着脖子,低声道:“你们先回去吧。”
叶掩想说什么,叶悬止只是摇摇头,避开他伸过来的手。
叶掩只好带着其余弟子先走了。
此时正赶上学堂下学,那个被弟弟欺负的小姑娘站在学堂门外的空地上,拿树枝画着自己刚学到的字。
她是在门外偷学的,一边放了一堆她捡的柴火。
夏夫子走出门,给了她一块点心。
小姑娘接过点心,狼吞虎咽地吃完了。
“夫子,我家里在给我找婆家了。”小姑娘吃完,擦擦嘴,看着夏夫子,“我会和阿秀姐姐一样吗?”
夏夫子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笑道:“你阿秀姐姐现在很厉害的,没有人能再欺负她了。”
叶掩没听到夏夫子说的话,他走上前,小姑娘有点害怕他,飞快跑走了。
叶掩看着小姑娘跑开的背影,道:“夫子收学生要多少束脩,我来出了,让这个小姑娘进学堂吧。”
夏夫子袖着手,笑道:“我的学堂不收束脩。”
叶掩愣住,“不收束脩,为什么不让她也来呢。”
“因为她家里需要她干活。”夏夫子笑意还是那样和煦,“学堂里都是男孩子,女孩儿要帮家里干活,即使不需要束脩也不能让她们进学堂。”
叶掩听得心酸,“我真害怕她们以后都会成为阿秀。”
“说起阿秀,”夏夫子的话轻得像叹息,“一个人要有多恨才能变成厉鬼回来索命呢?”
叶掩眉头皱起,久久没有言语。
苏锦在里面叫他,叶掩进去了。夏夫子也要跟着进去,但是他忽然停住了脚步,转头望去。
山坡上站着叶悬止,风吹起他的长发和他的衣裳。
夏夫子缓步走上前去,走到他的对面。
叶悬止面色有些苍白,衣服遮掩不住的脖颈上有一圈黑色的刺青,透着靡丽之意。
叶悬止抽出剑,那柄雪青色的剑在阳光下闪耀着冰冷的光。
夏夫子抬眼看向叶悬止,眉眼边有一枚红痣,“你要杀我吗?阿止。”
叶悬止抬剑,抵着玄渚的肩膀。
玄渚不肯停步,抵着利剑靠近叶悬止。那柄剑刺入玄渚的肩膀,刺破血肉,刺穿肩背,鲜血浸湿他的衣裳。
叶悬止握剑的手很稳,没有半分退缩。
玄渚停下脚步,只差一点点就能触碰到叶悬止。
“阿止,”因为失血过多,玄渚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他对着叶悬止笑,轻声道:“我很想你。”
叶悬止没有说话,他只是用平静的眼睛看着玄渚。
玄渚用目光一寸一寸描摹叶悬止的模样,道:“你变了好多,变得不爱说话了。你以前跟叶掩一样总是很欢快的。那天我看叶掩练剑,简直以为是你又回来了。”
叶悬止终于有了动静,他抬眼看着玄渚,“别动我的徒弟。”
玄渚很欣喜,“你愿意同我说话了?我有很多话想告诉你。”
他完全不管身上的伤,絮絮道:“我去了很多地方,学会了很多道理。我比以前懂事多了,我都能做夫子教学生了呢。我的学生跟你的学生没法比,不过我还挺喜欢他们的,尤其是那个小姑娘,叫阿秀,她简直聪明极了。”
叶悬止的眸光微动,“阿秀化鬼跟你有关。”
“我本来是不打算多管闲事的,”玄渚道:“可是她很可怜啊。我还有你,可是她什么都没有,我就想着帮帮她吧。”
叶悬止没有说话,或许在他心里玄渚每一句话都是谎话,都不必听。
在叶悬止平静的,没有任何波动的目光里,玄渚的笑容渐渐消散了。
“阿止,你也同我说句话好吗?”
叶悬止还是那样平静地看着他,玄渚这个时候才觉得肩膀上的伤很痛,痛得他浑身都在颤抖。
“你不允许我入梦,也不见我,不愿意跟我说话,也不再对我心软了。”玄渚抬起头,看着叶悬止,“那你杀了我吧。”

叶悬止回到院子里,树下叶掩几个人正在说话,见叶悬止回来,都走上前。
叶掩的目光落在叶悬止的脖子上,他在脖子上围了一圈雪青色的丝带,将那可疑的刺青挡得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见。
叶悬止不想多说,叶掩也就没有问,几个人交流了一下得来的消息,计划下一步行动。
叶悬止让苏锦将这个村庄的地图拿出来,他在上面标记了几个红点,将众人分成两两一组,前往布阵。
“今晚就是月圆之夜了,”叶悬止道:“不能让阿秀再杀人。”
他将地图交给叶掩,带着剩下的人去张五儿家里。
张五儿和他老娘看着闯进来的人惊慌不已,叶悬止不欲听他们吵闹,施了个禁言诀将他们关在了堂屋里,命人好生看守。
这是这些昆仑弟子为数不多的实战,院子里里里外外都扯上红绳,有几个心里没底的弟子站在叶掩身边,听他仔细安排。
院中坐着叶悬止,苏锦在他身边,趴在小板凳上在叶悬止眼皮子底下画符,紧张地不得了。
叶掩有心为师弟解围,接过闻人萦的活计,亲自研朱砂墨。
“阿秀也是个可怜人,”叶掩道:“十几二十岁的一个姑娘,花一样的年纪,就这么没有了。甚至死后都不得安生,你叫她如何不怨。”
叶悬止的目光落到叶掩身上,片刻后,道:“说说你的想法。”
叶掩正色道:“她杀的那些人,小混混扒了她的坟,毁其尸骨、媒婆为张胡王几家牵线,葬送了她的姻缘。那小女孩的爷爷要将她卖掉,更可恨的是那被灭门的一家,他们一家子都是男丁,所有的女孩在一出生就被拿去卖掉,还是卖给人家做药材,何其残忍,死不足惜!”
叶掩越说越愤怒,“师父,我们真的要捉阿秀吗?我觉得阿秀做的没错,换了我是她,未必会比她现在仁慈。”
叶悬止从头到尾都很平静,他看着义愤填膺的大徒弟,缓缓开口,“你忘了死掉的同门吗?”
叶掩一愣,如当头棒喝。
“阿秀杀村子里的人,是为报仇,可是她还杀了无辜的修士。”叶悬止看着叶掩,“你要怎么说,说她是为了自保吗?”
叶掩哑口无言,随即羞愧,“我,我想差了。”
叶悬止安慰地拍了拍叶掩的肩膀,忽然问道:“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
叶掩有些惊讶地看着叶悬止,道:“夏夫子和我聊过阿秀的事情。”
叶悬止皱起眉,“不要听他的话,他的话一个字也不要信。”
一旁沉默的闻人萦听见这话,抬眼看了看叶悬止。
叶悬止还算敏锐,看着一晚上一言不发的小徒弟,道:“怎么了?”
“师父,我有话想对你说。”
叶悬止看了眼闻人萦,起身将闻人萦带往无人处。
“什么事?”
闻人萦下定了决心,将白天夏夫子对他说的话告诉了叶悬止。
他其实很犹豫,这些话说出来对他没有什么好处,说不定会让叶悬止对他心有芥蒂。可是,连叶掩都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因为夏夫子的话昏了头,闻人萦怕自己也被夏夫子利用。
叶悬止沉默了好一会儿,闻人萦心下发紧,慢慢开始后悔。
“你做得很好,”叶悬止终于开口说话了,“刚开始修魔时修炼速度总是很快,但其实这些都是欠下的债,以后要还的。你看魔修有几个能结婴的,就是因为过不去雷劫。阿萦,你遭逢大变,心智坚韧,如今面对谵妄之语也能不动如山,你以后会有大造化。”
闻人萦很少被人这么夸奖过,他有些不适应,只低低地应了两声。
“对了,”闻人萦道:“夏夫子还问了我如梦令的事情,这本功法有什么特别吗?”
叶悬止犹豫片刻,道:“他擅长入梦,你好好修习这份功法,在梦里也不至于任人宰割。”
闻人萦点点头,看上去有几分听话弟子的模样了。
说话间,院中的红绳忽然剧烈动荡起来,夜色漆黑如墨,红绳散发着微弱的光。
“来了。”叶悬止道。
庭院中央,一个红衣人影渐渐显露,阿秀还是那副苍白的样子,看着眼前的叶悬止。
叶悬止走到近前,指尖点了点阿秀的额头,“看看这个院子,这是你去世的地方。”
阿秀死在一个冬夜,刚过完年不久,村庄里的人有条不紊地开始新一年的生活。
阿秀白天去夏夫子的学堂听课,夏夫子的声音很好听,教的东西都是阿秀以前不知道的。
下了课后,阿秀同姊妹们往回走,小姐妹告诉她,镇子上在招绣娘,管吃管住还发工钱。阿秀手艺这么好,不如去试试。
阿秀很心动,怀揣着这份心动,阿秀回到了家。阿秀有一个婆家,有一个娘家,不过那都不是她的家。
她跟丈夫提了要出门做工,丈夫听到有钱拿,很高兴。婆母却从厨房里冲出来,不许她出门。
阿秀在里屋听见婆母在跟丈夫说话,说阿秀不是出去做工,是要跟人私奔。就是她没有别的相好,出去之后也要养大了心不愿意回来。
阿秀愤愤的,心说你猜的没错,我要是出去,就绝不会再回来。
这天晚上,丈夫凑过来,要脱阿秀的衣服。阿秀不愿意,她看不上丈夫,她讨厌这个家。
丈夫生气了,上来撕扯阿秀的衣服,阿秀挣扎,丈夫就掐着阿秀的脖子。
阿秀越来越疼,越来越疼,最后没有知觉了。
阿秀的葬礼办的很大,丈夫家陪葬了一对金镯子。那一对金镯子,是阿秀最后的体面。
阿秀再有意识是在一个月后,那天下着雨,阿秀站在雨里,看几个人鬼鬼祟祟地扒坟。坟包被扒开,棺材被启出来,那两只金灿灿的镯子被人拿走了。
阿秀蹲在坟包前,想给自己的棺木上盖把土。但是她摸不到土,雨水也打得她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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