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该怎么回答就该如实回答,于是我——尽管艰难,但依旧诚恳。
“策划暴动。”
沉默,他没有说话。良久,我听到了滞涩的声音。
“具体点。”
“有组织地策划人员上街游行,暴动,对于叛逃者给予金钱上的援助。”我平静地说,于他怀里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
他闭上了眼睛,努力不让眉头皱起来。喉结艰难地上下滑动,睫毛翕动在寂静的空气中。颤抖着,如他隐忍在心底的情绪。我知道,间谍有很多事可以做,之前很多事——比如我窃听、窃取资料等,他都可以忍受,唯有这样策划暴动这种事,触碰了他的逆鳞。
因为我在苏联管辖的地土上,把手伸向了人民。
“怎么了?”我尝试问他。
他微不可察地吐出一口气,摇头说:“没事,睡吧,我抱着你。”
我在他怀里闭上眼睛,听他的心脏有韵律地跳动,直到第二天醒来我们也未曾有片刻松开。等他在我唇上留下一吻消失在蓝紫色的黎明晨雾里时,我首次拨通了柏林和亨利的紧急专线。
“如果没有紧急事件,你不该打这个电话。”听筒那边传来亨利略显疲惫的声音。
前思后想,我鼓起了勇气。
“听着,亨利,如果伍德说得没错,我不该在这个计划里……我是说,策划那回事儿,我不清楚其中的必要性,如果可以的话……我想退出。”
“退出什么?”
“和伍德的合作。你明白我在说什么。”
轻轻的笑声传来,亨利的语气中带上了嘲讽,“阿尔,你说我是不是对你太好了,看在南希的面子上,纵容了你这么久,你居然还想要更多?任务就是任务,是你能够拒绝的吗?”
“我不是要拒绝,我可以从别的地方给你们创造价值。”
“是我们,阿尔,我们——我们都是美国人。”
“抱歉,亨利。”
“我不需要任何抱歉,如果有抱歉,你应该对南希说。毕竟她为你做了那么多。”
我深吸了一口气,换上了央求的语气,“亨利,算我求你,这个活儿真的不适合我,我在其中感受到很大的阻力,你明白,我需要和那些人交流,我这种人怎么能让人信服?想想吧,做点技术型的活儿…… ”
“阿尔弗雷德!”亨利生硬地打断了我的话,“我要你做的,你就得做,别忘了你的服从性。”
“可你怎么能确保我现在还会服从呢?”我冷冰冰地道。
“你说呢?你想要你的那位去坐牢吗?阿尔,我就说你这个人不可信,以前有埃里克监视着你,你还不听话,可现在呢,正好,你自己把把柄交到了我手里。这是你的疏忽,是你的不对,你怪不了别人。别忘了,任何出格的事情都是要有所偿还的。”
我浑身冒着冷汗,强压惊惧,辩解道:“至少迄今为止,对你安排的事我都尽心尽力,甚至在别人来调查你的时候我也为你的一些不堪进行保密…… ”
“一样的,阿尔,一样的,你的不堪我也不是在保密吗?信任这种东西靠情感是建立不起来的,我们得讲条件,搭筹码。这就是规则,在哪里都一样。”声音停顿片刻,他仿佛难以置信地笑了笑,“真不敢相信你用这个电话来跟我讨价还价这件事,看来你的职业素养堪忧。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会让雷奥来辅助你。”
“不需要!”我打断了他,“我自己可以,别往我身边放人。”
“看来你需要独立空间,听着,阿尔,对你的那些行为我并不介意,甚至不关心。把你安排在这里自有我的用意,也许……也需要不了多长时间,你就可以退出这个计划。在此之前,听话,好吗?别让我和南希为难。”言语之中竟带上了安抚的意味,甚至搬出了南希,我也知道是自己要的太多,能做到这一步,亨利已经是网开一面了。
勉强嗯了几声,我挂了电话,坐回床上后,思绪混乱不堪,却无法忘记昨日夜里萨连科那左右为难的模样。很搞笑是吧,直到这个时刻,我们才清楚地认识到彼此是敌人,是势不两立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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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买你的心事”那段对话改编自电影《卡萨布兰卡》里的台词。原句为“一法郎买你的心事。”“在美国他们只出一便士,我猜大概也只这么多。”“我愿意超额付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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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在另一次的成功逃脱后我踉跄地穿行于寂静幽暗的街巷之中时,在一顶收拢的雨棚之后,我看到我那手里拿着雏菊花束、在黑暗中默然伫立的爱人,他低垂头颅,注视着脚下的路面积水倒映着的银色月光,仿佛他已等待许久,以至于沉浸于如他一般美丽的月色。
没有笑容,没有如手中花儿那般的柔情,黑夜的磷光在他深不见底的瞳孔中掠过,忧愁如此城每日黎明的浓雾,萨连科转身,将我沉在他幽深的蓝眸里,每一道脚步都在靠近,可每一道声音好似叹息。
我抹了把脸,抬起头对他笑。
他掏出手帕,沉默地揩拭我眼角的血迹。很用力,很痛,可我没有出声,微笑地盯着他,直到他注意到干涸的血渍之下,是我自己的伤口。
他的手停住了,我依旧笑着看他,满怀爱意。
“这是给我的吗?”接过他手中用旧报纸包扎的雏菊,那细嫩的花朵正散发特殊的苦涩气味,好奇怪,我想起此时的氛围。
莫名的光在他发红的眼中闪动,好似心疼,好似不解,有好似一种……难以抒解的愤懑。他猛地抓住我的双肩,把我摁在街角的墙壁上。砰的一声,雨棚里残留的午后的雨水落了一地,脊背在坚硬的墙壁上感受到了历史的潮气。
而他的眼里,我仍在笑。
他突然不知所措地松开了手,转过身去,不再看我。
“那些人……那些人……不能……”他握紧双拳,艰难地吐出只言片语。
我低垂着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你可不可以……做点别的……”
这似乎是第一次,他对我提出要求。可在他提出要求之前,我已做过力所能及的努力。
“很抱歉,恐怕我做不到。”
“为什么?”他对我发出质问,“这些人就算跑去了西德又怎样?去街上游行又怎么样?东西德分裂是事实,你们难道能鼓动所有人都去西边?阿尔,你明明不在意。他们的命运,你根本不关心。”
“是,我不关心,我只是做好我的任务而已,因为要留下来。可你说,我为什么要留下来?”
“要留下来,你有很多方式。”
“倘若……”我上前一步,凝视他,“只有这一种方式呢?”
不啻于让他在信仰和爱情中做抉择,可这并非我本意。我从来都小心翼翼让他不至于陷入两难的境地,可是,他怎么就没有想过,我在这一点上也曾做过争取?
没有说话,萨连科只是沉默地迎接我审视的目光。在肃杀的东柏林,在这条白日里发生过游行的街道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在气温零下兀地飘起来的二月的雪中,我们之间的气氛就如白日残留的雨水在一点一点地结冰。
我把雏菊还给了他。
“看来你并不了解我。”
留下这一句,我转身就走,他拉住了我的胳膊。
“我只想要你……换一种方式。”
“换一种方式?”我甩开了他的手,回头露出嘲讽的笑。
“我不能接受……”
“不能接受?换一种方式就不是损害你苏维埃的利益了吗?亲爱的,我在这里,就意味着对你祖国的伤害。而我——你心知肚明,我是因为你才在这里的。”
“闭嘴!”萨连科脸上的肌肉颤动,一只手瞬间抬起捏住了我的下颌,堵住了我的所有话。通红的双眼,炽烈的愤怒,老实说,我从未见过他对我也有如此狠戾的模样。
倏忽间他却卸了力,难以置信地松开手,看着我脸上的红痕,他张了张嘴,仓皇地好似要说抱歉。
可我不堪听他说抱歉。
我推开了他,一步一步朝后退,我想我不争气的眼眸已经湿润了,连他的面容都开始变得越来越模糊和扭曲。
“还记得多年前在德累斯顿你来到我的餐厅把我摁在桌子上说爱我的时候吗?那个时候我就说过我们是敌人,而你,你却不顾劝告,强上了我,还要对我负责,这才有了之后的一切。别告诉我你现在才意识到我们之间的对立,一开始我就给了你选择。”
说完,想必我那悲哀的笑容让他陷入到一种梦的幻灭,他哑然地盯住眼前人,却忘记了挽留这个正欲离开的人。于是我转身朝黑夜深处跑去,很顺利,只是一种强烈的抽离感让我失去了方向,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脏在无规律地跳,自己的脚步回荡在这宵禁后的城市的大街小巷。在一个转角处我吐了,嘴里满是恶心的味道。而后又浪荡着来到一个酒吧,这回我没有用红鹳的故事陶醉自己,而是用一瓶白兰地,浇灭了心中痛苦的火焰。
我只是觉得,他也该是理解我的——理解我从来都不愿意把他放在一个两难的境地,理解我从来都不想让他被迫做出选择。
“您发烧了……是的,您不能再继续喝了,没有朋友吗?我们这儿要打烊了,一会儿会有人来盘查,这里有电话,您记得号码吗?”
喋喋不休,喋喋不休。我却没有力气让这个手艺奇差的酒保闭嘴。
“给钱也不起作用,您得走了,五分钟之内,否则我得叫人把您给扔到街上去,我们可不想去史塔西蹲大牢。”
可我该给谁打电话呢?我在东柏林——这块了无生气、铁灰色的地土上是为何呢?难道,这么些年,不仅是他在做梦,我也在做梦吗?
混乱的神思被屁股上传来的钝痛打断,当我睁开眼睛时,才发现自己的确已经被扔到了街上。凌晨五点,雪有一英寸厚,我来不及感概东德人民的无情,市政府也来不及派出扫雪车,我仿佛躺在一片寂静的空城里,无人,冰冷,风从西边簌簌地刮来,割人的脸。我想南希看到我这幅模样一定会很心疼,于是抱着根路灯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应该回家——我环视四周,妄图用宿醉后混乱的思维中找到回家的线路,雪越下越大,掩盖了城市,也掩盖了回忆,所以应该回家,如果那所公寓可以算作家的话。脱了衣服,洗个热水澡,等下次见到他,示个好,服个软,有必要的话诱惑他一下。至少他没那么痛苦,我也可以好受一些。
三十六七岁的人了,不能像年轻人一样闹孩子气的别扭了。
“是的,没错,阿尔弗雷德,没错,要让步,要理解,他已经够伤心了……”我嘀嘀咕咕的,像个精神病患者在街上乱窜,从一根路灯移动到另一根路灯,多亏了下雪天没人愿意开窗,否则我这幅在街上的可疑行迹一定会被人举报。
还没走出两条街区,见鬼——我就说我们是注定的一对儿,萨连科手里拿着一条围巾,在雪中惶然地寻找着,直到看到抱在一根路灯上狼狈的我。他匆忙而慌乱的脚步霎时停住了,担忧的目光化作温柔的流水,穿透风雪来到我身上。
“对不起。”异口同声地说出口,仿佛昨晚一切都不存在似的,我们俩都笑了。
“还站得稳吗?”他把围巾套在了我头上,在我的脖子上绕了个圈。
我撒娇般地摇了摇头,“站不稳,要某位中校抱着才行。”
他笑着俯身,抄起我的膝弯,金色的头发上和睫毛上都落满了雪,亮晶晶的,好看到就连太阳神阿波罗看了都会忍不住嫉妒。
“抱紧我,”他说,“我要带你回家,在黎明结束之前。”
我紧紧勾住他的脖子,“带我回家,有你的地方才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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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闭上了眼睛,心想回家的道路不至于那么漫长,睁开眼时,掠过车窗外的是陌生的街景,如果不是道路尽头现出的那盏暖色调的灯光,我真忍不住怀疑这个人所谓的回家是把我送到史塔西大楼。可是,烤面包的香气浓郁,咖啡苦涩醇厚的香味毫不留情地窜进鼻腔,唤起一阵缱绻的柔情。我被搀扶下车,用僵硬的双腿迈入一幢位于东郊的陌生别墅。
掩映在菩提树之后,斑驳的墙壁诉说房屋年代的久远。萨连科挽着我的胳膊,脸上挂着温和甚至欣喜的笑容,仿佛昨晚的争执从没发生过。我正疑惑,直到看到摁下门铃开门后的那道身影。
“哦,我的薇罗奇卡。”
所有的一切都不言而喻了,我张开双臂,拥这位丁香花般的俄罗斯女性入怀。
“阿尔,你终于来了,你终于来了。”
她握着我的手放在嘴下亲吻,在和萨连科交换过一道柔和的眼色后,带我走进了她烧着壁炉的屋内。走在她身后,我端详她眼角细密的皱纹,变得丰腴的身姿,突然意识到,她是一位真正的母亲了。
“阿尔还在睡觉……哦,亲爱的,是我的孩子,阿尔……你瞧,我有多想念你,罗曼是个傻瓜,他曾害怕叫你的名字……”
她让我们坐在炉子前的沙发上,笑得合不拢嘴,不断进处于厨房和餐厅间,她在桌上摆上了茶炊,还端来了现烤出的新鲜列巴和亚美尼亚风味的肉汤。走过萨连科身边的时候,她自然而然地伸手擦掉了融化在他额头上的雪水,拍了拍他的肩,在他耳边轻言细语说着什么。
他们说话的空当,我扫视周围的环境——温馨的奶黄色墙纸上满是深绿色的格鲁吉亚纹饰,脚下的短毛地毯看风格和花纹似乎来自爱沙尼亚,暗红的底色上绣有一圈一圈朝外奔驰的姜黄色的马样图纹。门后胡桃木落地衣架上搭着的一条我从未见过的手工男士羊毛围巾,深灰色的,勾着麻花结。摆放在窗台上的玻璃烟灰缸底部有一个深红的五角星,一本封面翘边儿了的马雅可夫斯基的俄语诗集压着杜那耶夫斯基的轻歌剧剧集安安静静地躺在窗前的红木书桌上……我扬起了嘴角,显然,这里是优渥的环境,还有是一位男人存在过的证明。
“我知道,薇罗奇卡,是他的意思,他早就想有这样一场安排……他没有告诉你,是怕你会在厨房里忙上一整天……”
“你们可真坏,都是坏人,现在要去哪里弄来做丸子的肉排?阿尔可是好不容易才来一趟,可不能只吃土豆奶油汤,德国全是土豆,没完没了的土豆……他怎么身上脏兮兮的,像被你从街上捡来似的,满身的酒气……他的撒呓挣还没好吗?又在发呆,快带他去洗个热水澡……”
断断续续的对话穿进正在宿醉中出神的我的耳里,请原谅,我的思绪的确被东柏林昨夜的气温给冻住了,只知道接下来被萨连科牵起了手,就连什么时候坐在二楼浴室里满是热水的浴缸里都不甚清晰。
”我和你一起洗。”他挤了进来,热水满溢而出。
“怎么带我来这里?”逐渐地,在热水中我解冻了,也清醒了。
这个人潇洒地往后顺了一把金发,笑着说:“带你回家啊。”
“我没想到……”
他凑上前来,咬了咬我的鼻尖,狡黠地说:“你想不到的还有很多。”
“我以为你会很生我的气,毕竟……”
他用食指摁住了我的唇,制止般地摇了摇头(的确,在这里我怀疑他是出于逃避的心理),“待会儿想喝什么?伏特加?还是香槟?尝尝我们苏联的香槟好吗?我还想跳舞,跳卡林卡,你来做我的女伴?”
“我不会,薇罗奇卡可以做你的女伴。”
“她可轮不到我。”
“什么意思?”
萨连科罕见地坏笑,挑起一边眉毛神秘兮兮地朝后躺去,完全不顾他人高马大的把脚都戳到我胸口来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很想惹恼他。于是我神经质般地抱住他那被水打湿后的毛兮兮的小腿,在他的脚背上狠狠咬了一口。
他疼得一激灵,发出一声惨叫后慌忙捂住了脚。
“干什么?!”他缩回腿,抱着他的脚,一脸无语地看那脚背上的牙印。
“我没位置了。”我踹了他一脚,“出去。”
“脾气这么差?”他握住了我踹他的脚踝。
“出去!”
他耸耸肩,满不在乎地站起身,仿佛很听话似的一只脚就踩在了浴缸外,可我知道这人可没这么容易对付,那双眼睛根本不放过我,以至于欲/望的权杖都在毫不掩饰地膨胀。
“你敢……”
话没说完,我好似被拎了起来,那双握住脚踝的手自后捂住了嘴,叫人在这静谧的晨间浴室中不至于发出引人遐思的声音。除却撑在墙壁的马赛克瓷砖上的手所发出的嘎吱声响以及进出时刻不免扬起的水花四溅,所有的声音、存在都被我吞进了肚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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