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平素寡言少语,甚少说闲话,也不想叙这种没来由的旧,顺势转移话题道:“那些鬼婴儿,老师打算怎么处置?”
孟云君不知想到了什么,放松的神色微微收敛,下意识抚了下腰侧的佩剑——不是之前在莲乡用的那把——方才拜见老师时,他就把鬼婴连同装着他的桃木剑一起交上去了,现在用的剑十分素净,连剑穗都没有,孟云君也没来得及刻上符篆。
说句实在话,百幻用男童的心肝炼丹,在外人看来固然是罪大恶极,但放眼世间,这般的惨事不说车载斗量,也该是俯拾即是,便是他们驱邪师,十人里至少七八个都背负着一个痛苦的过去——若是生活安逸,吃喝不愁,又有哪对父母舍得自家孩子去学这劳什子术法,做一不留神就会丧命的驱邪师?
师兄弟四人在外行走多年,处理的多半是恶鬼肆虐留下的烂摊子,有时连百里不闻人声的屠杀都能遇见,久而久之,不可避免地练出了一副“铁石心肠”,很难再为什么事动容了。
但离开莲乡后,他们却通通默契地回避了这件事,除去把百幻的残魂在孙守心灵位前一把烧了个干净,以作祭奠,余下的一概不下论断……在他们的忽视下,鬼婴就仿佛不存在一样,安安生生地被孟云君带回来天枢院,如何处置他这个难题,也被师兄弟们一致踢皮球给了院长。
院长同样难以决断。
不教而诛谓之虐,鬼婴之所以犯下杀孽,并不都是他的错,甚至连院长自己都难辞其咎——归根究底,当年他围杀鬼王爪牙时,如果能再谨慎一点,没有放跑百幻蝶的残魂,孙家也不会在十年后家破人亡。
思来想去,院长给鬼婴判了个“斩监候”,先关在院中的池塘里做水鬼,紧挨着池边的就是学堂,每日清晨都有弟子们在那里背书习字,鬼婴受朗朗读书声浸染,兴许能明白些事理,主动忏悔过错,到那时再把他放出去,跟随某个弟子斩妖除魔,以此赎罪。
假如他没有丝毫悔过之心,那么在这方狭窄的池塘里囚禁至天荒地老,不得轮回不得转世,也算不上宽纵。
孟云君适才亲手在池边设下阵法,保证鬼婴绝无可能逃脱,就来山门口守株待兔了。
晏灵修听完,不见有什么异议,只说:“知道了。”
这时,他们已经走到了山脚边的小镇,孟云君把信件交给天枢院的暗桩,正取了笔写聂家的地址,忽然听到他说:“大师兄,若我有一天不幸遭遇不测,你能不能代我照顾阿宁?”
孟云君动作一滞,吸饱了墨汁的笔尖落下一滴浓墨,“啪嗒”掉在纸上,缓缓晕成一片不甚美观的污渍。
他还没想明白这突如其来的不安从何而来,身体就比脑子快了一步,一边落笔一边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打趣道:“怎么小小年纪就开始考虑‘后事’了?也太早了些。我比你还要大上几岁呢!”
“早作准备而已,”晏灵修淡淡道,“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这些都是说不准的,事到临头才说遗言,只怕就晚了。”
孟云君稳住心神,若无其事地把地址写完,搁了笔,和暗桩的伙计交待了两句废话,这才转过身,看向晏灵修。
晏灵修没在看他,正侧着脸,静静地望着身边熙熙攘攘的长街。
时值正午,一天之中日光最盛的时候,天地间亮堂堂的,小商小贩挑着担子招徕过客,顽童举着风车,挤在玩伴间呼啸来去,热腾腾的饭食香气充斥了大街小巷。
可这让人眷恋的烟火人间,却好似只是与他擦肩而过,连一分温度都沾染不上去。
孟云君突然想起了孙守心,明明忍着穿肠烂肚之痛,外表却一派云淡风轻,还能有礼有节地和他们寒暄客气,不到事发,没人看得出他其实心存死志。
就像一口盛着死水的古井,投进去一枚石子,确实也会泛起涟漪,可那只不过是外界强加过去的反应,死水本身是不在乎掉下来的是石头亦或是别的什么的,不管外人如何补救,他都在按部就班地走向注定的干枯结局。
孟云君心头一跳,被自己这莫名其妙的联想惊到了,脱口唤了一声:“灵修?”
晏灵修应声回头。他皮肤极白,被日光一照近似于透明,这在常年风餐露宿的驱邪师中是极为罕见的。肩背略显单薄,却不显得虚有其形,眼中像含着一捧终年不化的冰霜,气质格外干净,一眼望去,唯余惊艳。
天枢院里有不少人说晏灵修是一个冷美人,站在岸边根本望不到底,你看不出他特别喜欢什么,特别讨厌什么,也看不出他什么时候高兴,什么时候生气。
他的所思所想,所忧所虑,都像被主人严防死守地藏一枚坚硬的芥子之中,外人万难窥见其一。
但方才的怀疑终究只是一闪而过,孟云君一怔之后就回过神,乱蹦乱跳的心脏也逐渐平复下来。
应该是他疑神疑鬼了。
孙守心吞金自尽,是奔着和那冒占了他父亲身体的百幻蝶鱼死网破去的,他于人世确实毫无留恋……爱妻香消玉殒,爱子胎死腹中,明明同继妻毫无男女之情,可为了保住这无辜女子,还是同她孕育了一个孩子,既背弃了同心上人的夫妻情义,还要背上流言蜚语不得辩驳……这几重打击将他压垮了,选择自戕谢罪,也在情理之中。
晏灵修不论经历还是处境,都和他风马牛不相及——他师门长辈俱在,得罪了人不缺撑腰的,闯了祸也有人帮忙收拾烂摊子,包括他在内的同门一时半会也看不出要咽气的迹象,自身天赋绝佳,本领高强,前途无量。往下说,还有一位嗷嗷待哺的女徒弟等着他教导,能有什么理由走上同样的路呢?
至于那点惹人疑心的邪术,只要不在大庭广众之下用出来,就不会有问题。
孟云君闯荡江湖多年,对于人心的卑劣之处从不敢小觑,知道万一漏出去只言片语,哪怕晏灵修清清白白,出淤泥而不染,流言蜚语也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是以已经打定主意为他保守秘密。
身为大师兄,若是连他都不能毫无保留地给予信任,又遑论其他人呢?
他想通之后,须臾之间,神色便自然而然地放松下来,接上了刚刚的话:“小师弟准备去哪儿?”
晏灵修不知道他脑中是如何百转千回的,随口答道:“还未去过西域,听闻与中原风光大不相同,想去见识见识。”
“青崖雪海,平沙莽莽,确实值得一观。”
孟云君一路将人送到城门口,临走前晏灵修似乎有话想说,但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没缄默不语,只微不可查地冲他笑了一下:“大师兄,这便回吧。”
于是两人就此做别,孟云君目送着晏灵修的背影在古道上渐行渐远,慢慢看不见了。
这一别就是三年。
第113章 水患
“快走快走,咱家又不是开善堂的,”一个管家打扮的人不耐烦地挥挥手,家丁们便如狼似虎地扑了出去,挥着棍子将一众面黄肌瘦的流民赶得四处乱窜,“我说各位父老乡亲,你们聚在这儿有什么用呢?咱又不是开善堂的,能把粮食白送给你们吃……与其跪我们这些平头百姓,还不如去跪官府,说不得能求那些青天大老爷赈灾放粮呢?”
这一年,中原地界可谓是多灾多难,先是正月里地龙翻身,房屋跨塌压死了好多人,不等老百姓们喘口气,一场雨浇了下来,眼看着能收割的麦子就这样泡进水里,劳累一整年却颗粒无收。
这还不止——雨水连绵不断,终于发展成洪涝,在一天夜里冲垮了上游的堤坝,于是不幸被波及的流民都如同被连根拔起的蓬草,呼啦一下上了天……甚至连蓬草都不如,至少野草天生地长,落地生根,尚能一岁一枯荣,百姓却没有这般的好运,被驱赶来驱赶去,无处抓挠,无可依托,只能叫天灾人祸碾压得粉身碎骨。
这座小城距河道极近,往日商贩们南来北往,总要在这里歇脚,可一旦溃了堤,立刻首当其冲,这回虽从水患中幸免于难,却成了那些逃难者的救命稻草,每日一早开城门时,都有大波大波的流民拖家带口而来。
雨下一阵停一阵,远远没到结束的时候,本地官员忙着加固堤坝,暂时抽不出手来安置他们,流民只好以乞讨为生。
管家这两天常做赶人的活计,流程都是熟了的,指挥着家丁一顿乱棍,就把流民们都吓跑了。他自得地捋着胡须,刚要抬脚回去,背后就冒出一个圆滚滚的脑袋,大叫道:“张伯伯!”
“……原来是少爷啊,”管家吓了一跳,抚着胸口道,“少爷不在书房做功课,跑出来做什么?”
小胖子没回答他,反而探头探脑地往府门外看,好奇地盯着那些被驱赶得远远的流民,问道:“给他们些吃的又何妨,反正家里还有好多粮食呢。”
管家脸一撂,不赞同地说:“少爷可别乱发善心,这场灾才哪儿到哪儿呢,要是现在就施粥放粮,后头源源不断的流民绝对能把咱们吃穷了。少爷听我的劝,善心可不能乱发。”
小胖子约摸十一二岁,不知民间疾苦,虽觉得这些居无定所的流民十分可怜,但终究还是朝夕相处的管家最值得信任,再者说,他跑到门口来的目的本也不是为流民鸣不平的。
小胖子嘻嘻一笑,趁管家没防备,直接从他胳膊底下钻了出去,一溜烟跑到了街上。
“我出去玩,张伯伯别让人跟着我,天黑我就回来了!”他欢快地叫唤一声,把阻拦不及的老管家抛在脑后,犹如鱼游入海,眨眼就消失在拐角。
自水患后,城中萧条了很多,临街许多商铺都关了门,往日里走街串巷的货郎也不见了踪影,小胖子却对此一无所知。
他被长辈们护得太好了,连日来只被拘在书房习字,并不知外边变了个模样,撒欢跑了一阵甩开随从,便想到以前常去的地方玩耍,可入目所见却十分冷清,往日一同疯玩的小伙伴们也找不见。他转了几条街,颇觉无趣,不等天黑就想回家了。
可在他闷闷不乐往回走时,突然一双手伸过来,捂住了他的嘴,不由分说拖进了一个死胡同。
那里还有一伙子骨瘦如柴的流民,长久的饥饿让他们根本站不起来,只能歪歪斜斜地靠在一起,抱了把凌乱的稻草蔽体。
听见这边拖拖拽拽的动静,几个尚还清醒的人漠然地转过脸来,在小胖子脸上逡巡一圈,忽的亮起了诡异的光,那眼神极其可怖,不像是在看活人,倒像是在盯着可以饱腹的食物……小胖子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形,吓得一个激灵,几乎动都动不了了。
“我把施家的儿子抓来了!”绑架他的那个流民呼哧呼哧喘着粗气,难掩兴奋道:“咱们就用他去换粥吃,施家不给,就把这崽子给吃了!”
这人一边说,一边拿了块破布往他的嘴里塞,可久饿之人的力气哪里比得上一个半大不小的男孩?小胖子看准时机,一口咬住他的虎口,然后使劲一挣,夺路而逃。
这时天色已经有些暗了,天幕低沉地压下来,小胖子虽然来时记住了路,但巷子错综复杂不说,还堆满了流民这几天搜罗来的杂物,小胖子慌乱之下,毫无疑问地走迷了路,在凸起的石砖上绊了一跤,踉跄地摔倒在地。
后边追来的流民一把薅住了他的头发,啐了一口,声音嘶哑得不似人声:“小崽子还敢跑?施家从来到小,全是见死不救的畜牲,今晚就把你拆了骨头下油锅!”
小胖子头皮剧痛,眼泪马上就沁了出来,刚要给那人的手掌开几条血道子,就听到他尖叫一声,立刻松了手,蹭蹭蹭地退开了。
小胖子赶紧爬起来,泪眼朦胧地抬头看去,只见一个头戴斗笠的青年站在他面前,而放狠话的那个流民则捂着微微发颤的胳膊,戒备地瞪着他们。
现在能活着跑出来的流民个个都不是等闲之辈,至少在识时务上是一把好手,知道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不能惹,两边僵持了一阵,那流民就后退几步,连句狠话都不敢放,掉头就跑了。
来人低头看了小胖子一眼,一言不发,转身向外走去,小胖子惊魂未定,忙不迭跟上去,才转过两个拐角,宽敞熟悉的街道就出现在他面前。
小胖子的头皮还在隐隐作痛,呆站了片刻,回过神来,发现救他出来的恩人已经走远了,这才想起自己还没向人家道谢,忙追上去:“我叫施文远,还未请教恩公高姓大名?”
“萍水相逢而已,你不用知道。”
“救命之恩岂能不报?”施文远煞有介事地摇头。他因为没受什么伤害,从那条阴森森的巷子里逃出去后,反倒觉得这段经历十分刺激,正是热血沸腾的时候,这个救他出来的陌生人,也被加上了譬如“行侠仗义”“除歼扶弱”等高大形象——好不容易遇见了一个真的,可不能放手!
施文远学着不知从哪个戏本子里学来的侠士状,摇头晃脑地劝道:“我看天色渐晚,恩公还没找到落脚的地方吗?不如去我家休息,让在下一尽地主之谊,如何?”
大概是没见过如此拙劣的模仿,来人抬手一推斗笠,终于正眼看了看他。
和施文远想象中仗剑天涯的游侠不同,这位恩人生得既不魁梧,也不豪迈,大半张脸沉在阴影下,只微微露出一点端倪,眉眼干净,唇红齿白,不需妆点便是十足的好颜色。周身的气质给人以幽静的感觉,像黑夜里浮动的萤火,时聚时散,飘渺不定。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施文远还远不到会把一张好皮相和其他乱七八糟的事物联系在一起的年纪,看美人如看春花秋月,却还是呼吸一顿,接着更加殷勤地招呼起来,亦步亦趋地缠着他不放,坚持要把恩人领回家去。
晏灵修有些不耐烦了。
洪水发生之时,他尚在千里之外,一路疾行才赶了过来。古往今来,但凡发生了什么天灾人祸,尸横遍野之余,往往也是恶鬼最横行无忌的时候,冲天的怨气死气足以让这些原本缩头缩脚的怪物一日千里,突飞猛进,还能顺带养出一帮新生恶鬼。
这次的水灾百年难得一见,不止是晏灵修,全天下的驱邪师这会儿估计都在赶来的路上。于他而言,把施文远从饥饿的流民手里捞出来,不过举手之劳。
“如果你是公羊巷施家的孩子的话,就不要在这里和我废话了,”晏灵修面无表情地说,“你家可能出事了。”
喋喋不休的施文远一怔,突然想起那些流民正在酝酿的计划,脸色顿时变得煞白,抬脚往家的方向跑去。
公羊街施家乃是本地数一数二的高门大院,哪怕是灾前,富贵奢侈之名也传遍了十里八乡。传闻中堆在他家粮仓中的麦子多到腐坏发烂,连在里面挖洞的老鼠都吃得脑满肠肥,于是大批的饥民们流连在附近不肯离去,希望能分得一碗粥吃。
却没想施家宁肯坐视他们饿毙道旁,连一碗聊以果腹的麦子都不肯施与!
人到了绝境,礼义廉耻都成了一张废纸,易子相食尚且做得,劫人抢粮也不过是一念之间。在这城中游荡密谋的流民团伙不止有一股,大家行动差不多都是前后脚,这边施文远侥幸逃走,那边就有人高举着他们能寻摸到的各种工具,嘶吼着闯进施家大门,一边找仓库,一边发泄似的打砸。
蚂蚁多了都能咬死象,何况几个被好吃好喝豢养起来的家丁。施文远赶到的时候,宅院几乎被憋屈了太久的流民砸成了废墟,他奔进去,还没找到父母亲人,就先看到一个老头举着火把,跃跃欲试地烧起了梁柱,当即怒火中烧,冲过去一把推开他,大骂道:“从我家滚出去!”
小胖子在呵护下活了十二年,学的是仁义礼智信,从未对上了年纪的人发过这样大的火气,那老头被他推得踉跄一下,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突然咧开了嘴,露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表情,伸出干瘦的手指指向他。
施文远直觉不好,却说不清是什么原因,只听凭本能往后躲。
“施家的崽子在这里!”那老头尖利而凄厉地叫了起来,“快捉住他!别让他跑了!”
施文远呆愣愣地看着他狰狞的面孔,这短短半天内发生的一切和他过往的认识截然不同,以至于他恍惚中甚至以为自己陷入了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手拎住他的领子,施文远眼前一闪,视野顿时升了一丈高,脚下是精心烧制出的琉璃瓦。
那些闻声赶来的流民一闪眼就找不见人了,无头苍蝇一样在他脚底下乱转。施文远神情恍惚地回过头去,晏灵修就站在他身侧,面无表情地俯视着这些几近疯魔了的流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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