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瑜听到就愣了,刚才还亮闪闪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下去,脸上还留有快乐的余影,但表情变得很僵硬,眉眼处满是紧张和惊慌,很像庄尉初回国那时候见到他的模样。
等了一会儿,褚瑜才接过电话。
“喂?爸……”
他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角落里,背过身去。
庄尉站在原地看着褚瑜的方向,他的身后是热闹的篝火晚会,烟花“莎啦啦”的声响和柴火“噼啪”声伴着人们笑跳的声音,听上去充满欢乐气息。而在他面前百米处,褚瑜独自躲在一棵树的阴影里,垂着头,以一种防御的姿态对着手机讲话。
电话那头,爸爸的语气很生硬,听上去有点生气。
“褚瑜,刚才接电话的人是不是网上说的那个庄尉?”
褚瑜听到爸爸这样问,心已经凉了一半。但他没办法隐瞒,只能回答:“是。”
“哼。”
不满的情绪听起来很明显。
褚瑜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电话两头安静了片刻,之后,倒是他爸爸那边清了清嗓子,又先开口了。
“这几天项目攻坚,我才出来,听其他人和我说了你的事情。现在网上情况怎么样?”
褚程宇说到此处,语气居然缓和了一些,甚至颇有歉意。
褚瑜迟钝的大脑缓慢运转,挤牙膏似的回答爸爸关于网络舆论的诸多问题。
过了好长时间,褚程宇才搞清楚当下的情况。
末了,他说:“好了,你别太担心了,你妈当年的意外和你没关系,我会找人写新闻稿把真实情况说一下,免得网络上到处乱传那些谣言。”
褚瑜轻轻回答:“嗯,谢谢爸。”
“你现在人在哪?”
“我……在国外,尼斯。”
“和那个庄尉一起?”
褚瑜局促地抬头,瞥了庄尉一眼,见庄尉挺拔地站立在稍远处,目不转睛望着自己,便又匆匆低下头,躲开那道灼人的视线。
“嗯。”
电话那头停顿良久,然后,褚瑜那缺乏人情味的爸爸说:“你们真是网上说的那种关系吗?”
那一瞬间,褚瑜感觉自己心脏跳得飞快,一下下用力砸着胸腔。
他花了很长时间找回组织语言的能力,诚实地回答:“是,爸,我和他在交往。”
电话里传来一声很急的吸气声,之后,有点失真的褚程宇的声音说:“知道了。你们玩够了差不多可以回来了,我们回国再当面谈。”
褚瑜知道逃不过了,讷讷地说:“我知道了。”
他爸爸似乎有些犹豫,“呃”了一声,欲言又止之后才补充道:“你也别有心理负担,先回来再说。”
听到这话,褚瑜稍稍充楞了一下,才道:“哦……好。”
这对相互不算熟稔的父子俩远隔重洋在电话里道了别。通话挂断后,褚瑜还在愣神,耳边自动过滤掉烟花和笑闹声,音响里换了音乐他也没留意到。
庄尉朝他走来,摸了他的头发:“还好吗?你爸说什么?”
褚瑜一瞬间觉得很委屈,沮丧地朝庄尉靠过去,庄尉便顺势使力,把他的脑袋按到了自己怀里,安抚性地轻轻拍打。
“他让我先回去,说要跟我谈一谈。”
庄尉空的那只手抓住褚瑜的手握紧,用安慰的语气道:“好,那我们尽快回去。”
褚瑜很快地说:“庄尉。”
“嗯?”
“如果连我爸也不要我了,你能不能保证,永远不要抛下我?”
问这个问题的时候,褚瑜睁大了眼睛盯着庄尉,那个眼神里包含了很多期待,很多害怕,还有一点点的犹豫不决。
庄尉呼吸一滞,随即说:“当然。”
他把褚瑜一下子搂住抱紧了,说:“我保证。”
褚瑜被他整个人圈在怀里,脸颊贴着胸膛,可以听到属于庄尉的心跳声,有力坚定。这个震动声给了褚瑜很大的勇气。
褚瑜闷闷地在庄尉怀里说:“爸爸和你,我只能选你了。”
此时此刻此地听到如同表白一样的话,庄尉心脏都漏了一拍。说来有点没面子,这还是头一次褚瑜主动选择他。
只不过,现在的庄尉也比以往更懂褚瑜了。
庄尉并不想褚瑜在家人和自己之间做选择,那样太痛苦了。
他拍了拍褚瑜,柔声说:“我会让我的家人接纳你的,褚瑜,你会有个新的家。不过……”
说着,他稍微把人放开了一点,四目相对地保证:“我会努力争取你爸爸的认可的。”
“庄尉……”
“褚瑜,我们来日方长,你别怕。”
褚瑜哭了。
哭得很厉害,眼泪止不住往外流,鼻子一阵一阵地发酸发胀,耳边热闹的欢笑声越是响,庄尉的保证就越是清晰有力,他就更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Hey bro,what's wrong?”
那名快乐的印度小哥也过来了,带着一股烟火气,惊讶又有些无措地看着褚瑜。
褚瑜哽咽地想说自己没事,但完全说不出话来,气都有点倒不顺了。他没怎么在外人面前哭过,觉得丢人,只能本能地拽着庄尉,把脸藏进庄尉衣服。
庄尉无奈地摸着他的脑袋安抚,感觉自己从胸口到腹部都被褚瑜的眼泪打湿了。
他跟那名印度小哥解释说,褚瑜的爸爸发现了两人的关系,要求他们回国去当面谈话。小哥惊讶了一下,随即真诚地鼓励他们勇敢面对挑战。
小哥也用手拍了拍褚瑜,用中文跟褚瑜说“加油”。
褚瑜呜咽着胡乱点头。他心里也想自己加油,能扛过去。但是一想到爸爸会怎么指责庄尉,或者是要求他们分开,而自己要违背爸爸的意愿,就意识到,反抗和争吵是逃不掉了的。
他一直以来极力忍耐妈妈的脾气,在家表现地尽量听话、安静,只希望爸妈能喜欢自己,能一直收留自己。
但是这样并没有换来不同的结局,他最终还是会失去家。命里没有的东西,再竭力去握也是握不住的。
庄尉代替哭个不停的褚瑜,跟小哥道了别,打了一辆出租车。
夜里风很大,但气温不低,海水浓烈的味道无孔不入。庄尉把褚瑜搂在怀里拍打,把他当个孩子一样哄,褚瑜哭得满脸都透出一股红色,鼻尖最明显,看起来很可怜。
车过很久才来,庄尉把他按进车里,自己再坐到另一侧。
他在车上一边安抚人,一边通知林秘书订立刻回府城的机票。
褚瑜哭着哭着总算止住了,趴在庄尉身上轻声轻气地问:“到哪里了啊?”
庄尉看了眼车窗外,说:“下山了,还没到酒店。”
“今天还能有票回去吗?”
褚瑜心里在害怕回家见爸爸,但眼下煎熬忐忑的感觉也不好受。
“林秘书说最近的一班飞机在半夜里,”庄尉压低嗓音说,“褚瑜,要不明天下午再回吧。”
褚瑜沉默了一会儿,小声说:“还是早点走吧,我已经不想玩了。”
“好吧。”庄尉无奈地应下,通知林秘书订票,又让褚瑜睡一觉。
深夜,庄尉一个人拖了两个行李箱走在前面,手里牵着情绪低落的褚瑜。褚瑜穿着运动外套,头上套着兜帽,在深沉的暮色中看不清表情。
机场只开了一半的灯,有的地方看上去幽暗空寂,零星几个赶飞机的人均是面容倦怠,整个气氛都显得低落又无趣。
褚瑜坐在椅子上呆呆地喝着庄尉给他买的巧克力牛奶,吸管被无意识地咬扁了,所以他吸得很慢,半天才喝掉一点点。庄尉单膝跪地,正在给他擦药膏。
之前褚瑜崴脚那一下还挺严重,已经肿起来了,现在想起来,褚瑜都觉得像个不祥的预兆。
后半夜,褚瑜昏昏沉沉趴庄尉肩膀睡了一会儿,直到登机的广播骤然响起。
所有人一下子动起来,死气沉沉的候机室里突然缓慢地恢复了人气。
庄尉拉着褚瑜,同来时一样,沉闷地踏上了飞机。
飞机落地的时候,褚瑜心里的纠结和焦虑到达顶峰。
万能的林秘书不知去哪里搞了一辆轮椅车,推着站在接机的口上等他们。褚瑜在看到那辆轮椅的瞬间就觉得十分诡异,离奇地因此产生了一丝安定的错觉,心想也许林秘书连如何向爸爸出柜这样的难题都能解决。
庄尉扶着褚瑜坐上轮椅车,推着他到停车场。
他们回家的一路上都很顺利,甚至没太堵车,这让褚瑜心里又烦躁起来。
站到那个熟悉的家门口时,褚瑜深吸了一口气。
他转身对庄尉说:“你先回去吧。”
庄尉很不赞同:“我怎么可能让你一个人面对你爸。”
“没关系的,他是我爸爸……”说着,褚瑜微微低下头。他也不确定自己对于褚程宇来说,够不够得上儿子的分量。
庄尉正要再说什么,门忽然开了。
一个不苟言笑地男人站在门里看着他俩,深厚的镜片、灰白相见的寸头、满脸褶皱、没刮胡子。这是褚瑜的养父,褚程宇本人。
“早就听到你们声音……脚怎么了?”
他看着褚瑜的腿,以及那个轮椅车,皱起来的两条眉毛连上了额头上的褶子,像一处嫁接得不太牢固的迷宫。
褚瑜笨拙地解释道:“呃……在外面玩的时候,踩到石头,崴到了。”
“哦,”他爸推了推厚瓶底眼镜,说,“先进屋吧——你就不用进来了。”
说话间,固执的老科学家伸手挡在了褚瑜和庄尉之间。
褚瑜正要进屋,闻言转轮子的手一顿,眼神略显惊惶地看向庄尉。庄尉不想和褚瑜的爸爸闹不愉快,只能先退半步。
不过,他冲褚瑜安抚地笑了下,说:“我在车里等你,有事打我电话,我上来。”
说完,庄尉又转向了褚程宇:“叔叔,今天第一次见面,我还是希望正式介绍一下,我是庄尉,褚瑜的男朋友。”
褚程宇脸上的表情紧绷,褶子全都连在一起,沟壑更深更严肃了。
他透过眼镜片观察庄尉,而庄尉也在礼貌地打量他。
末了,庄尉见褚程宇没有表示,又说:“叔叔,我希望您和褚瑜聊完以后,我们也聊聊。”
褚程宇这回直接拉过了褚瑜的轮椅扶手往屋里带,机关炮似得飞快又用力地说:“一会儿再说。”
下一秒,褚瑜家的门便被甩上了。
褚程宇亲自推着褚瑜的轮椅。
褚瑜诚惶诚恐,又担心庄尉,慌张地屡次扭头看,到了书房门口便忍不住求他:“爸,庄尉他……”
褚程宇苍老的手握住门把,叹了口重气。
褚瑜立刻噤声了。
片刻之后,老科学家语气生硬地说:“我不是回来和你讨论关于他的问题的。”
他打开书房门,帮着褚瑜把轮椅推进去,然后亲自去厨房泡了一壶茶拿上来。他和褚瑜面对面坐着,破天荒头一遭的,喝同一壶茶。
“这是最好的毛峰,你尝尝看。”
他把煮开的第二滚茶倒给褚瑜和自己,然后放下壶,重新加满水再烧。
褚瑜伸手酒要去摸茶杯,褚程宇立刻出声阻止,不过褚瑜还是碰到了。滚烫的杯壁仅仅是轻碰到一下就很烫手,褚瑜完全不会喝茶,所以没有心理准备,吓得整个人往后一惊。
这一惊,倒叫褚程宇笑起来。
老头子不笑的时候看上去异常严厉,现在忽然笑起来,一下子有种佛像上才会有的慈祥感冒了出来。书房里的空气都跟着松泛了。
褚瑜知道自己犯蠢了,下意识低下头很轻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褚程宇一愣,随即停下笑,正经说:“怎么是你和我道歉,应该是我和你道歉才对。”
这句话说出口后,褚瑜也跟着愣住了。
褚程宇缓慢而沉重地叹息了一声,继续说:“我平时满脑子都在实验室里,回家的时间也不多,是真没注意你……曼绢以前年轻的时候很温柔的,我也没发现她有过什么暴力行为,真没想到……也许是我们的第一胎第二胎连着没了,我又不常在家,她有点……”
褚瑜垂着头,小声说:“妈妈心情不好,控制不住自己。”
他爸打量了眼前这有点陌生的、长大成人了的养子,道:“唉,不说她了,还是说说你。你这次是什么个情况?惹到人了?”
褚瑜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把目前庄尉那边帮忙查到的信息和爸爸说了。
他爸听完沉思了一会儿,说:“哦,我明白了,是你的竞争对手在搞你。我就说啊,前阵子突然有人来我这做什么采访,一看就是来打听家里隐私的,我当时要是再敏锐一点就好了。”
褚瑜连忙说:“不不,是那些人太没有底线了,市场正常的竞争怎么能用这种手段!”
他平时忍气吞声多了,现在在爸爸面前说起,越说越有火,语气也激动起来。
褚程宇从没见过自家养子这样生气,又多打量了他几眼,觉得今天真是几十年来头一次真正认识这个儿子。
不过,褚瑜的气很快又消下去了,有点心虚地说:“不过妈妈的死我是有责任,这点人家也没说错,要不是我那天偷偷出去玩,惹她生气,她就不会发心脏病了吧。”
褚程宇一听,真是要惊掉下巴。他完全不知道这孩子心里是这么想当年那桩意外的。
“当年的事你不用担心,我说过那跟你没关系,你妈妈是在酒席上喝得太多了,警方说她坚持到进屋都已经是勉强了,一进门就挣扎着躺到了床上,然后立刻就不行了,根本没时间注意你在不在家。”
褚瑜静静地听着,心里有一块淤积了旧日罪责的地方,在这一刻忽然就被净化了。
“原来是这样啊……”他低声喃喃道。
褚程宇又说:“也怪我,一直没关照你,没跟你说清楚。我这个人,哈,也是不太懂人情世故,除了实验室,我经常忽略掉其他东西,当时警察叫我先不要和你说,都说曼绢带你时间长,你和曼绢感情一定很深,你又是第一个发现她的人,怕说多了,小孩子心里受不了。没想到,不告诉你事情经过,反倒让你怪了自己这么多年。”
褚瑜听完,张了张嘴,却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
他想起出事那年年初的时候,妈妈带他去烧香,他懵懂地对着不知哪个菩萨许愿,希望妈妈不要再管他了。结果后来,妈妈死了,他一直觉得那是自己的错。
原来……真的不是啊。
褚程宇看着他呆滞的样子,不禁流露出愧悔之意:“唉,怪我,还是怪我,我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
褚瑜讷讷地说:“不是,不怪您……”
褚程宇伸出苍老干瘦的手,在褚瑜手背上拍了拍。他这双手比整个人老迈许多,是长期接触特殊溶液导致的,他为实验室贡献了一生,绝对对得起研究院的职责,却也注定对不起自己的家庭。
好在,他收养的这个孩子很善良也很坚韧,没有学坏,反而成了一家很受欢迎的店的店主。
他那个……男朋友,好吧,看起来也还行。
褚程宇微微皱起眉头,心想,他们实验室隔壁组,也有一个这样的。人家两个男人正儿八经到国外领了证,还做了财产公证,如今也50来岁了,好像日子也就是如常地过。
褚程宇的人生中,前29年停留在求学生活,后29年浸润实验室,因此思想观念还保留着几十年前的水平。他一直以为,同性恋都是娘娘腔和怪胎。
庄尉和褚瑜显然都不是。
也许真是他自己老了,不懂这些。
褚程宇又复叹了口气,喝掉自己杯子里的茶,又尽量和颜悦色地跟褚瑜说:“茶现在可以喝了,温度差不多。”
褚瑜便受宠若惊地端起茶盏,一口饮尽。
茶水有点涩,褚瑜还是不太喝得惯。他莫名想到,如果是庄尉在这就能陪爸爸品评一下这茶叶了,可惜爸爸不接受他。
褚瑜放下茶杯,心里惦记得不得了,憋了半天还是说:“爸,庄尉他……”
褚程宇重新倒了茶。
他满脸的褶皱比表情放松时更深,用一种紧绷的语气说:“今天你让他先回去,我们爷俩好好聚一聚,有什么事,往后再说。”
褚瑜还想坚持。
但他爸爸的态度也强硬起来:“我说了,今天先不谈他的事。”
下一刻,他爸的语气又缓和了些,说:“你……先去和他道个别吧,别让人家在楼下一直等了。今天你该好好休息,明天我们看看怎么对外发个新闻稿,把当年的事情说一说。”
褚瑜一时之间脑袋混乱,好不容易和爸爸关系亲近了一点,但是……
他还是会选庄尉。
想到这里,褚瑜替自己感到悲哀,想他为什么只能做这样的取舍呢。他那么想要的,不过是一个家而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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