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克力(Claire)

褚瑜这时候终于擦好了那只杯子，放回杯架上，对乌晨说：“看看里面的肉桂卷发好没有，好了就进烤箱了。”
乌晨又看了眼庄尉，不大情愿地应了一声，往后厨去了。
接着，褚瑜看向庄尉，问：“还有什么事吗？”
庄尉也看着他。
在可可的浓香中间，他似乎比记忆中学生时代的样子更瘦削、更沉默。早上店里很喧嚣的时候，褚瑜也是沉静的。礼貌地询问客人，快速地打包巧克力。
只有庄尉出现的时候，他才短暂波动了一下。
他从来都很安静，在这一点上，既不符合府城热切的阳光，也不符合他那充满热情的肤色。
庄尉不太分辨得出，褚瑜见到自己的时候，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他只能说：“你该告诉这小孩，你老在我买的杂志上画猪头。”
褚瑜仓皇地眨眨眼，没有接话。
过一会儿，庄尉回答了他的问题：“我是想来问你，快圣诞节了，有没有兴趣和Twinkle合作一下？”
“什么？”褚瑜很意外。
庄尉进一步解释道：“我才刚回来，人生地不熟的，也不知道府城有什么可以合作的本地商家，但这个圣诞节对我来说很重要，算是接手分公司的第一份答卷，我想和你们店合作的话，应该会在本地和网上都有不错的热度。”
褚瑜听完他说的这番话，没怎么犹豫，就说：“不了吧。”
“为什么？”
“感觉……不太合适，巧克力和珠宝，合作不了吧。”
庄尉正想要再说点什么，这时候店门被从外推开了，一个新的客人走进店里，看到庄尉时，发出颇为惊喜的声音：“庄总？”
庄尉抬头看去，是府城分公司的财务总监周祁。

第3章 法式热可可
周祁似乎觉得店里有点热，很快脱下了外套，露出里面打着领带的制式衬衫，和养眼的肌肉线条。
他很主动地上前和庄尉说话：“庄总，这么巧？也来买巧克力？”
庄尉四平八稳地点头：“嗯。”
“庄总，这家店的可可和咖啡都不错，不如我请客，您尝尝。正巧，我也有些公司的情况，刚才在会上不方便说，想趁此机会，跟您汇报。”
庄尉很熟悉这样的对话。
通常，下属来公司之外的地方“巧遇”他都是有原因的，他也想快速了解那些府城分公司里不太好搬上台面去说的事，但此时此刻，他却有点犹豫。
因为褚瑜悄悄打量周祁和他的眼神，让他有点不自在。
不过，他最后还是如常道：“可以，你点吧，我找个位置。”
庄尉朝店里的茶座方向望了一眼，准备要走过去。迈出一只脚，他又停了下来，转头对褚瑜说：“这是我同事，这边分公司的财务总监，周祁。”
褚瑜和周祁都愣了一下。
这位年轻的周总很快反应过来，和褚瑜打招呼：“店主和我们庄总认识啊。”
褚瑜匆匆抬眼看向庄尉一瞬，又低下头去，说：“嗯。”
周祁很好奇地看着两人，但褚瑜一副不愿多谈的样子，庄总也很明显是顺着褚瑜的意愿，介绍人只介绍了一半便没再说下去。
他便周道地把话题揭了过去，道：“店主，你们家招牌的象屋法式热可可真是一绝，我每天喝2杯都不会腻。”
褚瑜听到夸赞，有点无措地抬起头，慢半拍地回答：“哦，是，谢谢。”
庄尉差点要笑出来。
当初他们分手得不太体面，褚瑜也许不愿意见他，但性格是一点没变，这么多年过去，还是不擅长和别人说话。
庄尉温和地说：“那给我来一杯吧，我尝尝。”
“哦，好。”
褚瑜就专注地开始往收银机器里录入指令。
庄尉自己挑了一个看得见收银台的位置，周祁点了杯咖啡，坐到他对面。
在等待饮品上来时，周祁带点好奇地问：“庄总和象屋的店主是怎么认识的？”
“我们是同学。”
庄尉答复得很简练。
这位小周总就点点头：“哦，这样啊。”
他很识相地没再问下去，转而开始公事公办地说起府城分公司的情况。
半途，他们点的饮品上来了，是那个小店员乌晨送过来的。
庄尉平日里对热可可不感兴趣，所以最初只是浅尝了一口，象屋最招牌的法式热可可有一股淡肉桂香，可可熬得很好，浓而不腻。他举着杯子，过一会儿，又喝了一大口。
趁喝饮品的空当，他仔细打量了四周。
店里布置看得出来是花了心思。莫兰迪绿的暗纹印花墙纸搭配昏黄温暖的灯光，中古气息浓厚的装饰和摆件营造出电影场景般的复古浪漫氛围。坐在这里喝着热可可，窗外是秋日的梧桐树，即使谈到一些棘手的工作，心情似乎也并不烦闷。
庄尉和周祁关于公司经营问题的话题基本集中在几个市场部经理和市场总监郭理达身上。他们交流的过程很简洁、直接，不做太多客套。
“我来这里的时间也不长，但是看过去的账册时，发现郭总和几个跟他走得近的市场部经理经手的几项费用都很有问题。”
庄尉一边不着痕迹地打量褚瑜，一边道：“细说一下。”
“主要是给出去的大额广告费用，我拿到的Twinkle这边的账面上看不出来，对照经销商那边的账就很有问题。我想……如果可以，改天拿账给您看一下。”
“可以，明天下午市场部内部会议，到时你过来我办公室汇报具体情况。”
“好的。”
周祁聊完了想说的话题，便扯开去说起府城的天气。
说话间，他打量着庄尉。这位总经理虽然年轻，但看上去和传闻中一样严肃认真，因为背后有Twinkle总部的支持，做事风格也是雷厉风行、说一不二。
除了和这家店的店主对话时。
周祁以前来过店里几次，除去那巧克力般的肤色和浓墨重彩刻画的五官，这位店主总是话不多，态度也不算很热络，因此，周祁对他没产生太多印象。但看起来，他跟庄尉之间一定有故事。
庄尉和他说话时很温和，情绪平缓但不冷淡，语速不快，短短几句话，令周祁产生了很明显的“亲疏有别”的感觉。
从庄尉的表情中也很难看出对他是否信任，对那些市场部经理又是什么态度。
庄尉喝了一口热可可后，抬起头，开始问关于人事部袁芬的一些情况。
周祁对她印象不错，所以回答得有些偏向性。而庄尉也只是听着，没有发表意见。
这时店里没再来新的客人，庄尉听周祁回答他的问话，视线却穿过茶座、可可与咖啡的热气，看向褚瑜。
那个总是笑的小店员乌晨在逗他，但他似乎不太想交流，有些躲闪，从衬衣领口里露出小半截圆形的胎记。
乌晨说了几句话，大概觉得无趣，撇撇嘴不高兴地直起身。
庄尉一边听着周祁说话，一边略过店里的爵士乐，努力去听收银台后的对话。
他听到乌晨说：“不愿意讲算了，我进去剥豆子了。”
然后乌晨鼓着脸颊往里头小厨房走，临走前还顺手在褚瑜侧腰上装模做样打了一拳。褚瑜很快往边上闪了一下，没有让他打到。
庄尉微微皱眉。
这时周祁忽然停了下来，庄尉眨眨眼，直直地看向他。
周祁显然误以为庄尉的微表情是在表达对他的回答不满，立刻转变口风，道：“其实我跟袁总不太熟，就觉得她工作挺周道细致的，其他我也不清楚了。”
庄尉把视线转向下，看着杯子，点头道：“行。那今天先这样吧，明天你把刚才提到那几个时间段的账给我看看。”
“好的。”
两人站起身，庄尉手里提着褚瑜为他打包的巧克力福袋，却没打算离店。他只是目送周祁离开，自己又走到前台，隔着桌面对褚瑜说：“还在忙吗？”
“我……没。”
褚瑜几次和庄尉对话，都显得很拘谨，手头上的动作也一下子僵硬起来。
庄尉看在眼里，觉得非常可爱。
他说：“店里是自己布置的吗？我觉得很不错。”
褚瑜呆愣半拍才回答：“嗯。”
庄尉又说：“那个合作的事，再考虑一下吧，我真的挺喜欢象屋整体的风格的，巧克力也很适合我们公司的礼盒。”
褚瑜犹豫了一下，随后指出：“你还没吃过怎么知道？”
庄尉被他噎了一下，眼角微微弯起，带着笑意低声说：“我从网上刷到过，我是指样子看起来很精致。”
“哦。”褚瑜说完，又变得有些自闭似的，不愿和庄尉对视了。
庄尉也不急，很体贴地道：“那我先回去上班了，你再考虑考虑，好吗？”
褚瑜垂着脑袋，小幅度地点了头。
离开时，庄尉很简单地和褚瑜道别，得到一声短促的应答。
在厨房剥可可豆的小店员探头出来看他，庄尉假装没注意到。
他在去地下车库取车的路上想，褚瑜真的和以前一样，不怎么回答复杂的问题。
不过好在，他一直知道怎么哄褚瑜说话。
简单地说“你好”，简单地问“这是什么”，简单地说“再见”，他都会给答复。
庄尉开车回家。
他现在住在以前的旧公寓里，林秘书会按他的意思，帮他买好食材。他会烧饭，虽然一个人生活，但并不懒惰。
这个公寓是读书时他妈妈买下的，就为方便他上学，里面都是那时候的东西。
站在玄关处，庄尉突然回忆起自己的课本都收在什么地方，哪一本上有褚瑜画的奇怪的涂鸦，大约画在什么位置，用的是圆珠笔还是水笔。
微凉的空气把他口腔里温热的肉桂和可可味冲淡了。
他看了眼放在显眼位置待处理的蔬菜和肉，跨过刚送到的没来得及拆封的家具快递，径直走向了书房。

府城是雨水不多的城市，但庄尉回到这里的第二天，就下了一场大雨。
庄尉开了一上午的会，又听周祁汇报了一下午账册问题，自己接着研究到晚上9点过，才疲倦地下班，撑起伞走进雨中。
他又步行到象屋。
梧桐树下挂着的灯串亮起来，街边都是独属于深秋季节的氛围。“象屋”巧克力店里人不多，有种时光沉静的复古质感。
收起伞推开门的瞬间，可可、咖啡和坚果烘焙后的香气就充盈了整个鼻腔，舒适的黄色灯光和融融暖气包裹着他，仿佛久航的行船进到了避风港。
褚瑜正在专心地低头研究什么东西。
他今天又穿着白衬衫，外面套着一个褐色竖条纹的围裙，袖口卷起一小截，露出腕部上方一点好看的线条。
领口没有扣好，看得到那个很小的圆形胎记的一半，确实很特别，让庄尉觉得正好可以按下一个小拇指。
杂志架上的杂志换了一批，没有那本《色彩生活》了。
庄尉如常地走到前台，看褚瑜手里的东西。他似乎正在尝试某个新品，将一小盅金色液体缓缓倒入置于模具中的巧克力块中。
整个过程褚瑜都非常专心，手很稳，手指修长好看。
他将液体倒完，又将加热后熔化的巧克力倒入模具上半盖满，压上另一半模具，专注地看着，等待巧克力成型。
这时候，庄尉才轻轻咳嗽了一声。
褚瑜吓了一跳，惊惶地抬起头来：“额……你……”
庄尉温和地一笑：“刚下班，过来看看。”
“哦……”
“在忙？”
“没有，”褚瑜道，“我在做一款新品。”
庄尉点点头，环顾四周，问：“那个小朋友不在？”
“你说乌晨？晚上没什么生意，他一般8点半就走了。”他停顿了一会儿，又说，“你……”
褚瑜似乎很犹豫，眼神诚实地在手中的巧克力和庄尉的围巾之间停留。庄尉耐心地等他开口。
“要不要尝尝，这个。”
褚瑜指了指模具里的巧克力。
庄尉道：“帮你测评吗？”
“嗯。”
“可以啊。”
褚瑜便低垂着头，专心对付模具，把巧克力从中取出来。想了想，他又淋了一点麦芽糖浆在表面上。
他将完成的巧克力样品对半切开，一半放在小碟子里，隔着吧台，递给庄尉。
切开的巧克力流淌着金色的夹心，散发出麦芽和酒精的香气。
庄尉将巧克力放进嘴里。
一股带有果酸的、微苦的味道，虽然混着麦芽糖的甜，但那股清苦味很难忽视。接着，嘴里的味道很快回甘，酒精的味道很冲，果酸也不那么明显了。
庄尉谨慎地说：“味道很丰富。”
褚瑜此刻很少有地直视着他，仔细地注意他脸上的表情。
然后，褚瑜问：“是不是不好吃？”
庄尉只好如实说：“有点怪。”
看褚瑜沉默地低下头去，庄尉又解释：“好像一开始的几种味道混在一起，又不是很融合，然后果酸味很快就没了，最后就剩酒味。”
褚瑜想了一会儿，开始做新的尝试。
这次，他把一些山楂碎加入到熔化的巧克力外壳中，将麦芽糖浆改加到酒中，融入了一点点鲜奶油，整个酒心变得粘稠。
庄尉放下包和大衣，摘了围巾，坐到吧台前的椅子上，一边听着店里的爵士乐，一边看褚瑜工作。
现在这首曲子颇有年代感，是一种调子很缓的爵士，女声低沉地慢慢吟诵着，慵懒又宁静。庄尉撑着脑袋，口中有些涩，有点渴，但他没有打扰这样好的片刻时光。
过了一阵，褚瑜再次将成品切了一半，递给庄尉。
这次，他说得流畅许多：“麻烦你再帮我试试。”
“嗯，好。”
庄尉吃了第二块巧克力。瞬间，他被酸得没控制好表情，鼻尖都皱起来了。
“额……还是不好吃？”
庄尉很不想打击褚瑜，但刚才入口瞬间的表情恐怕已经出卖他了：“有点太酸了。”
“麦芽糖味道不够吗？”
褚瑜低声自言自语着，又开始沉思。
庄尉只好自己起身，找了个玻璃杯，给自己倒了一杯免费的柠檬水，淡化掉嘴巴里的味道。
褚瑜第三次尝试，把山楂碎换成了柠檬皮碎。
庄尉尝过以后，觉得好吃许多。
褚瑜却看起来对面前的成品并不满意。
“你想做什么样的？”庄尉问。
褚瑜表达想法的过程有点艰难，磕绊地道：“我想让味道的层次更明显，更丰富，现在这样做，就是增加了平衡度，吃上去不奇怪，但也不特别。”
庄尉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
褚瑜自己把那三块剩下的成品给吃了，吃完以后，很沉默地洗了器具，擦干收好。
庄尉问：“不试了吗？”
“嗯。”
他心情不太好，在吧台后面坐下来，开始结账，似乎准备要关店了。
庄尉道：“你要关门了吗？今天外面下雨，一会坐我车回去吧，你住哪里？”
褚瑜短暂看了看他，很快地垂下眼睑，说：“不用了。”
计算收支账目的过程花费掉很多时间，有点枯燥。
庄尉在昏暗的夜晚灯光下看他，觉得他方才犹疑不定、精神紧张，现在则眼神懒散地定焦在屏幕上，像在思考又像在发呆，显得有些困倦。
那副没什么精神的样子，着实有点吸引人。
爵士乐已经换过好几首了，外面的雨还在下着，梧桐叶子沙沙响，一只流浪的三花跛脚猫躲到了店门口的绿白条纹棚下避雨。
庄尉喝了两杯柠檬水，脑袋清醒起来。他闻到一股淡淡的尼古丁味道，混合着热巧克力香气，令他忍不住心猿意马。
他出声问：“褚瑜？”
“嗯？”
“你抽烟吗？”
褚瑜抬起头看向他，隔着长长的吧台和晦暗不明的光线，像雾里的虚幻泡影。
“嗯。”
庄尉又问：“你以前好像不抽吧？”
“嗯……”
庄尉便想问他为什么现在抽了，但不知为何，问出口时，他说的却是：“为什么要走？”
褚瑜愣了一下，修长的睫毛在眼中投下长而密的阴影。
庄尉再组织了一次语言，重新问：“那天晚上，为什么不辞而别？你想回家可以叫醒我，我说了要送你回去的。”
庄尉口中的“那天晚上”没有特别指明，但奇异的是，两人都知道指的是高考后那个暑假，他们在庄尉家卧室里的那一晚。
褚瑜徒劳地张了张嘴，似乎没办法给出答案。
过了好久，在庄尉快要给他台阶下的时候，褚瑜轻声地、断续地说：“你，那时候，你没有驾照，没办法送我……”
庄尉看着他。
这是一个做为搪塞都显得勉强的理由，庄尉心想。他有司机，还可以打车，只是褚瑜一觉醒来，变得不想面对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