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相处的景象一幕幕自眼前闪现,他的眼睫不明显地颤动,最终垂下到压低的角度。
丘比像是对夏油杰会问出这个问题早有预料那样,自然地从原本在说的内容改变成对他的回答,但是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答案。
“据我所知,是没有的呢。”神谷银示如实回道,连他这个操纵马甲的本体也没什么办法。
这具躯壳经过在咒力里积年累月的浸泡,一旦神谷银示将灵魂抽离,就会成为一个会无时无刻会吸引咒灵的咒物无疑。
而神谷银示故意没有让“美树沙耶香”使用悲叹之种,想要等到合适的时机来向夏油杰揭露开最后的谜底。
咒力损耗的速度却超乎了预想,虽然他有意让巴麻美不去补充咒力,却也给她留了开启领域的余量。
咒力在后期消耗的数据十分模糊,让神谷银示之后不得不在“美树沙耶香”咒力耗尽的状态下,刻意让灵魂留在躯壳里来支撑马甲的基本行动。
直到夏油杰出现,神谷银示脱离“美树沙耶香”的躯壳,部分已经被浓烈污秽侵蚀的灵魂,无法再被收回,被他当机立断地切割掉。
在灵魂从身体脱离的瞬间,特级诅咒“人鱼魔女”问世。
神谷银示只庆幸,提前让五条悟注意到晓美焰出现过的踪迹,“六眼”被另一个马甲吸引,不会在他毫无准备的时候突然出现在这里,看出什么端倪。
现在他需要应付的,只有一个人而已。
丘比安静地端坐在地上,看向上半张脸处在阴影之中的夏油杰。
“沙耶香……很痛苦吧?”夏油杰神色莫名地轻声问道,回答他的是领域里代表着特级咒灵情绪的尖啸变得愈发焦躁刺耳。
听不清的短促泣音,夏油杰却仿佛真的从中领悟到了什么信息那样的点了点头。
“嗯,我明白了。”
分明浑身的布料都被汗液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但凡是裸露在外的皮肤都被高温炙烤到发红,夏油杰的姿态依然不见狼狈,反而带着先前不曾出现过的从容,眉眼间的神态也微不可查地放松下来。
眼中映出人鱼咒灵威武可怖的身影,夏油杰脸上却浮现出面对朋友时的温和笑意。
他朝着人鱼诅咒的方向伸出手,手掌和对方喉咙位置的悲叹之种重合的瞬间,被夏油杰缓缓攥紧。
狭长的双眼中酝溢着浓郁的情绪,那是势在必得的掌控欲。
“沙耶香,不会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的。”像他之前的做法完全是错误的。
那根本起不到保护的作用,简直太愚蠢了。
夏油杰的脚步不紧不慢,向着人鱼咒灵靠近,显出几分颓然的脊背也逐渐恢复到挺直,深邃无光的瞳仁紧紧追逐着远方独舞的人鱼。
“不会……”他在说出以后停顿了片刻,重复着、语气里增添了几分说不清的意味,“不会再和你分开了。”
每个字音都在唇齿间反复碾磨,最终才被他用清晰而坚定的口吻说出。
从人类被改造成和咒骸相近的构造、到灵魂宝石之中孵化出特级咒灵,这个过程据丘比所说仅凭人力是不可逆转的。
夏油杰绝不可能让自己做出亲手抹除掉友人仅存的生机,即使沙耶香的意识或许已经被咒力侵蚀干净,在它身上看不见属于人类时期身上的人性辉光。
假如美树沙耶香还留有意识,一定不会任由自己去攻击朋友的。
沙耶加分明是最重视朋友的那个人。
夏油杰不会做出祓除眼前特级的举动,也不能放任它以这样不稳定、随时可能会造成更大破坏、引起更多人注意力的现状继续存在下去。
这样的话,剩下的那个选择就很明显了。
现在的沙耶香是身为咒灵操使最为熟悉的形态,生得术式就是能将降伏的咒灵收为己用,只要当夏油杰升起这个念头的那一刻起,刻在身体里的战斗记忆就会帮助他规划出了数条能辅助实现目标的不同作战线路。
怎样才能把成为诅咒的沙耶香保护起来,不受其他咒术师伤害,答案不是再明显不过了吗?
只要沙耶香被转换成咒灵玉的形态,再被他吞下、收服……
这样才能将沙耶香完完全全的保护起来,不会再受到任何会有遭遇危险的可能。
夏油杰用视线描绘着人鱼咒灵如雕像般完美的身躯,盔甲的冷硬和鱼尾结合出力与美的碰撞,比起凶恶的诅咒,它更像是一件让所有人为之惊叹的艺术品。
没关系,还来得及。夏油杰这样对自己说。
他们会变得亲密无间,融入骨血当中,相互成为对方身体里的一部分。
密不可分、不分彼此……
“以后再不会有任何事物能将我们分开了。”他用一种毛骨悚然的轻柔语调感慨一声,似叹息,又像满足。
连人鱼咒灵重新感知到了入侵者的气息,长刀毫不留情地掷向夏油杰,也会让夏油杰想起某些早就被尘封的、曾经指导美树沙耶香体术的记忆片段。
和记忆里略有重叠的一幕,让夏油杰微微触动。
在夏油杰躲过迎面而来的长刀以后,武器直直地继续按照投掷轨迹破空而去,人鱼咒灵的力道之大,长刀接触到坚硬的地面也像是钢刀切豆腐一样轻松,深深地嵌进地里,连刀柄也隐没进地底。
为人鱼咒灵掷出武器显现出的恐怖臂力,还有那惊人的成长速度。
哪怕再刻苦的修行 ,各项能力方面也不会有所精进的美树沙耶香,在意识消失、沦为咒灵之后,却拥有了令人生畏的强悍实力。
简直像是有人故意和美树沙耶香开了个玩笑一样。
为了守护他人而出现的长刀,如今对准了曾经的朋友……
夏油杰胸膛之中燃烧着的怒意不是针对美树沙耶香而起的,他清楚一切悲剧的源头都逃不过和丘比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少不了那只万事以“平衡”为先的外星生物的有意促成。
所以那阵与其说是找不到具体元凶而无处发泄的愤怒,倒不如说是一种终于体会到了对方身处的境地和心情,而为“美树沙耶香”感到的深切悲伤。
一直以来坚持着的正义,都会在她注定成为咒灵而被抵消。
对自身的“正确性”坚信不疑,最终却会作为她厌恶的存在而诞生。
……别再让他发笑了。
夏油杰脸侧的咬肌绷紧,连下颚也清楚地显现出冷硬的轮廓。
犬牙都变得失去分寸,不知轻重地抵在舌头上,柔软的唇舌立刻被锋利的牙齿磕伤,伤口渗出的血液让口腔里瞬间弥漫起铁锈味。
平常会让夏油杰皱眉的味道,在此时却只会进一步地刺激他的感官。
血液混着和因兴奋而滋生的唾液一同被吞咽下肚,紧接着那股令人作呕的铁锈味也随之变淡了。
他会阻止沙耶香的。
不会让沙耶香做出无法挽回的结果。
沙耶香绝对不会想让自己成为伤害别人的凶手。
夏油杰满心满眼只剩下唯一的目标,周围其他的变化无法分走他的注意力,他的目光追逐着人鱼的身影。
那枚位于咽喉处的悲叹之种似乎正在呼唤他去争夺。
悲叹之种相当于诅咒咒力的核心,也是再显眼不过的薄弱点。
击败它,然后……
夏油杰踏着的地面猛地下陷,他整个人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和人鱼咒灵的位置不断缩进。
沙耶香的味道也会和其他咒灵一样吗?
他竭力按耐住想要吞咽的念头。
无论如何,他都会仔细体会,深刻铭记下这一刻带来的感受。
沙耶香……
“喂。”
一道难以置信的清亮嗓音响起。
真正拦住夏油杰脚步的是凌厉到划破空气、产生阵阵爆鸣声的长枪正横在他的身前。
如若不是夏油杰没放松对危险的感知,这一枪或许会直接穿透他的胸膛也说不定。
做出如此危险的行为的“罪魁祸首”偏偏还像完全没意识到不妥似的。
甚至在收起长枪后还走近两步,靠近夏油杰的脸,肆无忌惮的上下打量了一番。
那头醒目的绯红色长发率先出现在夏油杰视线中,二人身高上的差距让他的目光从对方脸上下移,就会看到锁骨处那枚椭圆形的灵魂宝石。
分明不管在形状还是颜色上都完全不同,依旧让夏油杰落在灵魂宝石上面的眼神不明显地一滞。
对方却没有想维持这个动作太久的倾向,只是做出打量的姿态,又很快地退回到原本的站位。
不便的长枪在她手里乖顺的转动着,她把嘴里叼着的半根Pocky吃完,小恶魔一样的虎牙若隐若现。
“喂我说,你要对沙耶香做什么啊?”
真是危险啊。
不管是对差点没能亲手回收的能量,还是夏油杰来说。
都是非常危险的情况。
赶上了。
夏油杰在辨别出少女的身份后,无声在心里默念一遍对方的名字。
至于为什么会在这里见到对方……
夏油杰目光微斜,瞥了眼坐在佐仓杏子身侧的丘比。
指向性再明显不过了,不是吗?
真正让夏油杰没有立刻对阻拦他靠近沙耶香的佐仓杏子刀剑相向的原因,无非是想看看丘比它还在谋划些什么,佐仓杏子又是带着怎样的目的。
是和沙耶香一样被丘比误导,或者是……明知道现在的情况故意而来。
结合和佐仓杏子短暂几次的见面,给夏油杰留下的都算不上是正面的印象,他表面先用眼神询问似的看向对方,实际上浑身肌肉都处在能随时转变成适合战斗的紧绷状态。
只要佐仓杏子稍有异动,夏油杰也能确保自己在第一时间在对战中掌握着主动权。
他不信任佐仓杏子。
各种意义上的不信任。
哪怕佐仓杏子和沙耶香身处同种境地,两个人在性格上也是天差地别,完全任何没有重合点。
一个是性格嚣张,纯粹的利己主义者。
另一个却是正直且固执,执着地严苛要求自己的正确性,直到最终为了绝对的正义连人类的身份也可以舍弃。
先不提佐仓杏子和美树沙耶香性格上不可能调和的矛盾,对方曾经还做出过为了提高酬金,刻意拖延祓除咒灵的时间等事迹的前提下。
在美树沙耶香咒灵化后,周围一旦有任何的风吹草动,都会引起夏油杰止不住的猜疑。
那枚形状独特且唯一的悲叹之种出现在夏油杰记忆中,他将眼神隐晦地从佐仓杏子锁骨上的灵魂宝石掠过。
要知道,佐仓杏子也是需要悲叹之种来给自己补充咒力的。
美树沙耶香在以前和他聊天时偶尔会不经意地提到,就算是同样和丘比签订过契约而成为咒术师的少女,也不一定会成为同伴。
她们之间也存在着争斗和严格的等级制度。
像巴麻美那样强大且不求回报的前辈,终究还是少数。
多数人还是遵循着类似诅咒师群体的制度,弱者主动避开更强的一方,互相也会升起摩擦。
虽然美树沙耶香没有明确提及,但夏油杰向下合理推测,小打小闹演变成不死不休的争斗也不是没有可能。
至于“悲叹之种”这样的必需品,特别在数量方面尤为稀少的存在。
大概是被所有人争夺的目标。
而咒灵化的美树沙耶香,此刻正是一个在有心人眼中显眼的靶子。
一旦被祓除,在人鱼咒灵的体内会掉落出悲叹之种。
绝无其他的可能。
理清了这层关系,佐仓杏子出现的时机就变得有些微妙了。
佐仓杏子的意图尚不明晰,对方的实力已经触及到夏油杰脑中属于危机意识的那条线上。
幸亏佐仓杏子除了在初见时的那一枪,之后就再也没有表现出想要进攻的倾向。
连最开始的出手,在其中更多能被人感受到的也是想要阻拦他步伐的想法。
差点刺入胸膛的凶险枪尖不曾携带丝毫杀意。
否则夏油杰很难能按耐住他焦躁浮动的情绪,不去做出有力的反击。
即便佐仓杏子暂时没有表现出明确的敌意,连对美树沙耶香的称呼也从先前模糊且不能确定的“那家伙”,变成了更为亲昵的“沙耶香”。
态度上突然的转变只会让夏油杰心中对佐仓杏子的防备更甚,已经在记忆里反复筛选对方这么做的原因,和可能会得到的利益。
佐仓杏子的目的暂时被夏油杰打上一个充满不确定的标红问号,且不论对方出于怎样的心态,都不能降低佐仓杏子目前的不确定性。
在对方很可能是敌非友的情况下,夏油杰暗自提高了警惕。
哪怕出现在这里的是那位行踪成谜的晓美焰,他恐怕也不会像面对佐仓杏子这样提防。
同样是不清楚对方实力深浅和底细的两个人,夏油杰在此时更愿意见到的也是晓美焰。
佐仓杏子的性格比起捉摸不透具体目的的晓美焰要直接的多,不代表在特定的情况下会比后者更容易应对。
直来直去的强势性格虽然能被人洞悉要做出的举动,也和“不稳定”挂钩。
晓美焰则不同,即使身上隐藏着众多谜团,对方一直以来向他们展现出来的也是不含敌意的信号,遇上了摩擦也会选择避而不战。
五条悟在领悟反转术式期间一直维持着高度亢奋,说了很多他看到的关于晓美焰的异常。
当时夏油杰过于疲惫,无心去听那些只有“六眼”才能体会到的视角。
“晓美焰背负着很重的诅咒,如果不加以干预,到时候一旦孕育出咒灵,大概是天灾一样可怕的景象吧。”
到之后他想要回忆起来关于晓美焰的情报,只能凭着五条悟某次曾在闲暇时随口提到过的一句来加深他对那名少女的印象。
夏油杰会把晓美焰和佐仓杏子放在一起比较,不代表他会放心让晓美焰靠近现在的美树沙耶香。
只是和佐仓杏子相比,晓美焰看起来不会主动和别人发生争斗。
那是一种对所有事情都无所谓的平静。
想到这里的夏油杰目光一滞。
就像……那时候的美树沙耶香。
安静的、平和的、不再会为曾经感到喜悦或悲伤的事物感到触动。
连崩溃边缘的爆发,也是一种破碎的姿态。
“……”
把美树沙耶香和晓美焰关联起来,甚至连对方一些无法理解的行为都找到了模糊的原因。
这不会改变晓美焰最初在夏油杰印象里的形象,也不妨碍他继续对晓美焰抱着一种审视的态度观察她。
不止是佐仓杏子,不管是神秘主义者的晓美焰,还是身为前辈、充当着沙耶香引路人的巴麻美。
在夏油杰看来,都不是真正能和美树沙耶香的理念产生共鸣的人选。
当然,他也不认为自己可以和沙耶香心意相通。
关于这一点,在土地神咒灵事件发生之前,夏油杰或许有足够的底气来说自己是了解美树沙耶香的。
直到朋友不知道压抑了多久的情绪终于在灰原雄牺牲后短暂流露,夏油杰猛地发觉,他早在那些未曾注意过的时间里,和友人走上了相近却不相同的路。
注定无法挽回的后果就在他的眼前真切的发生,再说这些也只是无力的徒劳,不会再改变悲剧的结果。
“如果你是跟着丘比才来到这里的,不管出于什么目的,劝你还是早些看清它的真实面目。”
夏油杰冷淡的提醒道,假如佐仓杏子听不进他的好意劝告,就只好动用一些不太愉快的手段了。
只是势必会影响到领域的稳定,说不准会刺激到人鱼咒灵的情绪。
那不是夏油杰希望发生的情况。
佐仓杏子没在意夏油杰刻意降下来的语调。
“嘛,我也差不多了解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佐仓杏子拎起丘比的后颈,“这家伙已经告诉我了,关于、沙耶香的事情。”
比起佐仓杏子话中的停顿,更让夏油杰注目的是顺着丘比垂下的后腿滴落到地面上的血液。
仔细去看,原本丘比端坐的姿势掩盖住了它从背后直到胸前的贯穿伤,在被提起来以后,被血液打湿的毛发附近,血淋淋的伤口也随着高度变化被夏油杰看清。
那道明显是由锐器留下整齐伤口完美贴合佐仓杏子的枪尖。
不知道佐仓杏子是如何理解夏油杰看向丘比的眼神的,她随意地说:“一点小惩罚,不代表这件事在我心里一笔勾销了。”
差点忘了,她也是被丘比所欺骗的一员。
佐仓杏子的强势误导了夏油杰下意识会把对方当成丘比的同谋。
“让它失血过多死掉的话,这家伙一定又会转移到不知道哪个躯壳里,所以……”佐仓杏子没有说下去,好像一瞬间失去了表达的欲望,恹恹地松开丘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