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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月初九(二两香油)


说,怎么样?他要是滚了,你可就是我唯一的儿子。
说,当我儿子可要有代价,这年头,加入青龙帮都要手上沾血。我可舍不得让你去杀人,但把你那病歪歪的老娘扔了吧。我不喜欢她,十几年前睡她一次,就因为我没娶她,到现在见面还要瞪我,神经病么!
他笑了,不是身为龙寨城里的穷小子,而是身为远洋的安富。
心悦诚服,五体投地。事到如今,他是也是,不是也是。
他点头,说。是啊,神经病么。
三十多年后的此时此刻,走出龙寨城三十余年的安富对着亲儿子,将这旧事娓娓道来。
讲完,他颇不屑地一拧眉头,口吻却是玩笑的口吻。
“所以说,我听老爸的话,把那女人给扔了,谁知道老爸这么……”
他往回看一眼,见周遭的确没人,压着嗓子。
“这么不是东西!远洋股权居然不是全给我,而是给了安成!我要是拿不到远洋,可真他妈亏死了!”
安知山无话可说,很想为刚听的故事叹气,又觉得安富实在不配。
安富半倚半坐在桌沿,喝醉了似的,指着安知山的心口,森森冷笑,咬牙道。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即使现在还不是,可血流在你身体里,你逃不掉。”
这话,安富说过许多次,安知山至今才听懂这句诅咒下深藏的怨恨——
我就是现在的你,你就是当年的我。我为了一己私利舍弃了妈妈,舍弃了原先的自己,凭什么你没有?
凭什么?!!


安知山在祖宅重新住下来。
其实安家在郦港房产实在不少,随便拨一处都能给安知山住,可安富自有打算,刻意将他安排在这里,明目张胆地将人囚困在眼皮底下。
安知山没反抗,摆了听天由命的架势,因为自知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而鱼肉就要有鱼肉的自觉。
他现在的第一也是唯一要务就只有忍耐,没必要去跟刀刃硬碰硬了。
安富见他驯顺,不由得心花怒放。他民主了,要安知山自己挑房间,安知山摇头说不用,住原来的那间就好——他小时候和妈妈一起住的那间。
房间都是一早就打扫好的,安知山无需人引,自行推门走进去,迎面一阵熏微的洗涤精味道。当年觉得这房间大得无涯,走二十多步才能走到落地窗前,现在再看,房间四方四正,的确宽敞,可从门口到窗台不过六七步。
十几年,抽长了身量,浓缩了步数,连他当初经常光顾的桃花心木大衣柜都老旧了。他打开两爿柜门,尝试着再把自己折叠进去,可衣柜已经吞不下他。最后,他只是坐在空荡的衣柜里,两条长腿伸出去,手肘拄在膝上,脸又埋进掌心。
他无心痛苦,只是很累。
郦港的生活和当年并无二致,祖宅太大,空旷得没人气,安知山闲来无事,在走廊游荡,脚步声都有回响。佣人们还保留着上世纪作风,细脚伶仃,来去匆匆,说起话来轻声细气,称呼他叫“少爷”。
他刚开始觉得好笑,在凌海,“少爷”与“牛郎”和“鸭”同义。
他跟陆青讲,当然抹掉了他人在郦港的事实,只说大哥那边的人叫他少爷。陆青听了,也乐了一顿,那之后一两个礼拜都故意逗他,叫他“安少爷”。
他礼尚往来,掐着恶心腔调,嬉皮笑脸地叫“小鹿客人”。
佣人一天三次地叫他吃饭,即使他不应也不肯走,呶呶嘀咕个不休,平时就尾巴似的跟在他身后,做小伏低。他先还嫌烦,可佣人不改,后来也就无所谓了。
家里佣人不会说普通话,满嘴港腔,他权做听不懂,也不搭理。直到那天佣人过来敲门,说,老爷返嚟了。
他昼夜颠倒,这时蒙着被子正睡觉,闻言颇不耐烦,咕哝了句什么,翻身不理。
门外窸窣在笑,他半睁着眼反应了下,才发现自己刚才也讲的粤语,口音不比家里几十年的老郦港人生疏许多。
那段时间,他有着行尸走肉的状态,成天不知神游到了哪儿去。他在窗边入定,趴在臂弯里戴耳机,似睡非睡,似醒未醒,能几个小时不动一下。
只有和陆青说话时,他才短暂地回魂。
宅邸里的佣人三天一次地过来大兴洒扫,喷洗涤剂,陆青不会知道他对安知山而言也有着清洗作用——安知山体内的“郦港”太深太重,每每发作,凌海就被洗掉。即使在凌海待了好几年,即使他连心脏都系挂在凌海,仍然没用。郦港埋在他血液里,撺掇着四肢百骸跟心脏作对,他哪有余力反抗。
只有跟陆青打电话的时候,他周身掺着金粉的毒素才褪掉,他才又是那个住在凌海,经营着一家小花店的安知山,而不是什么莫名其妙的“少爷”。
后来怎么不打了呢?
大概因为他总是在醉,醉得不敢和小鹿说话,生怕口无遮拦,说错了话,捅穿了事。
回到郦港半个月后,安富忙完了公司零碎事宜,开始带着安知山出席各式宴会。
安富好漂亮,爱热闹,他长了副怎么败坏都仍然体面的样貌,又衬着丰厚家底,于是格外爱往宴会里钻。现在额外带了个儿子,他便愈发活跃了,酒会舞会拍卖会,只要有人,只要有酒,他都会去。
他不怕喝醉,因为还有安知山。那意思当然不是安知山会照顾酒后的他,而是他干脆让安知山挡酒,自己想喝就喝,不想喝就往旁一瞥,安知山被迫心领神会,自会上来笑说,家父最近身体不好,我替他喝吧。
此话一出,敬酒的劝酒的全笑了,其乐融融。
他们夸着,说虎父无犬子。又夸,父慈子孝,仪表堂堂。再夸,就是安知山接连饮下数杯之后了,他们有些愕然,只能干笑,说海量海量。
他们先还恭维他,发自内心,可很快那恭维就只及面上了——没有哪个受宠儿子会被老子带着这么挡酒。其实要不是安富一味默许,甚至出言说他这儿子酒量好,千杯不醉,也不会有人敢轻易灌安家的孩子。
可安富既然说了,话里话外甚至在怂恿或逼迫旁人上前去,那他们恭敬不如从命,只好牺牲这个不受宠的儿子,来换取跟安富搭讪攀近的机会了。
宴会连轴转,衣香鬓影,火树银花,一场事毕,下一场又立刻接上。
安富笑吟吟看他喝到一半,胃疼得作呕,只能去卫生间吐出来。胃袋抽搐着排异,吐干净了,洗把脸再回来,面庞模糊的人在眩晕的视野中给他再递一杯,他们叫他多年不用的英文名,笑嘻嘻的。
Richard,没事吧。吐完就好了,再喝一杯漱漱口?
——连他老子都不心疼,其余人更没有越俎代庖来心疼的道理。
安知山接过酒杯,麻木已极地往嘴里硬灌,仰头就看见大厅的水晶吊灯流光溢彩,坠满上千上万颗珠子,仿佛眨眼间,就滴落进他眼里。
好像陆青家楼顶的天台,晴薄的天气有星星。
他头晕脑胀地想,这世界上也不是没人爱他。只是如今唯一爱他,心疼他的人,陆青,远在凌海,他们已经好几天没通过话了。
想起陆青,他逼着自己把酒喝完。闭紧嘴巴捱了片刻,终于捱过喉咙一阵阵上涌的恶心,他刚稍稍松了口气,身旁语笑喧阗,又有人端着酒杯款款前来了。
在连续一个月无间断的炮制后,安知山成功喝去了医院洗胃。
安家注资的私人医院,私人到里头的医护也效仿了陋习,叫他少爷。
可惜少爷很狼狈,前两天刚因为喝太多来挂水,今天就干脆酒精中毒到得洗胃了。
洗胃当然是很痛苦,好在他来的时候意识不清,再难受都不记得。实际上,他近一个月来都浑浑噩噩,醉了就睡,睡醒又喝,喝了又醉,他的神识已经很久都不属于自己,直到洗完胃的翌日早上,他在病床上安睡一晚,迎着晨光睁开眼,头脑没受酒精的干涉,是难能的澄净。
清醒的时候,他第一反应是翻出手机,找陆青。
陆青最近月考,忙得显而易见,几乎没给他发什么消息。他珍惜地看完小鹿发的寥寥数行字,又斟酌着语气回了话,然后就拿着手机没事做了。
没事做的时候,他还是想陆青。
陆青之前给他发的自拍,他不但存了,还洗了出来。在郦港参加宴会,富豪们的服饰和做派都偏于古典,最近还流行起了怀表。他在这边是无意打扮了,可有样学样,他也给自己置办了一只鎏金怀表,不为别的,专为将照片里的小鹿压缩到指腹大小,装进他的怀表里。
怀表挂在胸口,小鹿藏在表盘里,做他金属制的心脏。
他最近染了新习惯,在酒会上总摩挲着怀表,每过一会儿就启开看看,看了才安心。
此时此刻,他躺在病床上无所事事,而洗胃又伤了胃黏膜,闹得从胃到食道烧了一串火,灼灼发痛。他为了忍痛,也为了打发时间,又翻出了怀表,看陆青在里头笑得发傻,牙齿洁白,脸蛋匀净,眸眼弯睐成两撇乌浓星溪。
他不知道自己也在笑,笑得柔软眷恋,指尖点在陆青的笑脸上,很轻很轻的力道,隔着相片都怕弄疼了小鹿。
手机一震,他不理会,震动持续成了铃声,他不能再不管,只好接起来。
电话里是安富,要他今晚到港丽去,杨总大请客,他们得作陪。
他恍如未闻,将相片中的小鹿送到唇边,轻轻一吻。
阖起表盖,他坐起身子,望向窗外攀援的凌霄花,烧得有如烈火。
安富不耐烦,粗声粗气又说一次。安知山伸腿下床,又自己动手将输液针拔掉,颇草率地摁着针头。摁歪了,血滴滴答答地往下流,他皱着眉头一甩手上鲜血,找纸来擦。
无声动作间,他分出唇舌回应安富,说好。
在祖宅住到年前,安富大发慈悲,放了他两三天的假,没再带他出去赴宴灌酒了。
安知山心知安富不能轻易饶过他,本打算老老实实地养好身体,静待年后,可这天刚喝了杯热牛奶打算午睡,楼上却骤然传来凄厉尖叫。
楼上,安冉的房间,安冉的声音。
安知山自觉不是个大度好人,至今还记恨着她害得陆青进医院,又值此特殊时候,他不想招惹安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于情于理都不想管,也不该管。
他侧卧床上,漠然地听,可尖叫没过两秒就变成惨叫,活活叫得人通体发毛。他仿佛回到童年,从衣柜缝隙里看妈妈被安富压在床上,奋力抵抗却终究抵抗不能,只能呕着嗓子鸦哭。
回过神来,他已经直通通闯进了楼上房间。
安冉的房间不小,可东西实在不多,入目几乎只有一张欧式大床。似乎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的作用只在床上。
室内点了熏香,用料繁复而昂贵,那功效也是不言自明,熏得满室糜烂,像腐坏了的葡萄,分明知道不是好东西,可又熟得发醉,醉得生香。
安知山蹙眉,后退半步,抬手掩着口鼻。
他没敲门,也没知会,真就是硬闯进来的,屋里的二人便也毫无预料。
安富和当年倾压叶宁宁一样,也正骑坐在安冉腰上。他衬衫前襟全敞了怀,皮带半解,掌心攥着两粒药,要吃未吃。
见安知山来坏好事,他本想大骂,可到嘴边又转圜。一瞄安冉,又瞥向安知山,他似笑非笑。
“好儿子,急什么。这个都被用烂了,你要是想泄/火,我改天给你找个好的……或者说,你想一起?”
闻言,被涂在床上的安冉双眼含泪,猛然转向安知山。而安知山分明没喝酒,听了这话,却油然一股要作呕的恶心。
他沉默片刻,低声说:“她不愿意,你别碰她。”
安富盯他半晌,却是笑了,想起当年这小子才四五岁,不大点儿的时候,也跟自己说过这话。
那时他要睡叶宁宁——这也没什么,行夫妻之实罢了。可叶宁宁挣扎得像要被行凶,他甩一巴掌让她安静,又去直接掀裙子。
正要做正事,那小子就从后面冲过来了,奋力撕扯他,像从墙皮上撕下一片胶带,总得带得墙灰簌簌,血肉模糊。
平时瞧着没几两肉,那时跟只小牛犊似的,真是冲过来。势头不小,可毕竟是个小孩,开口就有哭腔,威胁着,央求着,一遍又一遍重复着。
妈妈不愿意,你不要欺负她。爸爸……求求你了,你别欺负她……
安富觉得有点儿怀念,那时候这小子多可爱,力量微弱,身子瘦小,被吓怕了会哭,乞求的时候会可怜巴巴地叫他爸爸。
哪像现在,高大直白,硬生生的,说出话来全像威吓,实在是欠管教。
安富从鼻子里哼出声冷笑,慢条斯理地摇摇头,手上用劲,一把就将安冉的睡裙给撕得纽扣崩断,有裂帛声。反正他不介意给儿子亲自示范一场好戏。
“你要是不走……”
安富俯下身子,野兽攫羊犊一样,在安冉嫩生生的脖颈处流连。
安冉缩着脖子哀哭,两手不停地推他搡他,也不知道是不敢真碰他,还是力气天生的就那么小,微弱无助,简直是助兴。
他侧目,去看门口背光的儿子。
“那就留下来看吧。”
言罢,他不理安知山的反应,径自去捂住床上女孩的嘴,女孩霎时连哭泣的资格都没了,求饶和尖叫都困在嗓子里,全成了呜呜咽咽的哀鸣。
安富以欣赏一盘珍馐的眼光去欣赏她,可惜没等享用,就被攥住胳膊,从安冉身上扯下去了。
力气太大,扯得安富重心不稳,歪身跌坐在床上。
他先是愣了愣,而后怒目圆睁,随手抄起床头柜的台灯往那胆大包天的身上砸。台灯扯着电线,贴着安知山砸到地上,碎得清脆。
安知山垂手而立,不声不响,只抬眼向安冉瞥了一眼。安富刚离身,安冉就忙不迭爬了起来,这时哆嗦着缩在床角,衣不蔽体,也正哽咽着看安知山。
这动静早把家里佣人全引来了,可又只是一丛丛堆在门口,惶然张望,不敢进来。
被安富瞧见了,他挥手大喝,攆鸡鸭似的让他们滚,佣人们顷刻领命而去,散如鸟兽。
他以为安知山学乖了,听话了,没想到胆子还是大,敢来一而再再而三搅扰他的好事。正要继续发作,就见安知山退后半步,眼见的犹豫了一瞬,却还是板板正正地跪了下来。
安富有些发怔,一时之间倒是放下了手。饶有兴味地打量了一会儿,他悠悠上前,猛然冲脸抽去一巴掌!
力道极大,动静极响,安冉溢出一声惊叫,安知山顺着力道偏过脸去,身形亦是一晃。
他在阵阵耳鸣中正了身子,重新跪好,腰背直挺,没说话。
安富很满意,看来安知山不是不知道该怎么做,以前敢和自己耍脾气,归根结底还是心里不怕。
现在怕了,果然就乖了。
安富心底是舒服了,可面上仍旧过不去,赤脚下床,他从衣架上抽了根小牛皮的皮带——他以前就用皮带实施过“家法”,只不过那时安知山年纪还小,轻骨头嫩肉,挨了两鞭就伤口发炎,高烧不退。老爷子怕他揍坏了孙子,勒令他以后不许动皮带,他才只好兵马入库。
现在老爷子死了,他没了上峰,真是豁然开朗,为所欲为了!
安富没再去碰安冉,而是将安知山痛痛快快抽了一顿。也不知道揍了多久,只知道到了后来,安知山依然是跪着,八风不动,安富则是累得呼哧带喘,坐在床畔,把皮带卷在掌心,粗喘着瞥他。
他知道,人皮再结实不会比皮带更结实,安知山骨头再硬,也不能挨了顿好抽还毫发无损。他现在看着是没什么,那是因为身上还有衣服,要是脱了衬衫,那底下定然是血痕遍布,惨不忍睹了。
其实不脱也看得出来,安知山肩头挨得最多,打得最重,活活被抽得破皮见血,几道殷红渗在白衬衫上,连成一片。
安富长吁口气,缓过劲来,他站起身子,走到安知山身前,用皮带去拨弄他的头发。
离近才发现,安知山果然也是肉/体凡胎。到底不是泥做铁浇的,早就疼得周身淋漓,像从滚水里捞出来。额上汗大如豆,顺着鼻尖往下滴,发间蒸腾得快要冒热气,呼吸则是刻意放得轻,仿佛重了就牵扯伤口。
他觉出有趣,换下皮带,改用手。慈父一般,他一下下地将安知山湿漉漉的额发往后捋。
——这小子这么能装,疼得浑身打颤,还能强装不倒,强忍着一声不吭。
安富盯了片刻,忽然又有些不是滋味——说是能装,那也得是底子好。毕竟年轻,挨了一顿,吃饱喝足睡一宿,都不用上药,明天保准就又活蹦乱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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