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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月初九(二两香油)


可他依然能动弹,挣离座椅又被狠压回去的响声极大,针管强行扎进去又崩开,险些生生断在肉里,保镖也制不住只恨得双眼猩红的困兽。
几人钳着他,六神无主地看向安富。安富双手插兜,慢条斯理。
“你别以为你那朋友是个男的,我就没办法了。照内地的法律,即使真对他做了什么,也构不成强/奸吧?”
他不动了,眼睛却还活着,死死瞪着安富。
可即使不动,输血却还是屡次不成功。他也控制不了自己,恐惧攫取四肢,他不自觉地打颤,最后安富作主,推了支镇定剂才解除了困局。
针管刺破血管,不属于他的血迅速往体内流去,仿佛信手扔下一根火柴,葳蕤燎原,全身都要浴火。
镇定剂很起效,将呜咽哭声,乃至惨叫全压抑住。
不是镇压惊涛骇浪,而是瞬间抽干了整片河泽。
干枯的河床上,他的声音也枯涸而微弱。
“安富……”
那么轻。
“……你杀了我吧。”
安富大获胜利,悠然地微笑了。
他知道安知山想忍,可更知道安知山太怕了,怕得恨不能立死。
同时,他也知道自己这儿子不是个蠢货,之前从南到北,从郦港千里迢迢躲到凌海,只是软弱,不愿面对家里的人事物。可一时软弱不代表一世软弱,他赶狗入穷巷,也容易遭到反噬。
除非安知山醉得没办法反抗,甚至没办法思索。
但也没有一辈子都醉的道理,那就干脆要他病好了。之前病了二十年,精神脆弱,要续上这场病多么容易。
要毁了他,多么容易。
安知山走出医院时,外头雨丝密布,淋得周身湿漉漉。
他到底没能大哭一场,可面上没哭,心脏在哭。小鹿就是他的心脏,他想,小鹿如果在这里,看到他这副狼狈样子,就该哭了。
他掏出手机看日期,奇怪,屏幕进水了似的,连点好几次才亮屏。
六月初,怨不得郦港淫雨连绵。六月初,陆青快考试了,他想起自己这段日子的刻意避让,下定决心给小鹿打去电话,权当喂粒定心丸了,让他别担心,好好考试。
陆青接起电话,他也忘了究竟说了些什么,总归是有说有笑,聊了十来分钟。
讲完挂断,他刚要打车回家,步子忽然迈不动。莫名其妙地抬头看去,那天上病怏怏的太阳忽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不停打进眼睛的水珠,他往后一些,看清那不是太阳,而是打开了的浴室花洒,在簌簌浇水。
——原来早回家了,忘了。还以为在外头。
他刚要去关花洒,却又紧张起来。不是说好要给小鹿打电话吗,打了吗?打了?还是没有?
于是又拨过去,沉默数秒,才想起来好像打过了,自顾自又撂了。
他伸手去拧花洒开关,手腕蓦地一痛,翻过掌心,看到腕处一道皮开肉绽的割痕。
他怔了一怔,周围场景天旋地转,漫天飞花般,揉碎了又重组。
这次抬头,他彻底清醒了。
他发现自己是在浴室不错,然而却是在浴缸里。
穿着西装泡在浴缸里,左手攥着不知从哪儿找来的裁纸刀,右手刀口颇深,泡在水里,伤口边缘隐隐发白,却还在渗血。
满缸半红的血水。
他从后背窜上一股子凉意,他什么都不记得,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解离,什么时候自作主张地要割腕寻死。
他起身,撑着失血过多的眩晕迈出浴缸,草草做了止血处理,又攥着手腕独自出门,坐计程车去公立医院——不能去远洋的医院了,否则安富知道了,怕是要喜不自胜。
计程车上,他脸色惨白,嘴唇绀紫,简直像鬼。司机战兢兢开了一路,瞟到了他那手腕伤重,血渗透纱布,于是愈发不敢多说,只在他下车付钱时摇摇头,说不用了,快去吧,没什么事别总想着……人活一世不容易,真不容易。
他没坚持,道谢后去挂了急诊。
急诊大夫倒是对此屡见不鲜,可忍不住,打了麻药给他缝针时却还是多唠叨几句。
他默默听着,听完,问大夫。这种伤口会留疤吗?
大夫气笑了,说既然怕留疤,那还割它干嘛!割这么深,疼都疼死了。
他讪着脸皮,只笑说。嗯,后悔了嘛。
大夫嘀嘀咕咕的,抱怨他一顿,然后叹气,说。我用可吸收的缝合线给你缝,你回去再多涂点儿祛疤乳膏。应该不会留什么疤,顶多很浅的一道。
他点头应下,还是有些担心,毕竟照陆青那火眼金睛,浅疤也难保不被看出来。
又过几天,安富有事要到上京,途径凌海,他自然带上了安知山和安冉。
再度坐上飞机,安知山和半年前来郦港时一样,依旧捧着本书,可这次他无论如何也读不进半个字了。
安冉和他隔着过道,裹了层毯子,打算起飞后睡觉。
她摘下眼罩,安知山瞟去,发现她脸上添了新伤,青红皂白。
他皱眉,在手机上发消息问。安富不是答应过,不对你动手了吗?
收到消息,安冉侧过头,很感激地看他一眼,然后打字回复。安总他……你也是知道的,当时答应归答应,时间一长就忘了。
她没明说,可安知山能猜出个大概,无非是他最近死样活气,护不住安冉了。
他长久沉默,安冉怕他多想,又添一句。
放心吧,我能保护自己的。我以后一定会离开他的……不惜任何代价。
安知山再度看去,就见安冉已经将自己裹进了毯子中,侧卧枕着只毛茸茸的卡通抱枕。
见他望来,安冉冲他宽抚一笑。
至此,这郦港的半年六个月,也就过完了。回到此时此刻,现时现地。
飞机降落,高考结束。
六月八号的这天,陆青终于卸下了高中生身份,和朋友庆祝一夜后回到家,夜半却又鬼使神差地走出卧室,越过客厅,来到门前。
开门,黑灯瞎火的楼道,他看见半年没见的男朋友。
他的安知山。

漆黑楼道,两厢乍见。
陆青怔怔地看了许久,忽然失魂落魄地走出门去,他试试探探地拥抱了安知山。
抱住了,实在的,有血有肉的,是真的不是梦的,他才安心地舒了口气。
臂弯收得更紧,他喃喃。
“不是梦啊……”
随即,他抱住的人缓缓抬起手臂,也回拥住了他。气息悠在额头,心跳紧贴耳畔,陆青更加确定了面前的人真实存在,而不是缕凄迷孤魂。
陆青抱得珍惜,不肯抬头,可没抬头也感觉得到安知山在笑,问他:“你经常梦到我吗?”
陆青像只迷途知返的小兽,一味往他怀里扎,只恨不能一气闯进心窝去住。
经历了方才的空白的惊愕,陆青逐渐回神,千头万绪漫上心头,一时堵得他嗓音有点儿哽:“……嗯。”
他真想安知山,没见面时,总没有他的消息,鼓起勇气打给堂哥去问,又被冷漠挡回。安知山虚无缥缈,雾气缭绕,一旦离了眼前就够不着了。那时想他,想得咬牙切齿,几乎想把他抻过来咬两口,磨牙解恨。
半年里,他幻想了无数次跟安知山重逢,也幻想了无数次将他搓圆揉扁地痛骂一顿。
可等安知山真站在了眼前,陆青两眼发涨,浑身酸楚而乏力。别说骂了,连抱都小心,好像他真成了午夜魂兮归来的孤鬼,搂紧了就魂飞魄散。
“梦见你好多次……”
陆青牵了嘴角,强撑着笑,怕撑不住就掉眼泪——他可不想刚见面就被安知山那张损嘴笑话,说他爱哭。
他不爱哭,真不爱哭,可面对安知山,又总是心疼得要掉泪。仿佛前十几二十年的眼泪全积蓄在心里,攒成一汪泪湖,只等着安知山翩翩而来。
“梦见你躲在衣柜里……就你之前说,小时候被妈妈关进去的那个大衣柜。我去叫你,你也不出来,只躲在里面。饭也不吃,话也不说,觉也不睡。我隔着衣柜门,问你是不是不开心,你先是不说话,再问就在里面哭,说你想回家……我梦到好多次,每次醒来都好难过,想给你打电话,你又不接……”
安知山以为他要叱责自己的不闻不问,本想静静领受,却不想陆青话锋一转,抬头急急地问。
“你在那边被欺负了吗?为什么要哭啊?”
安知山失笑,摸着陆青的后脑勺,轻轻摁回怀里。下颏抵在陆青毛茸茸的发顶,信口道:“怎么可能,谁欺负我啊?再说了,你这梦也太离奇了,我都长这么大了,怎么缩衣柜里?”
听他开口跟以往无异,还是那副轻佻口吻,陆青稍稍放心,也笑了:“那我怎么知道?梦嘛,又不一定准……”
享受够了怀抱,陆青再次抬头,去看安知山的脸。
黑灯瞎火的,二人声嗓一个赛一个的轻忽,简直像偷情,唤不醒楼道灯,对话全泡在通黑里。
陆青去看,光线昏弱到几乎没有,自然也看不清安知山面上表情。陆青以手代眼,在他脸上摸索一通,又去搂他的腰,然后肩膀塌陷,语气难过。
“……瘦了。”
陆青眸眼楚楚,蕴着水色,被楼顶泄进的月色一映,亮得惊人,满是怜惜。
安知山瞟一眼就像受刑,忙不迭错开眼,怀抱也灼灼,仿佛夏热握火。
他面不改色,玩笑着:“没办法,那边的饭太难吃了……实在吃不下,还是爱吃家里的饭。”
他是随口一提,想转开话题罢了,可陆青牵着他就要往屋里走,居然是要半夜开火,给他做点吃的。
安知山没被拽走,双腿浇筑在地上,一动不动。
陆青困惑地回头看他,而他艰难措辞,不知道该怎么和陆青说,他只回来一会儿,现在其实就该走了。
更深的,他也没法跟陆青说。譬如他是从安富那儿偷溜出来,再譬如他晚上刚一落地就去找了以前的心理医生,千央百讨地要来了几板药,吃完才能把涣散已久的思绪搓成凝聚的一缕,才能支撑着他来看陆青。
又或者,他其实压根没打算进门。最开始只想到小区门口远远看看,可鬼使神差走到单元楼口,仰头望月似的,痴痴看着家里的灯光被晚风吹熄。他对着那扇暗了的冷窗望了许久,魂被勾着,走上了楼。
刚一站定,分明没打算敲,可家门就打开了,他的小鹿吧嗒着眼睛,握门把手,怔怔站在门里。
陆青还跟往日一样,单薄又明秀,被滋润着,不生惆怅。
只一眼,一眼就令安知山释怀了这半年来的所有所有。凄风苦雨,狂雪恶浪,没浇在小鹿身上,那他半年来忍受的这些就都值得。
安知山踌躇着,刚吐出个“我”字,屋里骤然冲出了只小炮弹,一头撞过来,往上一蹦,他下意识伸手接住。
正是沉了不少的子衿。
子衿扑在他怀里,深吸口气,长长地“啊——”了一声,搂安知山脖子,紧得勒人。
“知山哥哥!你可算回来了!!!”
安知山不由笑了,将子衿往上颠了一颠:“嗬,这段时间家里谁做的饭啊?做得比我还好吃?怎么喂胖这么多?”
子衿高兴得很,听他讲话不留情面,就龇牙咧嘴地去揉他的脸:“你乱说!我哥说我这是长高了,才不是胖了!”
安知山稍稍偏头,跟正笑着看来,无奈耸肩的陆青对视一眼,心领神会地哄道:“对。我看错了,哪儿胖了,明明就是长高了。哎呀,几个月没见,你现在是不是比我都高了?”
子衿被逗乐,嘻嘻哈哈,一腔快乐无处发泄,只好付诸手头,继续揉搓安知山的脸颊。
揉搓两下,她若有所思地停了手,颦起小眉头,得出和陆青一样的结论。
“知山哥哥,你是不是瘦了?”
安知山含糊过去,陆青此刻接茬儿,说你也觉得他瘦了吧?一看就是在那边不好好吃饭,又把冰美式当饭吃了。走走走,进屋给你炒个鸡蛋吃。哎,听话,快点儿。
一大一小,两个姓陆的你来我往,风似的到底把安知山哄屋里去了。
半年没回家,故地重游,心境大不相同。
陆家真是很小,全屋都还没有他在郦港的一间卧室大,可被零零碎碎塞得亲密而温馨,屋里有淡淡的洗衣粉香,客厅灯一开,满室亮堂。
小狗也醒了盹,也不知道那小狗脑子还记不记得他,在他裤腿边嗅了嗅,就摇尾巴带转圈,汪汪叫唤。
子衿从安知山怀里往下看,伸着食指在空中画圈,逗小狗玩。
二人紧挨着在沙发坐下,小狗守在脚边,子衿则被抱在安知山大腿上。真是沉了,好像也长高了,眉眼间褪了一点儿稚气,显出一点儿英气,隐隐已经是个大孩子了。
至于陆青,安知山反而不敢去看,怕被陆青眼观鼻鼻观心,真看出点儿什么。
闲聊,子衿说起兄妹俩本想在家继承他打游戏的衣钵,可不会调他那个游戏机,只好搁置,游戏机在茶几底下收得落灰。
安知山本要欠嗖嗖地说他俩笨蛋,不会调还不能给他打电话问问吗。转念想起自己在郦港过得浑浑噩噩,不问世事,已经好久没回过陆青巴巴发来的消息了。
骤然心疼了,不知道陆青在家里等得多难过。他不笑强笑,从茶几底下翻出游戏机,吹一吹灰,说现在就装好给他们看看。
他边捣鼓游戏机,扯线开机,边头也不回地跟陆青没话找话,问他高考考得怎么样?
陆青跟他坐得很近,即使子衿就在近前也顾不上避嫌,实在舍不得远。
专心致志地看他调试游戏机,陆青说:“考得还行吧,我没对答案,但听朋友说了几道数学选择。还行,除了最后一道没做出来,蒙错了,剩下的都对了。英语完形也差不多,语文作文……”
话语蓦地顿住,像被只凭空出现的大手扼住脖子,忽然就呼吸不能。
安知山发觉异样,稍稍侧目看他:“嗯?”
陆青没看他,避免接触地垂下眼睛,只有嘴巴还残留着极度震惊的后遗症,微微张着,填空般迅速补齐话语。
“……作文……题目有点儿难,但勉强没写跑题,不知道判卷老师怎么看。我……你应该饿了吧,我给你炒个鸡蛋吧?”
说罢,霍然起身,陆青逃也似的钻进厨房。
安知山目光追过去,很不解,可子衿在旁边拽着他问东问西,这份疑虑只好被暂且放下。
半年过去,子衿性子不改,仍然爱说爱笑,小嘴叭叭地没完没了。
她跟安知山东唠西唠,说到小学生活,她兴冲冲跑进卧室,捧回来一本簇新的相册,翻开第一页,赫然是一帮小崽子和老师的合照。
子衿点着相片里的人,逐个介绍,安知山带着笑意去看,可猝不及防瞥见张熟悉脸孔,目光登时凝滞不动了。
他希望是自己认错了,握着子衿的手,往照片边沿移,尖尖的小指头最后点在了边上个穿运动服的彪形大汉上。
“子衿,这个人是谁?你知道他叫什么吗?”
见了他,子衿张了张嘴,又咽回去,犹豫着说:“这是……这是教我们体育的刘老师,是这个学期刚来的。”
姓刘,正和当初陆青出事,在病房外催促他上车的保镖同姓。安知山只与那保镖有一面之缘,不太好认,但照片中的这人生得像个魁梧门神,膀大腰圆,瞧着的确非常眼熟。
“突然来教你们的?之前的老师呢?”
提及此人,子衿的情绪忽然就低落了,埋头玩着手指:“之前的老师……我也不知道,反正去教其他班级了。他调过来后,好像只教我们一个班。”
安知山耐下心来,勾着问:“小学体育老师里,这么壮的还挺不多见,你们刘老师之前干什么的?”
子衿:“我听他们说,刘老师之前是打拳击的,所以才那么壮。”
安知山心下一沉,知道这就没错了,大差不差,八成就是安富那个曾经打地下拳赛的保镖。
他故作闲聊,问:“那他跟你说过什么吗?”
子衿抖了一下,往他怀里偎了一些,过了一会儿,才慢慢点头。
“我刚开始挺喜欢刘老师的,他总给我们带小零食吃,还会带我们做游戏,不像之前那个老师那么严厉。然后……”
她顿了一下:“然后有一次他跟我说话,问我喜欢什么零食,我说喜欢果冻,刘老师说下次给我带,然后就摸我的手,还掐我的脸。哥哥说不能让陌生人碰自己,虽然刘老师不是陌生人,但我觉得很奇怪,所以就跑掉了……”
很明显的,子衿觉出自己后靠的胸膛紧了一下,刚要回头看,安知山就又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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