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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月初九(二两香油)


安知山身体好,不怕冷,安冉向来在郦港待着,又怀了孕,便是裹得严实。她穿件灰白的水貂皮草,戴顶毛织的贝雷帽,手上还套了两只手套。
其他的都像模像样,像个豪门贵妇,唯有手套不像样,毛茸茸的不说,上头还有两只卡通小黑猫。
安冉垂着脑袋,两手揉搓着小黑猫,低落得像挨了训的小孩。她后知后觉,明白自己是急得失了分寸,做错了事——她长年累月活在安富的监视下,早就没了所谓,可安富这儿子却还算个自由人。如今自由人得了块同样自由的宝贝,可不就是要好好藏着,怕被安富看去吗。
她怕惹了安知山不高兴,安知山一气之下兴许会把她踹下车去。他虽说瞧着没他老子那么易怒,可脾气也好得有限,要是真把她撵走了,那她茫茫然然,也就真的没办法了。
于是,安知山还没说话,她先嗫喏着道了歉。
“对不起……”
安知山驱车开离花店,开到哪儿无所谓,总之是要开走,让定时炸弹般的安冉离店里的两兄妹远远的。
闻言,他没接茬,径直问:“你怎么找到这儿的?安富知道吗?”
安冉连忙摇头:“他不知道。我是上次在你家里看到了几束花,上面挂着店名,又听说你有在开花店,所以……”
她将脑袋埋得更深,幽幽叹息:“……对不起。”
安知山不声不动,往后视镜撩了一眼,就见安冉抖索成了只鹌鹑,满脸苍白的丧气样。
现在看她,是既觉得她像妈妈,很可怜,又觉得她会招致安富,很晦气。
两厢交加,他有些心力交瘁,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安冉了,似乎是唯有叹息。
车子拐进辅道,刹在路边,安知山斟酌着给陆青发去消息,没多透露,只要他先带子衿回家去,最近没什么事都别来花店了。
陆青聪明得很,问都没问,抱起子衿,他立刻从后门溜回家去了。
这下没了后顾之忧,安知山回头看向安冉,话里话外没耐心,但到底没要撵人:“这次又找我干什么?”
安冉有些难言,踌躇几下,说出口来,却是想要他带自己去看看叶宁宁。
生怕安知山不同意,她又立刻把刚才带上车的一只盒子拎出来,说这是给阿姨带的礼物。
她笑得眸眼眯起来,当然是谄谀的假笑,可她年纪小,扮假都扮不像,反而笑出哭相,满脸可怜样。
安知山不管这些,只是不解:“你去看我妈妈干什么?”
安冉起先支吾着没肯说,安知山不跟她兜圈子,直言,“你要是不告诉我为什么,我是不可能带你去的”,她才悻悻妥协,吐露了想法。
她那想法也简单,她不知道到底要拼死把孩子打掉,还是放任自流,就这么沉沦下去。
这是件横亘在她人生中的大事,没有学校,没有书本,没有老师,只有叶宁宁算是她的“前辈”,是她活生生,血淋淋的“前车之鉴”。
她去看看她,就好像是淌过时间长河,去看二十年后的自己——当然,叶宁宁比她刚烈太多,那下场便也是最惨烈的下场。
安冉心知自己性子和软,比只绵羊好不了多少,是肯定不敢当面反抗安富的。所以如果她放弃挣扎,生下这个孩子……以及未来可能拥有的其他孩子,那下场至少会比叶宁宁好。
想是这样想,她跟安知山则是照着委婉说,好在安知山听话听音,一点就懂了。
听罢,安知山未置可否,只是沉默。
车内一时间只剩空调习习风声,安冉紧张太过,抱着蛋糕盒子,她几乎疑心自己是听到了奶油一点一滴融化的声音。
片刻过后,安知山仍旧一言不发,只是重新拐上主路,往疗养院去。
进了疗养院,安知山在前带路,大步流星,安冉身量娇小,简直快要跟不上他,又不好意思让人家等,只能是一路匆匆快走。
好在安知山很快就发现她跟得艰难,不动声色地把步子放慢了。
安冉低声道谢,又知道他带自己来,已经是格外帮忙了,此刻就管好了眼睛,即使走得缓慢,也并不四处张望。
只是疗养院多是老人,挨不了冻,暖气开得十分之足,热得安冉那身貂皮穿不住,就脱了下来,挽在了怀里。
到了病房门口,安知山拎着两只保温桶,安冉提着一盒蛋糕,一同停下了步子。
安知山转过身,刚想嘱咐她两句,就瞥见了安冉隆起的肚子。
之前穿着皮草,笼统得看不清,现在脱了外套,安冉穿了件羊毛打底衫,贴身得将孕肚轮廓一展无遗。
他在心里算了下,八月多来找他时,她大概是刚怀上,那至今已经是四个多月了。
他对妇产什么的,自然是不了解,然而前几天听温行云念叨,说她认识个姐姐,早产。姐姐跟她说,还好是七个月,要是八个月,那孩子恐怕就不好保。生下来的孩子没事,只是虚弱,现在还在保温箱里。
陆青也不懂这些,问为什么七个月就行,八个月不行?
温行云同样懵懵懂懂,答道。姐姐说是七活八不活,七个月早产能活,八个月就活不成……哎呀,我也不明白。
况回眼下,安知山想,七活,那是不是意味着,再过两个月,安冉肚子里的东西就要炼成人形了?
他望着安冉,不由一阵悚然,无论如何觉着这一幕很渗人。因为眼前的女孩是那么的年轻,堪称年幼,完全能当她的妹妹。
安冉似乎也觉得那肚子羞于见人,尴尬地将貂皮搂在怀前,她问:“那我们现在就进去吗?还是你先去跟阿姨说一下?”
安知山看看她,又隔着道玻璃门看看里头,意味不明地说了声“没事”,而后取出了墨镜口罩,戴得严丝合缝了,他叩响门扉。
门里很快有了动静,哒哒哒哒,是粗跟皮鞋踏在木地板上的清脆声响。
由远及近,来到门口,随着门开,具象化成了一位面容清丽的女人。
叶宁宁见了二人,面上露出困惑:“你们是谁呀?”
安冉含糊着,不知道该不该实话实讲,向安知山投去求助眼神,就见安知山好整以暇地冲妈妈微笑,并不作答,只轻声对安冉道。
“没事,等着吧。”
等了两秒,叶宁宁盯着安冉,突然就展颜笑了。
她又惊又喜,抓起安冉的手,笑出排洁白牙齿,姿态到话语全是十六七岁少女式的。
“静婷!你怎么来了呀!你不是被调去上京舞蹈团了吗?”
安冉迟疑着应下:“是……是啊,我过来看看你。”
她忙中求隙地瞟向安知山,博得个颔首后,才放心大胆继续胡编:“对,我刚好路过这边,顺便来看看你。”
叶宁宁十分亲热地跟她挽着手臂,往屋里走:“那太好了。我们都多久没见了?你最近……”
就这样走进去,把安知山彻底忘在了身后,安冉被带着推着,六神无主地回过头去,微张着嘴不知该不该叫他。
然而安知山是副无所谓的样子,将保温桶放在手边台子上,他冲安冉一抬下巴,示意她先聊着,不碍事。
二人嘁嘁喳喳地进屋去了,叶宁宁不忘回头,把门关了,仍然是视安知山如空气。
安知山在门口找了个地方坐下,墨镜口罩倒是没摘,怕妈妈过会忽然出门来,会看见他的脸。
安冉刚提出要见妈妈时,他本想一口回绝,可想了想,他发现这事其实无所谓——安富早知道妈妈在哪儿,也早知道安冉隔三差五会来找他。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不行的?
于是就带来了,只是没想到他这亲妈如此喜新厌旧,见了安冉就忘了他。
他闲来无事,便跟护工谈妈妈近期状况,护工说很好,准确来说,见不到安家人的每一天,她都很好。
他之前拜托大伯派了人过来,充当保镖,也作为看守,现在招呼来其中充当队长的那位,他问最近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过来。对方笃定摇头,没有,平时除了你之外,都没人过来。
三言两语了解得差不多了,他正无聊,恰好房门打开,妈妈匆忙走出来,兀自嘀嘀咕咕地往楼下去了。
安知山跟着站起身,问跟出来的安冉怎么回事,安冉无奈表示,阿姨说静婷爱吃甜的,非要去楼下给她买吃的,还不许她跟着。
她不跟,叶宁宁身后自有贴身护工紧随而上,二人便也不担心,索性等在了门口。
安知山倚着墙壁,抱臂闲问:“你们都聊什么了?”
安冉往后乜了一眼,屋内桌上摆着两杯喝到一半的牛奶,她不由微笑:“也没聊什么,阿姨把我当成了她以前的朋友,跟我讲以前的故事呢。”
安知山从不知道妈妈以前的故事,她怕触景生情,哪怕是当年还清醒的时候,也不肯说给他听。
于是他现在有些后悔,后悔刚才没偷摸听墙角去。
安冉只听说过安富当年被叶宁宁一刀骟去一颗蛋,夫妻大动干戈,父子也成了一对仇人,却不知道安家就连母子也到了不相认的地步。
如今见安知山捂得像要去抢银行,叶宁宁又视他如无物,她就愈发搞不清其中蹊跷,只得不做评价,继续道。
“阿姨说起话来特别可爱,像小孩子一样。她本来说要泡茶的,拿起茶包,又说……”
她抿嘴笑了,指向自己:“说‘我’喜欢喝牛奶,就又去冲了杯牛奶给我。”
她自小是孤儿,福利院的老师待她不错,可一份爱掰给几十个孤儿,她能得到的就少之又少。
她颇歆羡地看向安知山,打从心底发出慨叹:“阿姨以前肯定是个特别好的妈妈。”
安知山置之一笑,转而问:“那她有问其他的吗?”
安冉将手搭在肚腹上,苦笑:“你是说这个?她问了,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数秒无言,安知山忽然问:“会难受吗?”
安冉:“什么?”
安知山目光沉沉,正如安冉从叶宁宁身上找二十年后的自己,安知山也在安冉身上见到二十年前的叶宁宁。
二十年前,正痛苦而无助地怀揣着他的叶宁宁。
他轻声问:“怀孕,怀着一个不喜欢的孩子,很难受吧?”
安冉静了片刻,慢慢点头:“最开始晨吐的时候,我觉得恶心。不但生理上恶心,心理上也恶心,认为这是身体的排异反应,我肚子里的东西是寄居的,是身体中的‘异’。后来……后来不晨吐了,简直像我的身体适应了它。最近我又开始腿疼,脚肿得穿不了以前的鞋。可这次我不再感到恶心,也不再怨恨。偶尔的,我摸着肚子,会突然觉得我非常爱它,甚至愿意为它付出生命。”
安知山:“……那你爱它吗?”
安冉满目慈爱地摇头:“不。”
她嗓音柔软,话却格外坚决:“我的脑子知道我不爱它,可我的身体不知道……你懂那种感觉吗?就是你的激素逼着你孕育出所谓的“母爱”,逼着你去爱你的孩子——即使这个孩子要开你的膛破你的肚才能生出来。我很想挣扎,想说我不愿意。可激素就像一块布,既堵眼,也捂嘴。遮住你的视线,不准你去看,不准你去说,甚至也不准你去想。”
她稍一合眼,眉头微颦:“我觉得……我的身体渐渐不是我的了。‘我’的部分,被它渐渐挤占得看不见。就像我不管怎样努力地吃东西,也都会被肚里的孩子吸收掉……我觉得,我好像也快被吸收掉了。我很害怕,怕自己有一天醒来,会突然变成一位‘伟大的母亲’,会‘为母则刚’,会说‘我的孩子就是我的命’。”
她颤巍巍地吸进一口气,又颤巍巍地吐出来,咧着嘴角,笑得像哭。
“我最怕到那个时候,我会连怕都不知道怕了。”
回到房间里,叶宁宁亲自拆了好几包零食,口子全朝安冉,可着她吃。
安冉先是对着成分表仔细看了,见没有营养师不许吃的,才挑拣了两块饼干,很珍惜地填到了嘴里。
她毕竟年轻嘴馋,贪睡贪玩,也爱吃零食,可是如今为了伺候肚子,她的吃穿住行全被专人把控着,这不许吃,那不许吃,她都好久没沾过零食味了。
叶宁宁见她吃得高兴,就很怜爱地笑了,仿佛是对待了一位小妹妹,柔声让她多吃一点,有什么爱吃的,过会儿她再下去买。
安冉那腮帮子被塞得像只小松鼠,她连连点头,含糊说好。
她吃得好好的,可吃着吃着,舌根漫起苦味,眼眶没来由发涨,她鼻尖一酸,掉下眼泪。
泪水串成珠帘,噼里啪啦往下浇打。她哭得突如其来,一发不可收拾。在安富跟前不敢哭,在安知山跟前不好意思哭,到了素未谋面的叶宁宁身边,她忽然就委屈极了,压抑着的情绪倾巢而出,全滚成了热泪。
见她霎时间成了泪人,叶宁宁有些慌张,往前欠身,着急地问她怎么了。
安冉用手心手背胡乱抹着眼泪,哽咽得讲不出话,一味地只是摇头。
周身一暖,是叶宁宁站起了身,将她搂到了怀里。
叶宁宁的怀抱柔软而温暖,单薄荏弱得像片花瓣儿,几乎承担不住任何重量。
可偏偏,就担起了她。
安冉埋在她胸腹间,无声痛泣,涕泪浸湿了叶宁宁的衣服。
她来之前,始终觉得她们是同病相怜,是一个受害者寻求另一个受害者。
此时此刻,她发现不是的,她们只是暴雨天的两个女孩子,是一个走向另一个,默默无言地撑起伞。
等她缓过劲来,叶宁宁抽了纸张给她擦脸,问她究竟怎么了?是不是被人欺负了?
“欺负”两个字,她说得严肃,又问是不是孩子的爸爸做什么了?你不愿意?他强迫你?
安冉愣神,长久以来,没人敢悍不畏死地问她这种话。
毕竟,她在世人眼中绝不是被欺负了,她是被宠惯,被临幸,被赐予。她该感激涕零,该把浑身能供奉的全献出去,包括脸容,子宫,灵魂。
她不吱声,叶宁宁当是默认,骤时大为光火,咬着牙根发狠,说那我们去报警!绝对不能让那些人逍遥法外!
安冉连忙拦住,说不是的,没有的事,他没强迫我。
叶宁宁半信半疑,真的?
安冉扮出笑来,哄骗道。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呀?
叶宁宁勉强放下心来,与她相对坐了:“那你怎么哭了?”
安冉抽纸,擦干眼泪:“因为……我不想要这个孩子。”
叶宁宁盯着她的肚子,直直凝了许久,而后看向她:“好。那我陪你打掉吧。”
安冉闷涩道:“你不问问我为什么?”
叶宁宁摇头:“原因不重要,是什么都不重要。你不想让自己当妈妈,这才重要。”
安冉看叶宁宁,怎样都觉得她是个好妈妈,可想起母子二人那副生冷模样,又无论如何不对劲。
屋里隔音良好,只要不大喊大叫,外头动辄听不到。于是在好奇心促使之下,她悄声问了句出格的。
“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打掉你的孩子吗?”
叶宁宁不假思索:“说什么呢?我又没有……”
话到一半,她自行遏住,犹疑着锁了眉头,眼望地板,苦思良久,她喃喃:“我有孩子吗?孩子?谁呀?哦,对……对,知山。”
安冉抿了抿嘴唇:“如果再来一次,你会打掉他吗?”
叶宁宁眼神涣散,慢慢的,又凝出了精光,恢复如初。
“会。”
安冉:“为什么?你不爱你的孩子吗?”
叶宁宁声音抖颤:“我爱他……我当然爱他,他是我的孩子啊……”
安冉:“那你还……?”
“可是静婷……”
叶宁宁不知何时,眼中汪泪,带着孩子气的哭腔。
“我每天早上五点半起来压脚背,下腰,在练舞室里边跳边哭,为了控制体重不敢吃零食,不敢喝饮料,半夜十一点才回宿舍……我那么那么苦,我一路走来,不是为了生下他啊……”
她走得艰难,是为了登上舞台。舞台的途径有没有孩子,她不知道,可她知道,舞台的终点绝不该是产房,绝不该是从她肚子里掏出来个哇哇大哭的新生。
叶宁宁已经疯了,早就疯了,可在那疯子的头脑中,她藏着无穷无尽没人可诉说的委屈。
其中一句,盘桓得最久,她叩问得最多。
“你是我的孩子,那我呢?我的人生要怎么办?”
走出病房,安冉带着通红眼圈跟安知山相望了。
安知山起身,他依旧捂得严实,严实得看不出神情:“妈妈的情况,你也都看到了。”
安冉默然点头,而安知山单手插兜,望着病房里,口吻如常:“虽然你没问,但你想听听我的意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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