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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月初九(二两香油)


安知山静静聆听一番,这时就微笑评价道:“挺有正义感,适合当警察。”
“是嘛!”子衿往上看他,“行云姐姐也这么说。”
陆青也是和煦轻笑,当场并无其他反应。
两个人捧着一本故事书,一个扮演小羊,一个扮演巫婆,为子衿绘声绘色演绎了场童话后,子衿彻底一扫阴霾,重新没心没肺了。
然而,出了子衿卧室,两位的脸容却是一并阴沉下来。
“什么老师……”陆青啧嘴,极其不满地拧着眉头,“明天就找他去。”
安知山没什么表情,但因为他揍人时也可以面无表情,所以这副平静模样反而是兼容并包,让人琢磨不透了。
“那我也去。”
陆青歪过头来看他,一时觉着带安知山也挺好,能把那不知好歹的男班主任镇住,一时又觉得安知山像只火药桶,带他出去,简直像带个雇佣兵非法入境。
一番考量下,陆青揉了把安知山的脑袋,决定还是刀枪入库——让他在家好好待着吧!

入夜,吃过喝过,子衿不劳人操心,九点多就乖乖上床睡觉了。
静下来的家里,陆青不知从哪儿翻出来把吉他,琢磨着矫了弦后,他一手拎吉他,一手牵安知山,二人悄悄走出家门,直上楼顶天台。
他们这一年没少来天台,起初是那个雪夜,后来入了夏,天台凉快少蚊虫,他们常来乘凉。中秋之际,他们还带着温行云上来,几人一同吃了月饼赏了月亮。
陆青在手机上找乐谱,而安知山寻摸着坐在了石阶上,无所事事之中,他将下午怀揣着的心事再度掏出来,思索上了。
安冉与安富算是各执一词,互有冲突了。安知山憎恨安富,却也知道安富的话并非全是假的,正如他同情安冉,可也清楚,安冉的话不会全是真的。
两个人对他都有欺瞒,他没法分清哪句真哪句假,那就索性不管,静观其变。
反正,他估摸着安冉沉不住气,势必还会再来找他。
他正沉沉琢磨,就被陆青的话唤了回来。
“知山!”
他应声抬头,如梦初醒:“什么?”
楼顶风紧天寒,陆青抱着吉他,笑得眼弯如月牙,呼吸间道出丛丛白雾:“我说,今天是我们的一周年。”
安知山一愣:“什么一周年?恋爱吗?没到吧?”
陆青纠正:“是相遇一周年。一年前的今天晚上,我去店里买花,然后要约你。”
安知山反应过来,回忆着笑道:“是我要约你。”
陆青哼笑一下:“对,是你约我,那敢问那天晚上,尊驾人在何处呀?”
一年前的事犹如前尘往事,再度回想起来,眼前风卷残雪,已经遥远得不可追。
安知山自知理亏,索性不辩,要撒娇似的把陆青搂过来,环住了腰身:“我那时候又不知道……”
陆青摸着他的脑袋,心说安知山这头发是越来越长了,再不剪短,来年都能烫成卷了。
口中作问:“不知道什么?”
安知山埋在陆青怀里,想装可怜,却满腔笑意:“不知道你会这么好。”
小鹿得了夸奖,洋洋得意地继续为他梳头发:“你不知道的还多呢。”
安知山很乖顺地搂抱着他,心中安然,任由他将自己当个大洋娃娃,捯饬头发捯饬个没完没了,甚至还妙手生花,给他在鬓边编了个海盗样式的小辫子。
他只说了一点儿,一年前,他不知道的事情可是太多太多了。
不知道会爱上陆青,不知道还能爱上陆青,那时候的他无谓到肯去跳海,又怎么会知道海洋深处还有这样明亮痛楚的生机。
静默相处了片刻,安知山更进一步,将陆青搂坐到了大腿上,哄慰般颠了颠轻骨头嫩肉的小鹿,他颇愧疚地发出声音。
“我忘给你买周年礼物了。明天补上好不好?
陆青知道自己这点儿重量,在安知山看来是不值一提的,所以也不怕压垮了他,只是将吉他放在脚边,松垮垮搂着安知山的脖子,满不在乎道:“没事,我又不在乎这个。”
两个人全不是好过节的,送礼更是不看日子,他俩成天蜜里调油,黏糊得恨不能好成一人,周年什么的,便也就无所谓了。
然而,陆青嘿嘿一笑,从裤兜里掏了个东西,攥在掌心,神神秘秘地让安知山伸出手来,闭上眼睛。
安知山照做,再睁眼,无名指上多了枚戒指。
戒指并非什么浮夸款式,甚至可以说是没有款式,只是圈刻有年轮般纹理的银质饰品。
陆青笑了,摆弄着安知山的手指,送到皎皎月光下去看,戒指不知怎的,会照耀得水光泠泠:“真漂亮。”
二人十指相扣,陆青越瞧越觉得好,看向安知山,他解释道:“这可不是周年礼物,是估摸着你生日应该快到了,给你送的生日礼物。”
安知山不肯把生日告诉给他,陆青便自行估摸着日期给他过,连带着礼物也不肯落下。
安知山无声凝睇着戒指,收拢手指,将戒指与小鹿的手全包拢在了掌心里,扮了深情款款:“我愿意。”
陆青失笑:“愿意什么?我还没求婚呢!”
安知山赖皮赖脸,摇头道:“我不管,没求婚我也愿意。”
陆青依然是笑,掬起安知山的脸,两个人纠纠缠缠地接吻,吻得没有欲/望,单纯就只是唇瓣的亲昵厮磨。
月亮慢慢攀上了中天,陆青偎着安知山,顺着他方才的话,对未来做出了展望:“我以后要是求婚,肯定要买个钻戒……就在商场里经常做广告的那家店,叫什么来着?”
絮絮讲了许多,他又忽然紧张,坐直身子:“不对,你们有钱人是不是都爱从南非挖宝石来订做戒指啊?那个……那个有点儿难,我得努努力。”
安知山静静聆听,但笑不语,心说旁的事就算了,求婚还能让你抢了先?
目光落在陆青的手上,他就见那双手白净修长,指甲剪得短而洁净,食指与中指上略微有点儿薄茧,是攥笔攥出来的。
他牵起一只,揉着指肚把玩,就觉得这手是柔中带刚,软中有硬的,毕竟陆青是皮肉细嫩,骨头坚硬。这跟他本人也差不多——瞧着温和,实则最有主意,是杆不可撼动的主心骨。
他知道陆青颇有主见,凡事不爱被人安排,于是有些事,他得问一问了。
他问得犹豫,话抟了几遍,才吐出来:“……小鹿,我想跟你商量件事。”
陆青挑挑眉毛,“嗯?”,兴许是从没见过安知山态度俨然,他就乐了,“说就说嘛,怎么还是商量?”
安知山勉强一笑,没应下这句揶揄,而是开门见山,讲他打算在陆青高考后,带兄妹二人出国。
陆青怔仲:“出国?你是说,出国玩吗?”
安知山盯着他,缓缓摇头:“我是说,找机会移民。”
陆青错愕看去,却见安知山并不是个玩笑样子,倒是正经过头,仿佛真在等他决断。
安知山面上坚定,其实心底也虚,他贸贸然提出要带兄妹俩背井离乡去国外,并且还是一去不复返的去法……
不用陆青提,他都明白这有多令人困惑不安。
陆青眉头紧蹙,定定盯他,目光仿佛一簇强光,化了利箭,直往人心里扎。观察良久,他松懈下来,移开了目光,释然笑道:“好。”
这回轮到安知山反应不过来了:“……你答应了?”
陆青答得痛快:“我答应了。”
旋即,陆青思索着,又作出补充:“但还得回去问问子衿,她的朋友都在这边,有可能不想走。不过,毕竟还是个小孩子嘛,好好开导开导,应该也没什么问题。”
安知山欲言又止,许久无话,搂着陆青,感激得快要惶惑,而又惶惑得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出国,是为了躲安富。
安晓霖说得没错,他大可不必留在国内和安富没完没了地掺扯。安富浑像只水蛭,又缠人又磨人,必要时候还狠厉得能痛饮人血。安知山如今没闲心也没精力,更重要的是,他有了软肋,他没法悍不畏死地跟老子长长久久地斗下去了。
斗不下去,那就不斗,索性就一走了之。
出国肯定是下下策,但他实在拿不出上策了,而下下策也是计策,没得选了,只好将就着用。
这些话,他原本都预备好了,要在陆青不肯走时拿来苦口婆心的,可没想到小鹿问都不问,居然轻易就同意了。
安知山最怕自己心软,可在陆青身边,他常常会发现自己的心脏软成了一塌糊涂。
为了避开这份滔天柔情,他只好转而去掐了掐小鹿的脸腮,调侃道:“这么果断,就不怕我把你俩打包卖了啊?”
陆青笑嘻嘻的,不以为意:“算了吧,就你这脸蛋,咱俩还不知道谁卖谁呢。”
安知山也跟着笑,笑了不多时,他稍稍正了神情,试探着又确认了一次:“小鹿,我是说真的。你要是同意了,那我们几个月后就真的要出国了。”
“我知道。”
陆青同样也不是胡说,不是诓他哄他,陆青说好,那是再三思虑后的答案。
陆青亲亲他的嘴角,心有灵犀般,反过来宽慰了他:“知山,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
他同样知道,安知山那脑子与旁人不同,安知山对他的好,是毫无私心,肝脑涂地的好。所以安知山说要走,那肯定就是因为凌海,乃至国内都留不得了。
他想问原因,可安知山明显是不想说。不想说,那就先不问了,反正离出国还有半年,半年时间,他相信安知山不会永远沉寂下去,总会慢慢解释给他听的。
扪心自问,陆青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这么相信安知山——人心尚且隔肚皮,何况安知山有时简直像是没有心肝。
可转念再想,他明白他要是想听,那安知山纵使剖心剜骨,也会剖了剜了来讲给他听。可他不舍得,不舍得再看见那天坦白时,安知山满眼泪水里盛着麻木了的恨意。
安知山说他恨安富,安富补充说他也恨叶宁宁。只有陆青明白,恨也需要能力,而在命途中无能为力的安知山谁也不恨,他只恨自己。
陆青不愿眼睁睁看这份自厌自弃在爱人身上反刍,于是他压抑好奇,不问不听不看不想。他爱安知山,所以可以一无所知地相信安知山。
捉不住风,那干脆就张开手臂,拥风入怀。
还没到真正隆冬,可凌海深夜已经冷得呵气成霜。
只不过一双爱侣凑在一处,身心都能被彼此煨得火烫,天寒地冻也不觉冷。
热火朝天聊了一会儿,陆青重新拿起旁边的吉他,坐在安知山腿上,他伸直了小腿,尝试着拨弄了两下吉他弦。
他小时候爱玩,有个暑假闲不住,非要爸妈送他去学吉他,像模像样地正经学过好些天。即使现在忘了,可童子功捡起来也容易,他拨弄两下就上了道,在手机上找出谱子,且弹且唱。
三更半夜,又是在天台,他的听众自然只有安知山一人。
他这唯一的听众显然很捧场,听他磕磕绊绊唱完一首,鼓掌欢呼之余,就问他,怎么突然想唱歌了?
陆青现在忙得很,唱歌也不白唱,而是为了学校元旦晚会。
晚会举校同庆,要每个班都报个节目出来。陆青的模样在全校都出名,人缘更是好得出奇,平素上下学,连老师都爱多跟他聊几句。
这样的人物,是逃不脱晚会安排的,班里索性直接推举了他。他也不推脱,应下之后,就回来找出吉他,练习上了。
陆青爱听王菲和苏打绿,他那嗓子清澈,向来也很适合唱他们的歌。
这次选了首吴青峰版本的《带我走》,他尝试着清唱两句,调是很在调上,只是吉他不熟,还得再练。
连唱几首,他口干舌焦,便把吉他塞给了安知山,就要回家喝水睡觉去了。
安知山抱着吉他,摁弦弹了个调,倒不是个生疏模样。
陆青循声回头,问他难道也学过?
安知山点头承认,他小时候确实是托安晓霖为他带来过一把吉他,当作玩具。
陆青觉着挺稀奇,本以为按照安知山的周身做派,他至少得是个小提琴选手呢。
安知山弹吉他的样子他可没见过,这时就起哄,要他来一首。
安知山不推却,靠在栏杆上,左手按弦,右手随意扫了个调子。
想了一想,他抬眸看朗月稀星,轻声开口。
“City of stars,
Are you shining just for me?
City of stars,
There's so much that I can't see.”
他爱看《爱乐之城》,更爱爱乐之城的主题曲。
当年第一次看,还是在高中。
他那天刚在学校厕所揍趴了几个男生,起因也简单,不过是那伙男生挑衅,而他百无聊赖,一拳锤了上去。
这种事屡屡发生,屡禁不止,学校不敢叫家长,也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供着他这尊凶神恶煞的大佛,只好让他留在会议室,等他们商议。
他等得犯困,在会议室投屏看了部《爱乐之城》。
至今还记得电影里粉蓝的天空,男主在桥上嗓音低靡地唱出第一句。
“City of stars,are you shining just for me?”
电影没给翻译,他自行将这句译为。
“星光之城,你是否愿意只为我闪耀?”
这话宛如一块石子,激起满池歆羡的妒恨。
他那时漠然看着通红的拳锋,心想。不会,这个世界上一定不存在只为一个人而闪耀的星星。
可如今,他望着瞳眸点星,笑着听他弹唱,又用半生不熟的英文与他轻声和唱的陆青。
他又想,原来是存在的。
什么都是存在的,爱是存在的,恋人是存在的,星星也是存在的。只是夜里太黑,路途太长,他的小鹿远在凌海,他要找,他要等。
翌日,陆青果真给子衿的班主任打去了电话。
只不过他打得辗转,学校不许带手机,他是趁着午休,在办公室里向自己班主任借了手机,这才将这通电话打了出去。
班主任挺喜欢陆青,觉着他聪明懂事,又看陆青自己还穿着校服当学生呢,这就气冲冲地要去为妹妹出头了,不由很觉好笑。
班主任坐在椅子上,边喝茶边旁听了陆青的电话,预备着电话里那人如果对他发难,她就要过电话,帮他两句。
可没想到,无论是陆青的一腔怒火还是班主任的一番好心都没能实现,子衿班主任怨气冲天地接了电话,没好声气地表示他已经调走,不带他们班了。
等子衿放学回家一问,得知他们果然换了个严厉却不失温和的女老师带班。
至此,陆青放了心。
而安知山则是始终将一颗心半悬着,因为知道安家这桩事还没完,休管安冉还是安富,总还会有人再度找上他。
他揣着这事,恍如揣了团火,他不能让火星子燎着陆家兄妹,于是这些天里,他不是住在公寓就是久待花店,连家都少回了。
如此,熬到了十二月份,在他真正生日的这天,果然有人等不住,来找他了。

第71章 意愿
安知山生日照例是要去看妈妈的,本来想带陆青同行,但想着疗养院兴许会有安富安插的眼线,只好作罢。
陆青这天休息,照例是为他做了饭,带去给妈妈当礼物。安知山去年这时候,还能把白粥闷成米饭,如今却是本事大涨,陪着陆青在厨房里忙活了一个多小时,将保温桶从一只加到了两只,还根据妈妈的口味添了两道点心。
两个人带着子衿,牵着小狗,一同下楼。安知山打算先把他们送到花店,再去疗养院。
一路上语笑喧阗,车里沉闷不下来。
将他们送进花店,安知山独自出来,嘴角还残着笑意,可见了来人,他那神情登时就冷掉了。
安冉跟他见过几次面,自觉已经算熟,微笑着打过招呼后,她下意识往店里瞟,还没瞧清那一大一小的两道人影,安知山就横挪半步,肩膀挡住了她的视线。
她原以为安知山是在开玩笑,还心说他肯跟自己开玩笑也是好的,至少证明他不再那么戒备了。
可蓄着笑语抬头去看,她险些被安知山眼中明晃晃的不耐烦吓了一跳。这天冬日灿烂,天气晴薄,愈发显得安知山的神情如冰似霜,何止是戒备,简直是富有敌意了。
安富从不憋屈了自己,故而不曾有这样怒而不发的神色,可安冉如今在他儿子身上见了,觉得也很唬人,配着高大身量,足够让她瑟缩了。
安冉不吱声,安知山知道自己是吓到人家了,别过脸去,他又烦又燥,只得短叹一声:“先上车吧,别在店门口待着。”
车没熄火,里头暖融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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