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子延没有发来新消息,但头像从风景变成了一只正酣睡的小奶猫。
骆恺南躺到床上,顺着他的头像,点开了从来不看的朋友圈,发现了那组照片。
詹子延发了九张图,差不多的画面,不同的角度,像是一位喜得贵子的老父亲,狂拍不停,拍完还要发出来炫耀。
高冷形象完全崩塌了。
骆恺南原本想点赞评论,然而看见自家亲爹已经点了赞。
共同好友点赞,势必会提醒对方。
骆老头说不定又会来问东问西……罢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于是他放下手机,合眼补觉,只在心里默默评论了一句:挺可爱的。
不止是猫。
这一整个周末,詹子延最关心的事,就是给小橘取名。
他不喜欢自己的名字,也深知一个糟糕的名字能带来多大的影响,因此十分慎重。
尽管小猫咪没有人类那般复杂的感情,但人类并不是小猫咪,如何能真正了解小猫咪的内心呢?
或许小猫咪也想要一个有内涵又好听的名字。
他把这个观点说给骆恺南听的时候,骆恺南都忍不住笑了:“你今年三岁吗?”
他们俩正在学校食堂吃午饭,正值饭点,来往的学生很多,他们这一排的桌子座无虚席。
嘈杂归嘈杂,骆恺南的低音炮穿透力很强,立刻吸引了隔壁桌女生的注意,讨论的语气更加兴奋了:“我靠,那帅哥声音也好好听。”
“要不要去加个好友?”
“可他对面是……我不敢。”
这时,那位大名鼎鼎的冰山教授扫了她们一眼,镜片后的眼神冷冷淡淡,警告意味十足。
一群小姑娘被吓得不敢再吱声。
詹子延收回视线,默默松了口气。
他不习惯在教室以外的地方被人注视,可骆恺南身高腿长、俊得出挑,到哪儿都是焦点,根本躲不开。
幸好这几个女生懂礼貌,见他看过来,就不谈论了。
他推了推眼镜,接着刚才的话题问:“为什么这么说我?”
骆恺南:“因为你想法天真。”
詹子延感觉自己被看扁了,认真地反驳:“古代有句哲学名言: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换成猫也一样,对于自己不了解的事物,不要用自己的主观意识形态去妄加揣测……”
“当我没说。”骆恺南最受不了长篇大论,转而问,“所以你到底想选哪个名字?”
詹子延夹起一筷子青菜,塞进嘴里,缓慢地咀嚼,神色略有迟疑:“其实……我也想了一个,但不太合适。”
他脸颊清瘦,能看出明显的骨骼轮廓,这会儿嘴里含着饭菜,腮帮子鼓起来,随着咀嚼一动一动的,给人感觉好像脸上有很多肉,像只吃草的兔子。
骆恺南觉得特别有意思,饭也不吃了,撑着下巴,盯着他看:“说来听听?”
詹子延没察觉他的目光,沉浸在自己的纠结中:“我想叫它‘淮南’,因为‘橘生淮南’,但这样就跟你的名字撞了。”
“这有什么,南字又不是我独占的。”骆恺南不以为意,“就叫这个吧,比我起的那一堆俗名好听多了。”
詹子延放心了:“你不介意就好,那它的小名……就叫南南吧。”
骆恺南伸出去夹肉的筷子一顿:“为什么不叫淮淮?”
詹子延义正言辞地否定了这个提议:“淮淮听起来像坏坏,它不坏,它很乖。”
“……”骆恺南感觉挖了个坑给自己跳,但话已经放出去了,他再介意,显得很不大度。
倒不是觉得这小名冒犯了自己,而是这称呼听着太亲昵了。
他上初中之前,他妈就是这么喊他的。
尽管后来因为他的顽劣和叛逆,余夫人怒喊他全名“骆恺南!”的次数越来越多,但这个昵称他记忆犹新。
这种叠字小名,应当只有最亲近的人才能这么喊,别说刚认识不到一个月的詹子延,哪怕是吴迪或乔怀清,喊了也得挨揍。
他理应感到不爽,告诫詹子延闭嘴,谁要和你的宠物一个名儿?
可兴许是詹子延的嗓音太干净了,听着太舒服了,他想了想,竟然觉得也没什么。
反正猫是养在家里的,詹子延要喊也是在家喊,碍不着他。
事实证明,这个想法错得非常彻底。
詹子延自从捡了这只小橘,简直当成亲儿子一样疼,猫粮罐头全是进口货,并且购置了猫爬架、猫玩具、逗猫棒等各种用品。
最要命的是,詹子延成天把小猫的爱称挂在嘴边,像一位唠叨多愁的老父亲:
“南南今天猫粮没吃完,是不是胃口不好?”
“南南今天好像有点软便,要不要带它去看医生?”
“南南今天一天都在睡觉,网上说这样是生病了。”
“南南……”
骆恺南几乎每天来学校,又得去听课,又得在詹子延点他名的时候绞尽脑汁胡诌几句,还得同时兼顾游戏的开发进度,已经忙不胜忙,如今又多了一道紧箍咒,在詹子延喋喋不休的念咒下,终于忍无可忍,情绪爆发了:“你——”
詹子延停下笔,抬头看他:“嗯?”
那双乌黑润泽的眼睛下方浮现出了淡青色——流浪许久的小橘尚未适应新家的作息,半夜跑酷,上蹿下跳,詹子延这几天都没睡好,失眠导致焦虑,又是第一次养猫,紧张过头了。
“……”骆恺南没脾气了,“你等会儿。”
他点开手机,在群里艾特了乔怀清:「发我一份新手养猫指南。」
乔怀清家里有只波斯猫,养了五六年了,铲屎经验丰富。
指南很快发了过来,乔怀清从不放过任何一个揶揄他的机会:「哟,哪个朋友这么大面子,让我们骆少爷帮忙取名不说,还找我要指南?该不会……是酩酊酒吧遇到的那个男人吧?」
「你怎么什么事都能联想到他。」虽然说的没错。
「因为只有他我不认识啊,什么时候带你的甜心小猫咪出来溜溜?」
骆直男想了半天才明白“甜心小猫咪”指谁。
「别恶心我。」
詹子延和“甜”字根本沾不上边。
他打发了乔怀清,抬头,朝对面说:“我问我朋友要了份指南,他也养猫,等我看完发你。网上信息乱七八糟,别全信。”
詹子延眼睛一亮,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谢谢,麻烦你了。”
……好像也不是完全不沾边。
乔怀清给的指南内容丰富,囊括驱虫、喂药、洗澡等各个方面,基本无误,但骆恺南还是自己先学习消化了一遍,然后查询资料一一验证,耗时近四小时,到晚上才统统搞定,最后自制了一份全面的表格,发给了詹子延:「以我的为准。」
詹子延查看后惊叹:「好详细啊,你好厉害,恺南。」
骆恺南没往心里去。
这种小儿科的表格,与他面前要解决的各种复杂的游戏程序问题相比,压根不值一提。
然而没过几分钟,他做的表格又被传回了他手机上:
「Kent,你看,这是我那个助教做的,厉不厉害?」
“……”
尽管收件人是他自己,骆恺南仍旧感受到了小时候写的狗屁不通的作文被爸妈拿到亲戚面前炫耀的尴尬。
「还行吧。」他脸皮没厚到吹嘘自己的地步。
詹子延却不服,非要让他信服:“这多厉害啊,你看这个表格,输入猫的年龄和体重就能自动计算每天喂多少猫粮,还列出了从小猫到老猫分别要做哪些身体检查,特别详细,每个类别都清清楚楚的。”
詹教授整日面对文字,基本办公软件只熟悉文档和ppt,对表格公式一窍不通,看见个基本操作就赞不绝口。
骆恺南被他夸得忘了自己此刻的身份,随手回:「没什么厉害的,学过计算机的都会。」
詹子延看见这句回复,不大高兴地搂着南南一通猛撸:“明明很厉害……你说对不对?”
毛茸茸的小橘眯着眼享受按摩服务,舒服地发出呼噜声,像是回应。
“没关系,我们换个人说。”詹子延打开通讯录列表,铁了心地要让骆恺南的辛苦成果得到认可。
这可是终日沉迷游戏的骆恺南啊,居然能认认真真制作一份如此实用精美的表格,这是多么巨大的进步。
他想让所有人知道,无论骆恺南以前如何,现在已经变得特别好了。
半小时后,正专注于测试游戏的骆恺南,突然收到了久未联络的亲爹的电话。
他还没开口,就听骆永昌欣慰地说:“臭小子,听说你最近表现不错?”
“您听谁说的?”
“还能有谁,詹教授刚跟我夸你,说你天天去学校听课,还帮他做了表格。这才像话,什么时候去找个班上?”
“…………”骆恺南深吸一口气,“您早点睡吧,这事儿只能出现在您的梦里。”
“你——”骆校长的怒火才撒出去一个字,就被亲儿子挂断了电话。
骆恺南此刻比他更恼火。
詹子延那家伙……居然打小报告。
还以为他们已经是一伙儿的了,原来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那他在詹子延眼里算什么?一个待完成的任务?
第二天的课在下午。
詹子延一如既往地早上八点就到了办公室,结果一上午没见到骆恺南,发去的消息也石沉大海,不由地担心起来。
是睡过头了吗?
心存挂念,就没心情吃饭,他等了许久,把学生提交的小论文都看完了,骆恺南仍未出现,只好独自去了食堂。
菜品已经所剩无几,詹子延随便买了一份清炒莴笋,就着白米饭扒了两口,就吃不下了。
他的饮食习惯素来简朴,美食能填饱胃,却不能填补精神上的窟窿。
口舌之欲,不过是转瞬即逝的欢愉,没必要太讲究。
这种心态直到骆恺南出现之后才有所改变。
他开始每顿吃肉了,也开始下馆子了,甚至挑战了味蕾、尝试了刺激的辛辣口味。
究其根本,或许是因为骆恺南太强势。
他的同事,比如高旭,倘若看见他吃得少,只会劝他多吃点儿,劝不动也就罢了。
但骆恺南会盯着他吃撑,不吃完不准离开,凶得很。
这么一想,需要被约束管教的人,或许是他自己。
他也想要这样的约束。
许多人向往无拘无束的自由,向往广袤无垠的大海,而他向往的,却是一个束缚住他的锚。
没有任何束缚的自由,并非真正的自由,而是一场无人问津的流浪,没有人在意他去往何方。
由奢入俭难,詹子延勉为其难地吃完了这顿粗朴的午饭,一看时间,已近两点,立即抱起教材,匆匆赶到教学楼,给嗷嗷待哺的研究生们上课。
结果一进教室,就看见了被学生们包围的骆恺南。
朱宵没注意到他来了,正在提问:“那游戏什么时候发售啊?”
……所以是熬夜玩游戏才晚到吗?
詹子延略感失落。
没能成功改正骆恺南的不良作息,得再接再厉了。
“上课了。”
朱宵听见提醒,立刻坐回位子上,小声道:“你太厉害了,骆哥,怎么不早说你会做游戏啊,加油,等你的游戏发售,我一定买爆!”
“嗯。”骆恺南随口回,沉冷的目光盯住了讲台上的男人。
课上,詹子延点了几位学生回答问题,原本也想点骆恺南的名,可瞧他熬夜过后的脸色似乎隐隐发黑,想让他多休息,就没抽他起来。
谁知下课铃一响,骆恺南迅速起身,不由分说地把他从讲台上拽走了。
一群想问问题的学生面面相觑。
“骆助教……怕不是有什么背景?”
“肯定的,正常人谁敢那样拽詹老师啊?”
“詹老师其实也没那么高冷,之前他发的朋友圈你们看见了吗?”
“看见了看见了,头像还改成小猫了,好萌哦。”
“喜欢小猫咪的人高冷不到哪儿去啦。”
走廊的拐角处,能听见学生们下课后陆续离开的喧闹,却很少有学生拐进这儿来,因为这一条通道是老师们的办公区域。
除了詹子延之外,其他哲学系的老师都不常坐班,有需要就来这儿备课批作业。
眼下这一块地方无人来往,骆恺南就把人堵在了墙角。
詹子延稍稍仰头,正视面前高大的男生,开口就是一句责备:“你今天来晚了。”
骆恺南扬起眉梢:“晚就晚了,关你——”
詹子延一条胳膊夹着书,不方便行动,抬起另条胳膊,帮他压下翘起的衣领,轻轻抚平,然后重新看向话音突然中断的他,不解地问:“你说什么?”
“……”
骆恺南没那么容易心软,深吸一口气,眉宇间的凶狠再度凝聚,准备施压警告——
“以后别晚到,起码来吃午饭吧。”詹子延很浅地笑了笑,含着些许不自知的怅然,“习惯跟你一起吃了,你不来,我吃的都少了。”
“…………”
第二次蓄力被打断,骆恺南忍无可忍,扬起了手——
“啪!”
一巴掌拍在了詹子延脑后的墙壁上。
“……知道了,别撒娇,先听我说。”
掌风扫过耳畔,细软的发丝轻轻飘起,如同九月秋风中的疏疏细雨。
詹子延总是这样,温润而泽,潮湿如雨,让人心里暖乎乎的,也沉甸甸的,生出许多柔软与怜
骆恺南不明白,自己的火气为什么还没发泄就烟消云散了。也不明白,自己的视线为什么粘在一个男人的脸上挪不开。
这个男人又瘦又平,万年不变的白衬衫黑裤子,脸上也总是没什么表情,冷冷淡淡,仿佛没有喜怒哀乐。
可这个男人对他笑一笑,他就情不自禁地心软。
詹子延终于后知后觉地察觉了这一巴掌里蕴藏的怒气,紧张地推了推眼镜,没注意到自己手指上沾着的粉笔灰,脸颊转瞬间白了一片。
“你在生气吗?怎么了?”
骆恺南俯身,近距离看了他一会儿,接着抬起手,拇指轻轻抹过他微凉的皮肤,擦去了那块粉笔灰。
“别再打小报告了,你不是我的人吗?”
这句话相当有歧义,詹子延愣了两秒,问:“什么意思?”
骆恺南直言直语惯了,没觉得这话有什么不妥,回:“你昨天是不是给我爸作汇报了?再这样,明天我就不来了。”
原来是这件事。
詹子延困惑地问:“为什么不能汇报?骆校长把你交给我,就是要我监督你、鞭策你啊,你那天也听到了,他让我时不时地汇报你的情况。”
的确,骆老头把他托付给詹子延的那天,说过“以后这小子有什么情况你尽管告诉我啊”之类的话,他当时也默许了。
但那会儿他与詹子延素不相识,如今情况已经截然不同了。
“我以为我们已经是朋友了。”骆恺南两只手都撑上了墙壁,将詹子延围困于自己的领地,“你这是出卖朋友,詹教授。”
詹子延眨了眨眼:“可我没说你的坏话,都是夸奖。”
“本质一样。我讨厌的是,这原本是我们两个之间的秘密,你却未经我允许,泄露给了外人。”
“养猫指南也算秘密吗……”
“怎么不算?我专门为你做的。”骆恺南又压低了英眉,眼神很凶,“你喜欢男人,对我来说也并非不可告人的秘密,我还不是替你保密——”
詹子延立刻捂住了他的嘴,左右张望,确定四周没人:“你小点声……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对不起。”
瘦长的手指骨节分明,掌心肉却很软,贴在他的嘴唇上,有种奇异的痒感。
骆恺南垂眸看着面前紧张的男人,意识到自己似乎掌握了一个了不得的把柄。
只要他提的要求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詹子延应该都会负责终生售后。
他不是见好就收的人,大可以借此威胁、达成目的。
但既然詹子延这么听话,也不是非要用吓唬人的手段。
骆恺南握住他的细手腕,扯下来:“你记住就行,以后向我爸汇报之前,先向我汇报,我同意了你才能说,知道吗?”
“嗯。”詹子延想了想,觉得还是有必要指出来,“我能理解你不想被父母管束的心情,但骆校长其实只是关心你,能被父母关心,是件很幸福的事啊。”
骆恺南就感觉到一阵一阵微热的呼气拂过自己的面颊,完全没听他在说什么,敷衍地点了点头:“说完了吗,大哲学家?”
詹子延看出他心不在焉,无奈作罢,转而问:“你还有什么讨厌的事吗?一块儿说了吧。”
骆恺南的视线缓缓描绘他清癯的脸颊轮廓:“讨厌你不好好吃饭。”
他们靠得太近,那两道侵略性极强的视线盯得太紧,詹子延莫名心慌,扭头躲开:“偶尔一次,不要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