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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言关系(冰块儿)


女孩妈妈抱歉道:“麻烦你们了。”
詹子延摇头说没事,低头继续看书。
降噪耳机的皮质很软,重量也轻,戴着很舒服,而且能感受到些许留存的体温——那是骆恺南的体温。
年轻人果真体热,连耳朵的温度都如此暖和,快赶上恒温38度的南南了。
果然是“南兄南弟”。
詹子延忍俊不禁,浅勾唇角。
骆恺南不知道自己被拿去和一只猫做了比较,正在教小女孩如何捡起道具,手机忽然震了震,新消息来自“Janson”:
[Kent,我差点忘了,还没给你看过我刚养的小猫。]
爱晒猫大抵是天下铲屎官的共性,骆恺南看着照片上伸懒腰的小橘,不自觉地露出一丝笑意:[很可爱。]
手指在屏幕上停留片刻,终究是没忍住,追加了一句:「随主人。」

高铁抵达裕城后,两人打车去了章海岳订的酒店,离裕城大学十分钟的脚程。
此时中午十二点,讲座下午三点开始,为时尚早,两人便打算就近解决午餐。
酒店楼下的小馆子很多,又是在大学附近,物美价廉。骆恺南不挑,跟着詹子延随便进了一家家常菜馆。
等上菜的间隙,两人面对面地干瞪眼,詹子延看见骆恺南眼里有几道红血丝,忍不住唠叨:“少玩游戏,注意休息,刚看你玩了一路,眼睛酸了吧?”
这种规劝骆恺南听了没八百遍也有一千遍,早已懒得解释,但看见詹子延眼中真切的关心,还是耐着性子回了句:“不玩发现不了问题,发售前要尽量做到完美无缺。”
詹子延端起的茶杯停在半空,问:“什么发售?”
骆恺南也顿住,莫名其妙:“游戏啊。”
“为什么需要你去发现问题?”
“我做的游戏,我不发现谁发现?”
“……你会做游戏?”
“……”骆恺南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他们之间的信息差,“你不知道我在做游戏?”
詹子延摇头。
敢情骆老头压根没提过。
也对,打游戏、做游戏,在老一辈看来都差不多,都是玩物丧志。
“那你以为我平时在电脑上干什么?”
“就玩游戏……”
“……”
合着他先前在詹子延心中的形象,就是一网瘾废物。
怪不得千方百计地想改造他。
骆恺南不知该气该笑:“我几乎每天在你面前调试程序,刚才高铁上还在你旁边玩我做的游戏。就算我爸没告诉你,你但凡稍微用点心来了解我,都不至于这么看待我吧?”
詹子延万分惭愧,缩回手放在膝盖上,像是挨训的学生:“抱歉,我没想到。”
骆永昌的话一向是“权威专家意见”,在把骆恺南托付给他之前,说的尽是自家儿子的坏话,比如骆恺南沉迷游戏、不去找工作,又比如骆恺南经常窝在家里、在电脑前一坐就是一整天。
仔细回想,这些话其实主观色彩很强,倘若骆恺南不去找工作、终日坐在电脑前的原因是为了做自己的游戏,那……不是很正常吗!
詹子延此刻才知道自己的误解有多深。
“算了,也不止你一个人这么想。”
服务员端来了饭菜,骆恺南拿起筷子,自顾自地开吃,没再吭声。
也没什么可说的。
他们团队一共就三个人,乔怀清负责美术,吴迪负责配乐,他负责剩下所有。这个简陋的小团队在骆永昌眼里,只是“小孩子过家家”而已。
若是他反驳,骆永昌就会反问:“那你鼓捣这么久,赚多少钱了?”
无论他如何解释游戏的开发时间很长,赚到的资金需要不断投入到新的开发中去,等正式版发售了才能获得稳定收益,骆永昌仍旧不看好。
他烦躁之下冲动地说:“就算不赚钱,我也会坚持。”
骆永昌一怒之下责骂道:“你能坚持是因为家里给你物质上的支持,让你没有后顾无忧!真以为全凭你自己的本事啊?假使你没了家里的资助,看你怎么办!”
骆永昌说到做到,于是他就被赶出家门,失去了生活费。
倒也不至于山穷水尽,毕竟体验版赚了不少,卡里还剩十几万开发资金。但这些钱是整个团队的劳动所得,即便吴迪和乔怀清允许,他也不会挪为己用。
何况做游戏太烧钱了,这点钱根本不够他们撑到正式版发售,后续可能要找发行商或投资人讨钱,倘若他再从中拿走一部分,明年就别想按时发售了。
这些解释起来太复杂,骆恺南懒得对詹子延解释。
他们是两个极端,一个工作体面、收入稳定、备受尊敬,另一个则完全相反。
詹子延应当与骆老头所见略同,怎么可能理解他的心情……
“是什么类型的游戏?我能玩吗?”
骆恺南停住了筷子,面无表情地抬头:“你不爱玩游戏,我知道,不用迎合我。”
“不是迎合,是好奇。”詹子延轻推眼镜,真诚的光芒透过镜片折射过来,“无论你做得怎么样,我保证绝对不说三道四。”
“我需要改进意见,而不是一味的吹捧。”
“好,那我努力提意见。”
骆恺南突然发现自己被他绕进去了,皱眉道:“我没说让你玩。”
“为什么?要保密吗?可我看你让那个小女孩玩了啊。”
“……你注意到了?”
“嗯。”
原来詹子延有在观察他。
骆恺南的脸色好转了些,说:“现在是体验版阶段,需要玩家测评,给她玩是因为,我想找一些没玩过游戏的人测评。”
詹子延没怎么听明白,但态度很积极:“我从来没玩过游戏,我也可以给你测评。”
骆恺南奇怪:“你为什么这么想玩?”
詹子延不假思索:“因为是你做的啊。”
骆恺南怔了怔。
因为是他做的,所以想玩。
这种理由,在中文里好像有个专门的成爱屋及乌。
他心跳忽然有点儿快:“改天吧,今天不是要去听讲座吗?”
“哦,也对。”詹子延的语气难掩失落,仿佛期待落空。
骆恺南想了想,用筷子敲了敲碗边:“想测评不是非得玩游戏,刚才车上给你听的钢琴曲就是游戏配乐,你觉得怎么样?”
詹子延立刻像是被点名的好学生,正襟危坐着回答:“很好听,节奏平缓,能让人沉下心,很适合在书店里放。”
“嗯,这曲子就是一个图书馆场景的配乐,是我朋友编的。”
“你和你朋友都好厉害。”詹子延一口菜没动,光顾着看他,“你这个游戏做了多久?”
骆恺南抿了抿唇,说:“想法产生于高中,但当时能力不够,只能先构思内容,直到大四才开始做,差不多三年了。”
“三年?”
“嗯。”他预测詹子延的下一句话应该是:“这么久啊。”
三年可以做很多事,考研读研,升职加薪,结婚生子……哪一项都比投入在一个前途未卜的游戏里强。
“花了这么长时间啊。”詹子延果然这么说,但紧接着又说,“那你真的很厉害,大多数学生在你那个年纪,都没有明确的人生目标,就算有,也很难坚持。”
“……”
怎么不按套路出招?
骆恺南没听到预料中的话,很不习惯,干脆自嘲:“能坚持是因为我有家底,有试错的机会。”
詹子延摇头:“如果有家底就能像你一样执着努力的话,就不会有‘富不过三代’的说法了。我更倾向于是你本身优秀,毕竟大学是你自己考的,技能是你自己学的,游戏也是你自己做的,这些和你的家底都没关系啊。”
“……”
骆恺南感觉自己像打在了一团云朵上,似乎什么招式都能被眼前人三言两语化解。
他不甘心地继续发出攻击:“结果没出来,夸奖鼓励的话谁都会说,万一没成功,你就会觉得我浪费了三年,做了件毫无意义的事吧?”
詹子延这回似乎接不住招了,夹起一块茄子,细嚼慢咽地吃下去,好一会儿没说话。
骆恺南以为他放弃了,正打算吃饭,忽听他问:“你认为什么事情是‘有意义’的呢,恺南?”
骆恺南抬头:“在我爸眼里,是工作赚钱。”
“但你不认同,对吧?那这件事对你来说就没有意义啊。”詹子延认真道,“人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谁的答案也无法说服所有人。伊壁鸠鲁学派认为人生应当注重享乐,让自己生活得更愉快。犬儒主义强调禁欲主义,号召人们放弃舒适、回归简朴。他们不过是选择了各自想要的生活方式、追寻各自的人生意义而已,没有孰对孰错。”
“我们也是如此,我选择读一个外人眼里枯燥乏味没有钱途的专业,你选择不计后果地去做一款属于自己的游戏,这都是我们个人的选择,没有孰优孰劣。”
“我认为你厉害,不是觉得你一定会成功,只是觉得,你在我完全不了解的领域拥有一技之长,并且朝着自己的目标坚定不移地努力,非常厉害,仅此而已。”
“哪怕最后你的游戏没能大获成功,我依然会觉得你很厉害,很执着,和别人很不一样。”
詹子延的目光温润而笃定。
“所以,不要有压力,恺南,先全力以赴吧。如果失败了,大不了……大不了就继续当我的助教,接着做下一款游戏。”
他展颜微笑:“我可以向学校申请,给你开点工资,虽然可能不多,但只要你不嫌弃,我这里总是欢迎你的。就当是谢谢你帮我那么多忙了。”
说完,詹子延便低头继续吃菜了。
“……”
骆恺南默然,嘴里含着米饭,半天忘了咽。
过了良久,他低声问:“万一我一直失败呢?你总不能雇我一辈子。”
詹子延咬着筷子,声音很轻地说:“也不是不行……办公室里太冷清了,多个人说说话也挺好,如果你愿意留下来,待到退休也没关系。”
骆恺南抬眸,正对上那双真诚的眼睛。
温和而湿润,像一场日落时分的细雨。
四两拨千斤地推开他的心扉,伴着微风闯进来。
他很想关门,却已经来不及了。
只能被雨水慢慢渗透、浸润,一点点心软、化开,直至融入其中……被雨俘获。

午饭过后,两个人回酒店稍作休息。
到两点半时,下楼走去了裕城大学,顺利找到了小礼堂,在校方人员的引导下入座。
骆恺南脑子里不受控地循环重播着午饭时那段对话,导致讲座开始后,压根没听进去几句。
台上的主讲人是一位知名老教授,小礼堂内全是慕名而来的同行和学生。他们两个凭着章海岳的关系拿到了前排座位,詹子延坐在他身旁,察觉了他的心不在焉,胳膊肘悄悄撞他:“别走神,我们是代表学校出来的。”
骆恺南只好勉为其难地专心听了会儿。
老教授的讲授方式深入浅出,即便是他,也能大致听懂,写个听后感的框架应该不成问题。
詹子延时不时地贴到他耳边,给他解释某些专业术语,像只勤劳的蜜蜂,嗡嗡嗡的。
反正他一个字也没听清,就觉得痒。
讲座结束后,校方的主持人接过话筒,说:“请各位同学有序离场,请各位老师们挪步隔壁的会议室,参加研讨会。”
詹子延提起公文包,说:“研讨会只有老师能参加,你先回酒店吧。结束后有聚餐,不用等我吃晚饭了。”
骆恺南没来得及说什么,就有其他老师招呼詹子延一块儿走了。
明天就是中秋节,裕城大学内挂满了五颜六色的花灯,灯下垂着红艳艳的纸条,供回不去家的学生们写上祈福与心愿。
没了可以蹭饭的人,骆恺南为了节省饭钱,去了裕城大学的食堂,凭着一副好相貌,轻轻松松问学生借到了饭卡,买了份盖浇饭。
裕城比起晋城更偏内陆,属于二线城市,物价稍低,连带着食堂的一份盖饭也比晋大便宜三四块。
在老家这儿当个教授不也挺好?生活成本低,竞争压力小,安逸舒适,很符合詹子延淡泊的性子,为什么要背井离乡去晋城?
“滴!”
刷卡声响起,令他回了神。
……怎么买个饭都能拐几个弯想到詹子延?
这时,手机突然一震,乔怀清在群里艾特了他:「@Kent,你前阵子不是说,有朋友要找对象,问我要那个交友论坛的地址吗?后来找到了吗?」
骆恺南都快忘了这事,端着盖饭找了个空座坐下,回:「没。」
乔怀清:「那正好,我有个朋友最近恢复单身了,人挺好的,介绍他俩认识?」
骆恺南:「刚分手就找对象,能好到哪儿去。」
乔怀清:「先聊聊再说嘛,说不定就看对眼了。」
骆恺南:「不用。」
乔怀清:「我又没问你,问问你朋友去。」
骆恺南开始吃饭,目光出神地落在贴着“杜绝浪费”的桌子上,鬼使神差地,替詹子延做了决定:「他说不用。」
这顿晚饭吃得比午饭更心神不宁。
他知道自己为什么自作主张拒绝了乔怀清,但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如此。
或许只是听了中午那些话,一时动容,生出了似是而非的念头,不能作数。
但毫无疑问,他没对其他人产生过这样的念头。
詹子延是第一个。
饭后为时尚早,骆恺南却没心思逛了,独自回了酒店,洗完澡,坐在办公桌前,继续修改游戏程序,用工作来抵抗胡思乱想。
专注的时间过得飞快,直到眼睛酸了,他才从屏幕前抬起头,稍作休息,顺便看了眼时间:八点了。
詹子延还没回来。
好不容易消退的无意识挂念重新占据大脑。
聚餐可能会喝酒,那家伙会醉吗?
醉了会不会又抱着哪个男人不放?这样不就暴露了吗。
得提醒那家伙早点回来。
骆恺南本想直接打电话,但转念一想,万一詹子延没喝酒,这样显得他很爱管闲事,于是换了个身份,旁敲侧击:
Kent:[Janson,在忙吗?]
大约过了十分钟,詹子延回他:[在外面吃饭,怎么了?]
Kent:[哦,没什么,有点事想请你帮忙,你电脑在手边吗?]
Janson:[不在,急吗?等我回去帮你可以吗?]
Kent:[行,你还有多久回去?]
Janson:[我也不知道,他们喝得正高兴,拉着我一起,我很想走了,但不方便。]
骆恺南心里有数了,回:[那我找别人,你慢慢吃。]
紧接着切号发消息:[詹老师,需要我来接你吗?]
就詹子延那点儿酒量,喝两杯恐怕就趴下了。
詹子延的确已经喝了两杯,不过是啤酒,杯子很小,还没到醉的地步,只是有点头晕脸热,看着骆恺南发来的新消息,恍惚了片刻。
他不是女孩子,更不是骆恺南的女朋友……为什么要来接他呢?因为担心他吗?
好像从来没人这么担心过他。
他忽然想起了被他遗忘许久的沈皓。
要想在公司里升职,光凭能力是不够的,还得讨领导欢心。
为此,沈皓经常在饭局上轮番敬酒,红的白的混着喝,时常醉到上吐下泻,需要人扶着走。而他也会时常在深夜接到来电:“喂,是沈皓的室友吗?麻烦你来接他一下,地址是……”
他在沈皓的通讯录里,一直都是“室友”这个备注,没有名分就算了,连名字也没有。
沈皓的同事都知道他的存在,却都不知道他们真正的关系。
但即便那般,也比现在好。
詹子延聚不起焦的目光迟钝地扫过圆桌旁的其他人。
因为是中秋前夜,校方事先就贴心地通知了他们,研讨会结束后的聚餐,可以带家人一块儿来。
此刻,许多人的身旁都坐着伴侣、子女……他从外地来,即使没带家属,在外人眼中也算正常。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正常。
他像一颗蛀空了的牙齿,表面光洁白净,内里空洞麻木,平时没什么感觉,可只要受到一丁点刺激,就会疼痛不已。
他已经没有沈皓了,没有一个可以在深夜等待的人了……更没奢望过有人会在深夜里等他回去。
骆恺南只是热心肠而已,不能作为长久停靠的港湾,可他漂泊得太久了,乍然见到港口灯塔向他投来的一束光,就不由自主地朝那方向驶去。
哪怕只短暂地停靠一晚,也是好的。
酒店房内。
骆恺南靠着椅背,无聊地等了几分钟,手机终于传来了回讯——是一条语音。
他点开,率先传出扬声器的,是嘈杂的背景音,过了一秒,才是詹子延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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