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轻,很软,像是湿润的嘴唇贴着话筒说的:“好……恺南,一会儿来接我吧……结束了我发你消息,麻烦你了。”
骆恺南不自觉地笑了,也低声回了句:“嗯,我等着。”
由于许多人的家属在场,这顿聚餐只持续到八点半便散了。
有人喝嗨了,嚷着再来一瓶,被老婆揪着耳朵丢脸退场。众人哄笑不已,随后也各自打道回府了。
詹子延迫于人情世故,又喝了一小杯酒,这会儿有些犯晕,勉强能站住,提起自己的包、和主办方发的月饼礼盒,跟随大家一块儿出了包厢,来到饭店门口。
从这儿到酒店不过一刻钟的步行路程,他五分钟前给骆恺南发了消息,再等会儿,应该就能等到了……
正想着,一旁忽然伸出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詹老师?你还好吗?”
詹子延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坏,视觉并未模糊,记忆也并未丧失,转头看清了拍他的人,认出了是刚才坐在他旁边的一位老师。
出于礼貌,他们交换了姓名,互加了好友,对方名叫孟修,恰好来自晋城的另一所大学,因为很巧,席间他们多聊了两句,基本上是孟修问什么他答什么。
“我没事,我在等人。”詹子延捂着额头,支撑混沌的脑子,客气地问,“孟老师,你怎么还不回去?”
孟修笑笑:“哦,我看你脸色有点红,怕你喝醉了,就问个情况,没想到詹老师有家属来接啊,是我多虑了,原来我才是孤苦伶仃的那个。”
詹子延担心一会儿骆恺南来了被误会,连忙解释:“不是家属,是我的助教,这回跟我一块儿来听讲座。”
“是助教啊。”孟修似乎很高兴,紧接着问,“詹老师是单身吗?”
詹子延微微一怔。
这个问题的目的性太强了,他不傻,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他们才刚认识,问这种私人问题非常冒昧,孟修情商不低,席间与其他老师相谈甚欢,饭局结束的时候,好几个人说下次去晋城要找他约饭,显然是个左右逢源的男人,不该犯这种最基本的社交忌讳。
而且仔细一想,孟修刚才似乎有意暗示他,自己也单身。莫非……
“詹老师好像很敏锐嘛。”孟修或许是瞧出了他眼神中的警惕,摸了摸鼻子,趁其他人都没注意这边,悄悄靠近他,“那我就直接问了……要去我那儿坐坐吗?”
“……”
詹子延这辈子到目前为止,接触过的同类只有沈皓和任绍辉,沈皓甚至算不上同类,任绍辉则是踏实的类型,从来没遇到过第一次见面就求偶的。
孟修却仿佛习以为常,还对他的反应感到奇怪:“你怎么好像很惊讶?难道……你不是?”
詹子延犹豫了半秒,孟修就确定了,重新笑道:“我就知道,我直觉很准的,从来没看走眼过。”
“抱歉,我不能接受这样的……”詹子延不好意思说出“约炮”两个字。
孟修诧异:“难道你从没约过?真的假的,你应该很受欢迎吧?”
詹子延平日深居简出,上回去酩酊是生平第一次去酒吧,哪儿有渠道被人约。
“我……比较想要一段长期稳定的关系。”他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拒绝。
孟修听明白了,哈哈笑了两声:“詹老师好纯情,我岁数也不小了,比你还大三岁,也想发展一段长期稳定的关系,但总要先试试合不合适吧,否则怎么稳定?那方面的体验可是很重要的。”
露骨的话题直截了当地抛到了面前,詹子延不知所措。
他隐隐觉得孟修说的不无道理,但又实在无法接受这种从性开始的了解,不知该从何反驳起,唯有尽量拉开距离,表明自己的态度。
酒气趁着大脑疏于防备,再度涌上,他晕得比刚才更厉害了,往后躲避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其他刚出来的客人,险些摔跤。
孟修顺势揽过他的腰,感觉到那处的柔软纤瘦,心潮又澎湃了些。
詹子延一出现就吸引了他的注意,稍微攀谈了几句后,更是令他心动不已。
顶着一副禁欲的清冷长相,却是温文尔雅的好脾气,一看便知在床上会很顺从。
让人很想看他颤栗哭泣。
孟修打算再问一次,或许詹子延晕晕乎乎地就答应了。
他正欲开口,突然,前方传来一道男声:“喂。”
孟修抬头,循声而望——一个高大年轻的男人站在三米开外,手插着兜,面沉如水,甚至不愿挪动脚步走完这最后几步,就站在那儿,冷冷盯着他们。
更准确地说,是盯着他怀里的人。
“詹子延,过来。”
詹子延瞬间惊醒,心慌意乱,有种做坏事被抓包的错觉。
孟修没见过这么盛气凌人的助教,不可思议地问:“他就是来接你的人?”
詹子延立刻顺着台阶下:“是的,不好意思,孟老师,我先走了……”
孟修也没打算硬来,你情我愿的事儿,一方不情愿,只能作罢。
“好,等回了晋城再约,早点回去休息吧。”他松了手,詹子延如脱兔般迅速奔向了那个男人。
男人抽出兜里的手,迎接了他,而后揽过他的肩,将他纳入了自己的领地,转身就走。
孟修心不甘情不愿地目送他们离开,轻啧:“哎……我就说你很受欢迎吧。”
回去的路上,詹子延心里始终七上八下。
倘若骆恺南没来接他,他不知道自己最终会不会动摇。
孟修的外形条件还行,言谈风趣,而且与他是同行,应该志趣相投。
最重要的是,他们同在一个学术圈子,孟修决不能亏待他,否则很容易身败名裂。
若是他们能发展成长期稳定的关系,既可以互相牵制,也可以互相协助。在职场上多一个自己人,总比独自奋斗来得强……
詹子延思考得专注,不知不觉间,走到了酒店门口。
招牌上的“如家酒店”四个大字发出温暖的灯光,仿佛在欢迎漂泊的旅人归
他在心中惨笑一声。
分析了这么多,他无非是在企图说服自己,接受孟修的约,错过这个港湾,或许就没有下一个了。
就与他接受沈皓时的心态一样。
到他这个年纪,再想拥有一段单纯美好、怦然心动的恋爱,已经是说痴人说梦了。
毕竟他年轻时,也不曾遇到过。
别人图他的身体,他图别人的庇护,都是为了满足一己私欲,互相利用而已。
现实没给他挑三拣四的权利。
“滴”一声后,房卡刷开了房门,骆恺南走在他前头。
詹子延犯晕的脑子里想着太多事儿,没注意到前边人突然停下的脚步,直到被一股大力猛地拽入房内——
“砰!”
门在身后摔上,他被按在了墙上。
骆恺南攥起他的衣领,拍了拍他的脸:“酒醒了吗?”
詹子延有点懵,没来得及回答,骆恺南又说:“一喝醉就缠上男人,要是我没来怎么办?不想当众出柜以后就别喝。”
詹子延反应过来,急急忙忙地解释:“我没醉,是他请我……”
骆恺南的脸色没有缓和,反而在听完这个解释后,笼罩了一层更冰冷的寒霜:“没醉为什么不反抗?真想跟他走?那还喊我来接你?”
“我没有……”
“行,你去。”骆恺南松了手,打开房门,“耽误你了,不好意思,现在回去找他应该还来得及。”
詹子延居然真的这么不挑,是个男人就能接受。
也对,毕竟他们相识的第一天,詹子延就对他投怀送抱了。
对他可以如此,对别的男人自然也可以。
要是他没打断两人,詹子延这会儿恐怕已经在别人床上了。
骆恺南自认不是轻易发火的人,可他一想到这点,一股无法自抑的怒火就沸腾了起来,冷嘲热讽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去啊,还留在这儿干什么?去求他睡你啊。”
詹子延怔怔看着他。
渐渐地,眼眶漫上了淡淡的红,羞愧地低下头,像是做了件特别不堪的事,被人发现了,堵在了绝路上。
敞开的房门内外一片死寂。
过了短暂而漫长的半分钟,同层楼的其他住客归来,笑闹声越来越近。
骆恺南逐渐清醒,反手甩上房门,捏起面前人的下颌,皱眉问:“哭了吗?”
詹子延的眼睛微红,没有泪意,小幅摇头。
骆恺南怒气未散,声音还有点儿凶:“刚想对我说什么?”
詹子延的喉咙起伏了下,哑声说:“我没有求他睡我,也没有答应他……但是,如果我想要个对象,总要付出的。我不像你,恺南,没人会无条件地和我在一起。”
“你就这么想谈恋爱吗?”
怎么会是想谈恋爱呢,詹子延无奈地想,骆恺南完全不理解他的想法。
天差地别的经历背景,注定了他们迥然不同的思考方式。
就像骆恺南努力工作是为了理想、为了成功,而他努力拼搏至此,是为了不再陷入困顿。
“我是想成”他头脑发昏,无法细说,把手里的月饼礼盒往骆恺南怀里一塞:“我去洗澡,你早点休息。这个送你,带回去和你家人吃吧……中秋快乐。”
骆恺南托住了礼盒,没来得及抽出手抓住逃跑的詹子延,眼睁睁看着他踉踉跄跄地冲进浴室,咔哒上了锁,将自己封闭在内。
过了一会儿,里头传来哗哗水流声,隔着门,声音很闷,像是下起了一场阴郁的大雨。
骆恺南站在原地,看着月饼礼盒上“阖家团圆”这四个凸起的烫金字,烦躁的情绪渐渐平复了。
那晚詹子延对沈皓说的话,也像这字一样,浮现在了脑海里:
「我不希望你离开,我想有个」
「你从来没有喜欢过我,我知道的。」
当时不解其意的话,结合刚才那句“我是想成家”,霎那间茅塞顿开。
就像许多把结婚生子当成任务的男人一样,詹子延从没期待过“爱”这回事,所以择偶时几乎没有要求。
可詹子延还很年轻,也并不需要婚姻来维持面子,更不可能生孩子。
他似乎只是想要有个
尽管不明白症结所在,但他分明就是病急乱投医了,随便哪个男人都行,只要看得上自己、能陪伴自己就行。
他只想结束“孤独”这场心病。
沈皓也好,任绍辉也好,孟修也好,都是他求助的医生。
可詹子延的运气实在太差,每次病入膏肓时,遇到的都是庸医,能吊着他的命,却治不好他的病。
如果放任不管,他早晚会拖垮自己。
骆恺南放下月饼礼盒,抬起头,看见尚未息屏的笔记本上,自己创建的人物正合眼躺在自家的床上,神态安适,代表睡眠状态的气泡忽大忽小。
他不是医生,不会治病。
但他是创造者。
他可以给詹子延创造一个
酒店浴室里的水热得很快。
氤氲的水气短暂地驱散了心里的凉意,却加剧了气血的翻涌,酒气也顺势而上,熏昏了脑子。
詹子延摇摇晃晃地走出浴室,甩了甩头,稳住身形,祈祷着骆恺南已经睡了。
可惜上天从不会让他如愿。
——骆恺南正躺在自己的单人床上,曲着长腿,腿上架着笔记本电脑,似乎在忙。
詹子延本想安安静静地走到自己的床边躺下,骆恺南却叫住了他:“想玩我做的游戏吗?”
詹子延不知道这算不算求和的信号。
骆恺南的脸色似乎缓和了许多,还主动请他试玩,大概是想与他和好吧。
“想的,可我现在反应有点迟钝,改天行吗?”
“行,那看部电影?”
詹子延看了眼表,才九点,便应了声“好”,拖着头晕目眩的身子,慢吞吞地挪了过去。
骆恺南拍了拍自己身旁的位置,詹子延思维迟缓,没察觉不妥,顺着他的引导靠了过去。
两人肩抵着肩,并躺在不算宽敞的标间单人床上,笔记本电脑搁在骆恺南那儿,詹子延歪过脑袋,凑过去细瞧:“有什么电影?”
骆恺南脖子忽然一凉,低头查看——是詹子延没吹干的湿发贴了过来。
他的脸被酒精和汽轮番蹂躏,泛着肉眼可见的红意,一路蔓延到脖子、锁骨……
骆恺南的视线逐渐往下,忽而愣住。
詹子延身上的睡衣,特别眼熟,似乎……就是那天视频电话里穿的那件。
当时的记忆再度席卷而来,如台风过境,冲击力不减反增。
毕竟这回,货真价实的詹子延就躺在他身旁。
他浑身猛地紧绷起来,心跳也开始加速。
“……你想看什么?”
詹子延推了推眼镜,长睫下的目光有些迷离,怔怔地看着笔记本电脑的屏幕:“有什么推荐?”
骆恺南:“看部喜剧?”
詹子延倦乏地摇了摇头:“我不爱看喜剧……”
“为什么?”
“看多了会产生幻想,以为自己也能拥有那样美满的结局。”
骆恺南沉默片刻,问:“你为什么觉得自己不能拥有?”
“因为没人给我……”
“如果有人想给你呢?你收吗?”
“收,当然收……”詹子延显然有些糊涂了,说完又抓住了他的胳膊,“对不起,恺南,我不是个好老师,总让你看笑话……但我不是你想的那样,真的……我只是,只是今晚特别、特别难受……”
他平时不会说这种话,但这会儿又晕又困,轻微的醉意像根针似地,扎得脑袋一疼一疼,刺激出了强烈的倾诉欲,抓着身边唯一的活人,像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今晚聚餐的时候,其他老师都有家人陪……可我没有。”
“你知道吗,我家离这儿不远,坐车两小时就到……”
“可是,我回不去。”
“你出来住还有人惦记,有人盼着你回去。我……什么也没有,没人盼我回去,也没人来接我回去……”
骆恺南注视着那张小幅开合的嘴唇,里面发出的声音嘶哑苦涩。
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往上,扫过詹子延的鼻梁、眉眼、头发……
连垂眸时扇动睫毛的弧度,都能在他心里扇起一阵飓风。
他不是一个能被轻易牵动情绪的人,如果能,那一定是因为,对方已经在他心里了。
会莫名其妙地发火,会情不自禁地心疼……都是确凿不移的证据。
无可否认,也不想否认。
他对詹子延的在乎,的的确确,早已超出了朋友的范畴。
温和的夜色中沉淀着一片幽静,詹子延枕着坚定而有力的心跳,渐渐放松,困意漫上,呼吸声越来越轻。
就在他几乎要睡着的时候,耳畔传来低语:“你说的不对,我来接你了,不是吗?”
詹子延稍稍清醒,混混沌沌地笑了笑:“是,谢谢你……”
骆恺南的手指插入他湿软的头发,揉着几个缓解头晕的穴位:“谁给你一个家,你就跟谁走吗?”
詹子延舒服得轻哼,倦意又涌了上来:“嗯……”
鼻音没哼完,骆恺南的肩膀就蓦地一沉。
睡着的詹子延歪歪斜斜地靠在他身上,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这个姿势保持了很久,久到骆恺南肩膀酸麻,才侧过身子,小心翼翼地将人平放到床上,摘去眼镜,而后静静凝视对方的睡颜。
窗外圆月高照,清辉从他们身上流过、漫过,缓缓将他们笼罩。
这一刻的怦然心动,比月光更纯粹。
“这么容易就被拐走,真够随便的……”骆恺南轻轻弹了下梦中人的额头,“那就说好了,不准反悔。”
回晋城的路上,詹子延依旧看书,骆恺南依旧打游戏。
高铁沿线会经过孜泉县,詹子延来时坐在靠走廊的位置,没有看到。回时坐在靠窗的位置,在经过老家的那几分钟里,抬头望向了窗外——记忆中的农田河流犹在,但远处靠县中心的地方已被平房覆盖,放眼望去,一片灰蒙蒙的水泥建筑。
倘若没发生那些事,他或许也会与他的父母一样,留在裕城,找份安稳工作,平平淡淡地过日子……但现在想这些,都太晚了。
人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过往种种早已随水流远去,即便他再次踏入,也已经物非人非。
这时,一阵甜蜜的香气飘入鼻息中。
詹子延回头,看见自己的小桌板上放着一块掰开的月饼,阳刻着“幸福”二字,另一半在骆恺南嘴里,刻着“安康”。
“尝尝?”
“你吃吧,我不饿……唔。”
骆恺南直接喂到了他嘴边:“今天中秋。张嘴。”
詹子延无奈,依言咬住,另一端用手托着,慢慢地吃。
看样子,骆恺南好像完全消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