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之后他往后一靠,揉了揉自己肚子,下意识道:“会变成猪的吧。”
宿怀璟正将餐桌收走,闻言轻飘飘地睨了他一眼,又倒了杯茶过来:“棠棠哥哥要是真能胖点才好。”
容棠立马就怂。
他吃再多也不长肉,这具身体亏空得厉害,食不进补寝不安,吃得多完全是因为现在能吃,所以就想多吃点,等到后期,他连往嘴巴里塞食物都像吞刀片一样,那才叫折磨。
屋外有微风吹着树叶,天色阴沉沉的,太阳一直藏在乌云后,容棠靠在床上,没一会儿宿怀璟又进来了。
容棠有些好奇地看着他在床边点了几盏蜡烛,屋子里一下亮堂许多,又递进被窝一个汤婆子让容棠捂着,最后给他拿了几本话本,自己则坐在了一边看书。
床边有小桌,桌子上放着干果碟跟茶水,容棠快乐地整个人都要飘到天上去,问:“你怎么这么好呀?”
宿怀璟弯了弯眸:“因为你对我好。”
容棠说他是个很小气的人,其实宿怀璟比他要小气千万倍。
不在乎的东西看都不会看一眼,可一旦有人进了他的领地,吸走了他的注意力,那从此以后便只能看他一个人了。
容棠是自愿来的,也是自愿对他好的。宿怀璟喜欢被人这样用心待着,所以他想,容棠只可以这样对他一个人。
小世子心善,像是庙里的菩萨,看一本话本都可能落泪;乘马车从王府去永安巷的路上,瞧见乞丐也忍不住多扔几文钱;就连最开始棠璟宅里请的园丁花匠,也全都是年纪大了不好找工但人老实肯干的。
心善的人最容易落圈套,别人对他好一点点,便会不自觉数倍还回去。
宿怀璟不要他还,他只要容棠知道,这世上再也不会有比自己对他更纵容的人。
他要容棠只做他一个人的小菩萨。
“因为你对我好,所以我才对你好。”宿怀璟笑得很温柔。
你如果不对我好了,我就把你锁进笼子里关起来。
第二日一早,依旧是在床上吃了早饭,容棠瞧见外面太阳出来了,便要下床。
温度适宜,宿怀璟没拦着他,只是叮嘱他多穿几件衣服,才任人溜溜达达地到了院子里蹲在墙角看花。
宿怀璟看见那株黄白色的山茶,便想到容棠送来的那些信,神色都温柔许多,陪他修剪了一上午的园艺。
用过午膳,容棠照例又要睡觉,宿怀璟这时候道:“我下午要出门一趟。”
容棠脚步不停,点了下头:“好。”
宿怀璟脸色变了变,道:“你不问我出去干嘛吗?”
容棠纳闷:“不问呀。”
宿怀璟道:“为什么不问?”
容棠不解,甚至想直接回他:为什么要问?
大反派要出门肯定有他的理由,现在还没到后期,若是再过两年,宿怀璟某一天跟他说自己要去皇宫要刺杀皇帝容棠都信。
知道太多不是好事,容棠吃过太多次教训,确实没有那么强烈的好奇心。
可是宿怀璟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眼神里透出几分危险,容棠不自觉地就慌了一慌,哪怕依旧不明白、但却乖乖地问了一句:“你出去是有什么事吗?”
宿怀璟脸色稍霁,道:“约了一个朋友今天在鎏金楼见面,可能会用过晚膳才回来。”
容棠想这个朋友大概是二皇子,正想点头,脑袋里霎时闪过容峥的脸,皱了皱眉,问:“只有你们两个吗?”
宿怀璟看他皱眉,心情才重新好转了起来,道:“嗯,对方身份有点特殊,不喜欢太多人在。”
容棠这才放下心来,下意识道:“那你早点回来,我让双福给你留门。”
宿怀璟没忍住,站得离他近了几分,容棠蓦然发现这人这一个月竟然又长了些个子,现在看他已经需要垂下视线了。
他心里略微有一点不爽,宿怀璟说:“棠棠,我出门你应该要问我去哪儿的。”
“?”容棠有些疑惑,“那我出门也要跟你报备目的地吗?”
宿怀璟却反问:“棠棠哥哥出门不带我吗?”
容棠:“……”
他哽了一下,头也不回地摆手:“你快走吧,我要睡觉了。”
宿怀璟差点给他可爱死,又跟在身后絮絮叨叨了几句,直到人真的烦不胜烦钻进自己屋子里,他才在门外笑了半天,转身朝王府外走去。
容棠从自己的私库里单独拨了钱给宿怀璟定做了一辆马车,规格样式全都仿造着容棠自己的制作,宿怀璟昨日带他回棠璟宅的时候坐的便是那辆。今天出门,他在拴马桩前望了两眼,有些可惜地收回了视线,步行出王府,绕过两条巷子,上了一辆简便的马车。
行风在车厢里向他汇报这几天的事。
“丁来宝判了秋后问斩,丁威山罚了一年俸禄;二皇子因为降服瑞兽有功,皇帝赏了他一些珠宝,特别允许他下了朝之后在兵部行走。”
皇子在六部行走是一项殊荣,大虞建国两百年,一向都只有太子才会有这项权利。
宿怀璟笑了一下:“看来叔父很是喜欢那头白虎。”
行风听见他称呼,脸色微变,道:“仁寿帝虚伪狡诈,最在乎名声和正统之说。宣帝当年遭白虎袭击,蒙端懿长公主相救才虎口逃生,如今他前去泰山祭祖,引白虎臣服,当然会因此沾沾自喜。”
他话里情绪太明显,宿怀璟也不约束,只是笑了笑,向后倚着,下意识打开车内暗格想找一颗蜜饯含着,看见一抽屉的暗器跟药物的时候怔了一瞬,不免轻啧一声,又将抽屉关上。
他问:“沈飞翼怎么安排的?”
行风道:“飞翼献瑞兽有功,又自愿报效朝廷,皇帝将他安置在了巡防营领了个守卫的职,正好顶上了丁来宝的空缺。”
宿怀璟扬了扬眉,道:“还真警惕。”
这一步棋走的最好的结果就是丁来宝死,丁威山被革职,沈飞翼顶上丁威山的位置。
但需要时间和机会,宿怀璟并不急于求成,他此行最主要的目的便是借此事获得二皇子的信任。而沈飞翼能进巡防营,做他在京城的另一双眼睛,完全是意外之喜。
是容棠给他的惊喜。
宿怀璟想到这里,神色柔和了一些,又问:“他养的那些孤儿呢?”
行风道:“已按主子的吩咐悉数安置下来了,年纪大点的送去了学堂,实在不愿意去的,便由师傅带着练武,希望日后能为主子效力。”
他说到这里,没忍住偷偷瞄了一眼宿怀璟的神情。主子幼年时是整个皇宫最心善的小皇子,便连刚去蜀地的时候也能发善心救下流云。
可这些年过来,一步步走下来,一封封密函拿到手,主子早就不再是当年那个懵懂不知事的七皇子。
他比谁都要狠心无情,做事只求能达到目的,不在乎伤己与否,也不在乎是不是利用了无辜的人。
有时候行风跟碧心在一旁默默看着都觉得心疼,很怕主子这一辈子只能这样下去,被仇恨蒙住双眼。
可沈飞翼这件事又让他觉得,主子或许没变,他还是当年那个喜欢吃甜食的小皇子,会善良得考虑孤儿死活跟未来,会在乎以前跟在身边的下属想法。
他觉得惊喜。
宿怀璟看了他一眼,淡淡地“嗯”了一声,没有假客气的说不需要他们效力。
救他们不费多少力,顺手而为的事。宿怀璟之所以会做,完全是因为家里有尊小菩萨,若是日后被他知道自己有救一群半大孤儿却不救的机会,怕是会觉得难过。
宿怀璟不愿意他难过。
马车慢悠悠行着,三月底的阳光透进窗棱,街上叫卖声络绎不绝。
虞京一如既往的繁华,不论龙椅上坐的是哪位皇帝,也不论此世是哪朝哪代,只要虞京是都城,便永远都是被风月楼和金粉河堆砌出来的富贵奢靡。
宿怀璟单手把玩着容棠的腰牌,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行风问话,却偶尔会忍不住地想容棠这时候午睡醒了没有。
行风注意到主子今天心情似乎特别的好,眉头跳了跳,又说:“五皇子被人救了。”
宿怀璟动作微顿,偏过头淡淡地看着他。
行风道:“三月十八那天,属下给了二皇子一瓶雀翎粉,让他找人洒在了五皇子的衣服上,第二天他又想去给白虎喂食,结果差点被发了狂的白虎一口咬死,是路过的少傅拼死救了下来。”
“少傅?”宿怀璟问。
“庆正七年的探花郎,柯鸿雪。”行风道。
宿怀璟蹙了眉,问:“他跟柯太傅什么关系?”
柯太傅便是前些时日向仁寿帝进言五皇子当为辅政之臣的皇子太傅,是大虞三朝元老,国之栋梁。
行风回道:“柯鸿雪是柯太傅的嫡孙。”
宿怀璟没说话,手指有规律地在腰牌上滑动。
良久,他似是笑了一声,轻声道:“有意思。”
月上黄昏,鎏金楼三楼雅间。
宿怀璟刚被小二领进门,站在窗边看灯景的蓝袍青年便回过头,甩了甩袖子,冲他弯腰行了个大礼:“承鸣多谢公子献策之恩。”
宿怀璟还礼:“殿下言重,殿下仁厚、品貌不凡,是我大虞百姓之福,上天感念殿下功德,才指引瑞兽现世,与在下并无关系。”
盛承鸣心下感动,便又拜了礼,将宿怀璟引上座,敬了一杯酒,寒暄了两三句急匆匆地就问:“公子,在下还有一事不明。”
宿怀璟道:“殿下请讲。”
二皇子道:“既然陈飞已经用‘侠士’身份重新出现在父皇面前,您昨日送来的信件中又为何让我将其身份禀明父皇?”
宿怀璟笑了一笑,问:“殿下还没禀告陛下吗?”
二皇子摇摇头。
宿怀璟问:“为何?”
盛承鸣眉头皱了起来,犹豫了一会,说道:“父皇性子谨慎,如今正在兴头上,若是我贸然告诉他献虎的侠士便是五年前的逆贼,恐会引起猜疑,招来祸端。”
宿怀璟点点头:“殿下担忧的在理。”
二皇子眉头松了些许,便听宿怀璟突然问了一句:“敢问殿下是从何人口中听到‘陈飞’消息?”
“武康伯世子秦鹏煊。”
宿怀璟:“那秦世子又是从何处得知呢?”
二皇子想了一会儿,道:“据说是他与小妾上街游玩,无意间撞见赏阳客栈中有一伙人士与京中之人穿着打扮不同,这才起了疑。”
宿怀璟便问:“秦世子只是随眼一瞟就能觉出他们与京中人士不同,‘陈飞’等人在赏阳客栈住了那么些时日,难道就无人知晓?便是真无人知晓,殿下您身边还有不少世家公子,谁能保证他们不会无意之间说漏嘴?”
二皇子愣了一愣,后知后觉感到一股寒意贴着颈项,他微微瞪大双眼看向宿怀璟。
宿怀璟依旧笑着,万物不萦于心的模样:“陛下谨慎,行事稳重,如今刚得了瑞兽觉得欣喜,难免会有所疏忽,可是待这段时日一过,谁又能保证陛下不会去查一查当日之事?”
“一来,殿下您手里还捏着‘反贼余党案’没给到陛下一个满意的答复;二来,丁来宝虽说作恶多端死有余辜,可事情被捅出来的时机太巧了;三来……”他顿了顿,收了几分笑意,望向二皇子的眼神变得严肃:“人心不可测,特别是十几岁的少年郎。殿下仁厚、广交亲朋是好事,可是世家子弟相较寒门官员来说,总少了几分谨慎。若他们全都是殿下心腹倒也好说,可他们之中大多数人怕是至今还受家族荫蔽,并没有做好踏足朝堂的准备,难免会口无遮拦一些。”
“况且如今京中大臣全都知晓陛下得了瑞兽,此乃大功绩一件。殿下试想,若是哪位公子与家人闲聊之时无意间透露出此事细节,消息传到了御史台那,会是怎样的后果?”
二皇子整个人悚然一惊,顾不上礼节,上半身往前一倾,双手抓住宿怀璟的胳膊:“公子救我!”
宿怀璟忍着抽回胳膊的冲动,道:“殿下莫慌,此事不难。”
他道:“‘陈飞’确实是五年前的那伙反贼之中一员,但他并非头目——”
“可明明……”二皇子疑惑地打断他。
宿怀璟顺势将胳膊抽了回来,道:“五年前确实有一伙反贼自南方一路行到了京城,斩贪官、杀豪绅,直到京畿近郊才被武康伯领兵镇压,可有此事?”
二皇子点头:“确实如此。”
宿怀璟:“反贼反的是什么?”
二皇子顿了一下,哑声道:“父——”
宿怀璟打断他:“‘陈飞’他们可从未如此想过。”
二皇子不解地皱起眉头。
宿怀璟:“杀了贪官豪吏的,可以是反贼,也可以是义士。他们本只是南方一群流民,因受当地恶官欺压,民不聊生,才被迫斩杀贪官,一路北上,路见不平之事拔刀相助,‘陈飞’便是那时候被义士头目收幕进去的难民之一。”
“他并非主谋,被眼前见到的景象蒙蔽了双眼,以为自己做的是对百姓有利的善事。直到五年前同伴皆被镇压,他流落逃亡,又见过陛下治下的大虞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才恍然发觉当年做的事并非全然像他想的那样。”
皇帝是不能有错的,错的只能是百姓,前后不一的态度,也只能是因为皇恩浩荡,让其深受感念悔不当初。
宿怀璟说:“二殿下便是在追踪反贼的过程中遇见‘陈飞’,彼时他正在寻找瑞兽想献给天子以弥补过错,苦苦哀求让您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您一时不忍,才默默允许了他的行为,暗中派人跟踪监视于他,想着待瑞兽献给陛下之后,再将‘陈飞’扣押进天牢等候发落。”
盛承鸣听愣了愣,半晌才回过来神,问:“那为何不当时就说?”
宿怀璟道:“瑞兽有灵,非指定人喂食绝对不吃,若是饿极了甚至有可能生吞活人,殿下想着待白虎适应了再将‘陈飞’关押,以防万一。”
盛承鸣又问:“又为何偏偏在泰山大典前夕?”
宿怀璟摇头:“并非偏偏,而是恰好那时候‘陈飞’才在源蒙山附近发现了白虎踪影,将其降服,本想将送回京城,却在下山途中遇见天子仪仗。此乃上天指引,而非人为,天道让瑞兽降世,天道感恩陛下多年辛劳,特意嘉赏帝王。”
盛承鸣顿了一会,看宿怀璟的眼光都不对了,他咽了咽口水,又问:“时隔五年,‘陈飞’为何又回到京城?”
宿怀璟轻声道:“因为丁来宝。”
二皇子立时哑然,宿怀璟笑了笑,包容地看向他,问:“殿下还有什么疑问吗?”
二皇子坐在远处怔怔地盯了他半晌,方才起身,抱手欲拱礼,宿怀璟避开,拦住他动作,又问:“那殿下可知如今您需要做什么?”
二皇子:“即刻将陈飞捉拿归案关押天牢,然后进宫向父皇请罪。”
宿怀璟问:“殿下何罪之有?”
二皇子道:“其一,知情不报,妇人之仁,竟因一时心软放过了叛贼;其二,求功心切,瑞兽降世乃是吉兆,我因想着让父皇欣喜,也想被父皇夸赞,而默然允许了陈飞的行为,实在荒唐;其三,思虑不周,竟在泰山大典这样重要的典礼上,险些让父皇置身危险之中,哪怕暗中派人跟踪陈飞,但万一其人并非真心归顺,在献兽的同时暗中刺杀父皇,我在责难逃。”
宿怀璟脸上笑意真了许多,满意地看着猎物跳进陷阱,起身对二皇子行了个臣子礼:“殿下聪慧过人,在下钦佩不已。”
盛承鸣心下一热,上前握住宿怀璟的手,真挚道:“公子大义,可愿随我一起,共创盛世太平?”
宿怀璟垂着眸,看向握着自己的那双手,一街之隔的风月楼上不停传来女子娇俏笑声,空气中萦着与脂粉香气混杂在一起的花香,宿怀璟觉得有些作呕。
却道:“古来家业传嫡传长,大皇子不幸早夭,中宫无所出,在下愚昧,私以为……这天下本就该是殿下您的。”
盛承鸣顿时眼眶都热了,紧紧地握着宿怀璟的手,一连串“公子”、“先生”的乱叫一气。
宿怀璟由着他发癫,桌上菜一口没动,酒喝了几杯,又连着谈了许多朝事。等到外面天色实在太黑了,才烦不胜烦地把二皇子打发了出去赶紧办正事。
盛承鸣走之前还依依不舍地问:“公子,你当真不愿住进我府中吗?”
皇子满十六岁便可出宫立府,二皇子府邸正坐落在长公主那条街上,他与宿怀璟一见如故,满心满眼想着让其住进府中,日后好共商大事、秉烛夜谈。
熟料宿怀璟却笑了笑,婉拒道:“在下已经成亲,不愿与家人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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