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段时间总会做一个梦,梦里我依旧是穿越者,可我的穿越并非是具体某一个人,我的任务也从来不是保护盛承厉。相反,梦境里最清晰的声音是:阻止一切的发生。”
容棠笑了一下,殿内只有他们二人,他眼睛里不见笑意,只见一种难言的沧桑与讽刺交缠:“回到事情发生前阻止,这难道不才像‘修正’的本意吗?”
‘天道’面色发沉,沉声问:“你究竟想说什么?”
容棠捏了捏眉心:“你们总是不懂装懂、懂装不懂,弄得人很烦啊。”
他说:“你说一切都是真实,这或许可信。可你告诉我,一个完整封闭的世界,诞生了自己的意识,它不好好地维持这个世界的运转,尽它的本能,做什么要从别的世界抓一个人过来?”
容棠抬眼望祂:“抓进来的每一个人都不属于这个世界,都有可能导致事态崩溃,向不可收拾、不可预见的方向前进,它为什么要冒这个险?”
‘天道’拧着眉,死死地看着容棠。
容棠与祂对视,眼神冷漠,一字一句地轻声道:“因为它在自救。”
“致使世界崩溃的从来就不是宿怀璟,而是你和你所谓的男主。”
刚诞生在世界上的任何人和物,最迫切最紧急的一定是求生本能。
‘世界意识’是这样,‘天道’也是这样。
‘世界意识’发现,若按原著的设定走下去,无论如何都会出现宿怀璟夺位成功,大虞混战、生灵涂炭的结果,它会走向消亡。
所以它要拉人进来,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而‘天道’却发现,若是被人成功阻止,那祂和祂的男主,从最初的诞生就没有意义,是需要被抹除修复的bug。
于是祂借用最开始的逻辑准则,加以修饰编造,将任务重新下发,欺骗和真实相互交织,编造一个看似合理的谎言,妄图使自己名正言顺,挤掉世界意识的权能。
“你撒谎了。”容棠轻声道,无悲无喜没有什么指责,却偏偏让听到的人不自觉打了个寒颤,从心底涌上来一丝恐惧。
“世界之初诞生的不是你,而是世界意识,你的诞生,应该是从盛绪炎想要谋反开始算起。”
盛绪炎想要谋反,开始筹谋,盛承厉诞生,有术士占卜命格,这是《帝王征途》所有故事的开端。
面前这个自称‘天道’的人,由此产生。
容棠叹了口气,像是失忆了很久很久,终于一瞬间想起所有真相的人:“我是要阻止你,才来的这里。”
这才是‘修正’的本意。
书中最开始的设定就有所缺陷。
既要盛承厉即位,又将宿怀璟设置成反派;既想主角皇位名正言顺,又给仁寿帝那样一个不齿的夺位过程。
盛承厉若是个有能力胆识和品格的,也并不是没有一点登基的可能,然而最讽刺的是,他心机手腕品行,没有一个达标。
他不可能赢得过宿怀璟,文中人物产生意识,走向自己的结局,大多数情况下,‘创世’的作者无法全程干预。
所以《帝王征途》这本书,注定与作者一开始的想法背道而驰。
而如今在容棠面前坐着的,想找他要一个答案的‘天道’,充其量也不过是想要自身存活,而反复不顾世界意识和规则,制造一场又一场灾祸、产生一个又一个错误的bug而已。
容棠起身,走到祂跟前,伸手将系统那团实体化的云抓了回来,自上而下看着祂,很平淡地讲述一个事实,没有一点惋惜,却又实在在说一个错过:“你本有机会活着的。”
‘天道’一震,不可置信地看他。
容棠说:“我走之后,这世界总该有一个天道。”
‘世界意识’与‘天道’并不能划等号。
‘世界意识’是这个世界自身既定形成、不死不灭的存在,‘天道’大体可以相当于一个暂时的管理维系者。
二者相辅相成,相互制约。
容棠最开始,确实是这个世界的‘天道’。
‘世界意识’比他手里那团-系统还要笨一点,诞生得太早了一些,能力过分微弱,又跟‘创始者’思想不统一,能从异世抓进来一个本能觉得故事设定有问题的读者魂魄,已经用尽了全力,没什么力气再把他送到对应的时空。发现早了数不清多少年之后,只能怂兮兮地问他可不可以在这多待一段时间,等着剧情线的到来。
容棠有什么办法?他在现世摔死了,不答应就直接死掉。
于是他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独自飘荡了一年又一年,过去不知道几百个年头,终于开始烦躁,伸手偷了一小团云陪着自己。
皇宫里那个小皇子出生的时候,容棠兴冲冲地抓着系统去到凤栖宫,开开心心地给他制造了一场云霞。
他很喜欢这个小孩,他想看到他快快乐乐地生活,无忧无虑地长大。
不需要称帝称王,只要平安无忧就好。
可偏偏这点念想成了奢望。
理论上来说,‘天道’应该只是‘世界意识’的一双眼睛,无私而平和地看着世间万物生老病死、喜怒哀乐,只要没有大到会影响世界线走向的变故出现,祂都不该出手干预人间。
所以容棠哪怕是被‘世界意识’抓进来改变故事走向的,他也只能在盛绪炎动手谋反的那一刹那进行干预。
——思想决定行动,然而思想不能定罪。
盛绪炎只要不行动,容棠便被规则制约,无法自主下来做什么改变。
理所当然的,等他可以自由行动的时候,自诩‘天道’的这个人,已经成形游走世间许多年了。
于是被捕捉、被阻拦、被诓骗、被洗脑……
一切都很合乎常理,他唯一来得及做的,只是在落水前悄悄打开了长公主府靠近显国公府的一扇小门。
然后端懿看见了宿怀璟。
容棠低下头,意识终于从磅礴又悠长的记忆中回溯过来,垂眸冷冷清清地看向‘天道’:“只可惜你再也不可能是天道了。”
违背规则干预人间,反复给予不该出现的金手指。
面前这个人怎么配称‘天道’。
对方眼睛一瞪,似乎到这时候才终于明白自己失去了什么,猛地一下站起来,宛如破釜沉舟一般,目眦欲裂,提笔就要杀了容棠。
容棠往后退了一步,殿门被人从外撞开,流云飞身挡在他面前,一把抓住了那老人伸过来的手。
手腕轻轻一折,本就苍老的面孔迅速衰败下去,似乎一瞬间失去了生机,连挣扎都没有的就往下倒去。
饶是流云都愣了一下,眼睁睁看着面前这具躯体瞬间瘫倒在地,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化作飞灰,只剩一件宫中记事官的朝服、以及笔管中掉落的尖刀显示他曾来过。
流云怔怔地回头,看向容棠。
容棠低眸看了那摊灰两秒,走到桌案前拿起‘天道’之前记录的纸。
上面记的从始至终就不是他跟盛承厉的对话,而是一句说不上是预言还是诅咒的句子: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流云皱了下眉,问:“这是什么意思?”
容棠沉默一瞬,抬手将那张纸放在蜡烛上烧了。
流云疑惑地看看他,又看向地上那摊灰。
容棠:“没死。”
流云瞬间瞪大眸子,陷入警戒状态。
容棠:“他有别的事要做。”
比起跟他这样一个已经算不上天道,也不可能再是天道的穿越者浪费时间,如果想换取一丝转机,自然是想办法阻止最重要的剧情发展才来的快一些。
容棠往殿外走去,皇宫四处点着灯火,城墙上烽火台里燃了烟。
他望了一眼,又收回视线,淡淡地询问流云:“宿怀璟准备了多少兵马?”
流云呆住,有些惊异地看向容棠,可由于他本身就很少有表情变化,就算是惊诧,也只不过很微妙的一丝变化。
而正是这一丝变化,莫名让容棠憋闷了一天的心绪舒展开来,他笑道:“真以为能瞒着我了是吧?”
宿怀璟不愿意说而已,他又不是真的一点都查不到。
城外来的兵马应该是盛承鸣率领,拿的是仁寿帝亲笔写的密信,信中多半会言及盛承厉图谋不轨,请瑞王沿途召集兵马,速速回京勤王。
此乃名正言顺、镇压逆贼之举,宿怀璟大概使了些手段让盛绪炎以为他的二儿子还是一心向着他的,但等这场“勤王”之战打完,天下就该物归原主。
流云听完容棠的话,嘴巴张了张,最后却又一言不发地默默低下了头:“三十万。”
容棠看得好笑,放了心,问:“能送我出去吗?”
流云先下意识点头,然后才问:“主子是要回永安巷吗?”
“你别这样喊我。”容棠道,“叫我世子或者少爷就行。”
他想了想,手里那团云还了无生息地摊着,容棠又瞥了一眼皇宫火光最亮的地方,道:“去问天塔。”
还是不给宿小七添乱好了,等事成之后再去找他算账。
流云不太理解他的决定,但本能服从,先安排人给宿怀璟送了口信,才带着他秘密出了宫。
容棠看着他一系列动作,再见他跟进自家后花园一样沿着宫内各个小道熟练地走,忍不住腹诽,宿怀璟没有哪天趁着半夜直接潜进宫中杀了盛绪炎,都算得上是真君子。
也太能忍了。
但腹诽归腹诽,该赶的路他一点没拖沓。
比起那年年关,盛承星和夏经义那次上不了台面的谋反,容棠这次一出宫就被漫天的火光晃了眼。
大军身穿盔甲,大大方方、光明正大地行走在虞京街道上,严阵以待,只等一声令下便会冲进皇宫‘勤王’。
容棠挑了下眉,坐上马车朝问天塔行去。
不同于宫里宫外的蓄势待发,这一座佛塔悠然地不像位于虞京,反倒像是在山顶伫立的陀兰寺。
最底层的门开着,两边点燃长明灯,小沙弥瞧见人来,迎上前微微含笑念了声佛号,便道:“师叔让我领施主上去。”
容棠再一次听到这话,只觉得慧缅大概是这世间一座真佛。
他笑了笑,轻声道谢,便跟着人踏上台阶。
一路向上,沙弥不曾有半分停歇,直到上了第六层,他才一拱手,指向通往顶层的楼梯,道:“师叔就在楼上,请施主抬步。”
容棠再度致谢,一步步向那扇常年落锁,非国丧不开门的楼层走去。
并没有世人猜测的诡谲神秘,不过一间空旷的阁楼,四周栏杆围起,中间一口青铜制的钟,悬于空中,古朴又肃穆,四周铺着可席地而坐的竹席以及几只蒲团。
楼阁有风,自四面袭来,抬目远眺,虞京景象尽览于眼下。
容棠刚走进去,栏杆边坐着的人便抬目望了过来。
只一眼,那人就笑了:“施主是记起自己从何而来,要往何去了?”
容棠抬手,指了一下天。
二者便都心知肚明,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往慧缅的方向走去,坐到他对面,自斟自饮倒了一杯茶水解渴,才道:“大师今夜不诵经?”
慧缅温声回:“这样的场景,不亲眼看看,可就没有下一次了。”
容棠望向他眼睛。
第一次见面,慧缅说他眼睛里没有欲望,而现在他看向这位高僧眼底,却不见出家人的慈悲。
高僧离开佛前,也不过是旁人的子嗣兄弟。
容棠抬目,望向他那一头如绸缎般的白发,问:“兄长还打算出家吗?”
慧缅微怔了一下,视线从阁楼外收回来,与他对视一瞬,玩味说道:“世子与我佛有缘,可要出家皈依佛祖?”
容棠闻言先是懵了一下,反应过来后没忍住眉梢轻挑,反问:“兄长是不打算兄弟相认了吗?”
慧缅瞬间哑口,半晌才摇头笑开,握起茶杯弯腰与容棠桌上杯盏轻轻碰了一下,小声道:“贫僧失言,施主切莫告我的状。”
高僧也入了凡尘,求一求寻常亲朋。
楼外城墙狼烟熊熊,宫门将要大开。
容棠饮下半盏茶,将一直收在袖中的光团掏了出来,放在小桌上,正色道:“我来此地,一是想求兄长庇护,二是想问问,你有没有办法让它恢复意识?”
沐景序曾说,二皇子出生当日,天空出现吉相。
彼时容棠还未曾来这人世,却不记得这吉相与自己有任何关联,而今想来,或许是另一层意义上的吉兆。
容棠想,他没办法将系统找回来,慧缅说不定可以。
虞京乱成了一团糟,宿怀璟在宫里和盛承厉父子斗的时候,容棠在问天塔住了下来。
慧缅问他:“不去跟小七一起吗?”
容棠想了片刻,心下微动,最终却还是摇了摇头:“他会分心。”
宿怀璟成功过两次,哪怕身边没有任何一个人,他也会取得最后的胜利。
容棠很想去陪着他,但他好歹有自知之明。
一副病弱不堪的身子,落入那样的场景中,但凡被谁捉住用来威胁,宿怀璟心绪都会受到干扰。
他连沐景序都送去了江南,未必愿意让自己这时候陪在他身边。
更何况……
容棠弯腰,动作缓慢地泡了一壶茶,低声道:“他有不想让我看见的事。”
慧缅稍怔了一下,不知想到什么,视线垂落,轻声念了句佛号。
容棠没有再提,而是问他:“那团小东西还有救吗?”
慧缅点头又摇头:“看它造化。”
容棠抬眉,疑惑地望他,慧缅说:“耐心等一等。”
等京中局势安稳,等故事走到结局,便知其造化究竟为何。
容棠不知道宿怀璟究竟是怎么操作的,京中一连七日,平民百姓几乎家家户户闭门不出,只听报信官在街上喊。
先说太子殿下并非陛下血脉,已当堂伏诛斩首;又说皇帝病重,立下传位诏书,禅位给五皇子盛承厉。
就在大家以为时局要稳定下来的时候,金吾卫满城张贴告示,言明五殿下实则狼子野心,传位诏书乃是伪造,是他亲自下毒害得仁寿帝,而今瑞王正奉陛下旨意捉拿叛党,让百姓不要惊慌。
……很难不惊慌。
容棠坐在七层浮屠塔上,抬目远眺层山与风云,慧缅与他喝茶论经,到了第二天开始作画。
容棠有些好奇,见他在纸张上描摹出一间小院。
正当容棠等他下一落笔的时候,慧缅却已经放了羊毫,开始喝茶。
他一天画一部分,随性而起,随性而落,等到第三天,庭院描摹结束,他开始画人物。
于是容棠终于看明白他在画什么。
是一副秋日赏菊图,院中各色菊花绽放或含苞,朵朵姿态鲜妍。
不说画者是一位高僧的话,画作流入民间,百姓或许会说这是某位不出世的风流浪子所做。
几乎是画上第一个人物成形的时候,容棠便知道他在画谁。
——他的父母和血亲。
最先成形的是宿怀璟,光这一个人物,耗的功夫就有之前画景加起来的时间多。
容棠望着画作上栩栩如生的小殿下,眉目不自觉染上一层笑意,打趣道:“兄长有点偏心。”
慧缅不置可否,只说:“我毕竟是凡人。”
他画宿怀璟的时候,眼眸清澈明亮,又足够温柔多情,并没有高山之上的圣僧那般可望而不可即的神性,不过是寻常人家哥哥,偏宠着幺儿。
容棠笑了笑,没有多说,而到第四天,慧缅开始画沐景序,他才发现原来不是偏心。
画花尚且吝啬颜墨,画那少年皇子的时候,却没有丝毫收敛。
浓烈的红、耀眼的黄,世间最恣意瞩目的色彩,他几乎是不要钱一般往沐景序身上锦衣华服上堆,衣襟袖摆那些反复奢华的花纹,便用头发丝般粗细的毛笔,一点点细心地描绘,分毫不见马虎。
神情认真地不像是在画画,而是礼佛。
容棠驻足看了片刻,说不出一声“偏心”的玩笑。
这哪是偏心呢,这只是为人兄长的私心。
容棠原期待着后一日他会再用上哪些笔墨描绘人物,可等了又等,却只看见画上多出来的一只金簪、一身宫裙、一串手持碧玉珠、一对交颈鸳鸯灯……
每一样事物都有其主人,可那些人物,知道画作终了,慧缅也没有描摹出一个轮廓。
只有宿怀璟和沐景序,记忆里鲜活,画作上明艳。
画成的那天,容棠定睛注视了许久许久,莫名明白了慧缅未言说的意思。
他心底那层隐秘的期盼从不曾说出口,但慧缅却知悉。
这一副画作,既是他缅怀亲人,也在提醒容棠。
死去的人不该复生,既定的历史也没道理再做改变,否则这跟‘天道’又有什么区别?
容棠只是偶尔夜深人静时,会有些惋惜与后悔,会不由自主地设想,如果最开始拦了下来,这些年的恩怨是不是都可以一笔勾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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