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他很久没有昏迷过,更没有一次性昏这样久,更遑论这次昏迷中的梦境那样怪异的场景……
宿怀璟情绪比他稳定许多,没有发疯,也没有过分紧张,而是轻声问,像是怕惊扰到什么:“棠棠,执念过深的人会梦见什么?”
某一瞬间,容棠几乎以为他在问自己梦见了什么,可又莫名清楚不是。
宿怀璟问他,然后回答自己:“我听说执念过深,会梦见前世,可为什么我一直没有见过呢?”
他稍显困惑:“我是没有执念吗?”
容棠愣了片刻,反应过来之后霎时间遍体生寒。
他知道的人里面,这一世和上一世有所关联的只有两人。
秦鹏煊,柯鸿雪。
前者下场凄惨,后者生死别离。
容棠原本以为秦鹏煊会梦到前世,是主脑给盛承厉开的捷径,但如果用“执念”一词来解释……
那就必然不止这两人。
他突然想起来这一世的王秀玉,那般轻易就策划了一场和离。
宿怀璟拥着他,声音很轻:“我一直想入棠棠的梦中,可我从来不曾入梦,是为什么?”
秋夜幽深,容棠心下隐隐有所猜疑,却只会因为答案愈加难过,无法直接言说。
-因为每一世的宿怀璟,执念都已经清了,哪怕全都变成了自己不认识的样子,他也确实尽数报仇,最后孤家寡人,再无俗世执念。
没有欲望,也没有希望。
所以不需要来世见证前生。
容棠声线喑哑,反问:“是发生了什么?”
他补充:“我昏迷的这些天。”
屋子里陷入了良久的沉默,过了很久,宿怀璟才轻之又轻地开口:“立储了。”
容棠悚然一惊,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试图在黑夜里看清宿怀璟的表情,也试图理解这个从来不曾发生的剧情。
宿怀璟淡声道:“立了八皇子为储君。”
最不可能成为太子的人,被盛绪炎推上了太子之位;最懵懂稚嫩,正遭全天下猜疑的皇子,成为一国储君。
这是完全不曾预料到的走向,宿怀璟却不急也不恼,只是轻飘飘地问容棠:“棠棠来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啊?”
他低下头,轻之又轻地在容棠脸上蹭了蹭,柔软的发丝擦过皮肤,容棠许久没找到自己的声音,喉咙一下接着一下收紧,根本不敢回答。
-为了阻止最开始发生的那场战乱与错误。
阻止了吗?
第164章
储君选择向来先嫡后长,盛承锡作为皇后养子、大虞名义上的嫡皇子,若无外界那些风言风语,仁寿帝立他为太子也无可厚非,只不过是小太子日后走的每一步都会无比艰辛而已。
可偏偏如今满城流言,群臣与百官就算嘴上不说,私下里也忍不住怀疑八殿下的血脉正统性。这种情况下,仁寿帝的立储诏书传出来,朝野上下俱惊。
他这是摆明了哪怕立一个外人为嗣,也不可能将皇位传给盛承厉。
可这是为什么?
五皇子自皇陵回来之后,分明一直颇受帝王优待,有什么理由将皇位拱手他人,而不给自己的儿子呢?
勤政殿内,满目奢华厚重,皇都几百年的沧桑历史聚焦在一殿之内,宿怀璟从地砖上起身,抬眼间不经意望了眼仁寿帝头顶的横梁。
几瞬之后,中丞大人意味不明地收回视线。
他爹娘死在这啊……
被宫人勒死,又假装自缢挂在了这根横梁上啊……
宿怀璟怀里揣着密信,恭敬往后退去,殿门合上的瞬间,屋子里那位千千万万人景仰的帝王沉闷而又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宿怀璟垂下过长浓密的眼睫,低着头一步一步向宫门外走去。
秋风吹过皇城,像是在奏挽歌。
宿怀璟向宫墙外行走,低头数着来时的路,身后景象虚幻成梦中的泡影。
但他其实很少做梦。
立储诏书颁下之后,流言四起,不止一位老臣言辞恳切请求皇帝收回成命,更有人仗着资历老,闯进宫门请求仁寿帝与八皇子滴血认亲,以堵天下悠悠众口。
盛绪炎怒不可遏,一方面为这自己也心知肚明的身世疑云,一方面则是因为费解,不明白天下之人为何如此愚昧,一出上不了台面的戏剧,竟然就让他们悉数倒戈,草民竟也敢妄议储君正统。
仁寿帝心绪难评,只每日慧缅进宫讲经的时候他才能有片刻安宁。
这日慧缅出了宫,盛绪炎跪坐在佛堂之内低声诵着经,感受许久不曾感受过的平静。
身后木门关上又开启,他面色不悦地皱了下眉头,沉声道:“大师可是忘了尊卑?”
亲口言说佛前无君臣的是他,而今因为有人进门不通报不悦的也是他。
矛盾、伪善、道貌岸然……这些词汇在盛绪炎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来人低低地笑了一声,道:“父皇,您在跟谁说尊卑呢?”
仁寿帝一愣,猛地一下睁开眼睛站起来,一眨不眨地瞪着正跨步进来的少年,一双眼眸里写满了愤怒。
若往那愤怒中细看,或许还能看见几丝微不可查的恐惧。
盛承厉来了兴趣,他挑了挑眉,随口道:“儿臣见过父皇,愿父皇龙体安康、长命百岁。”
这话说得轻佻又随意,换谁来听都要指着盛承厉的鼻子骂一句欺君罔上。
仁寿帝缓了又缓,胸膛剧烈起伏,佛珠往地上狠狠一掷,怒声道:“逆子!”
檀木珠子滚落满殿,盛承厉可惜地看了一眼,摇了摇头轻声说:“可惜了这料子。”
对一串死物尚且怜惜得真诚,可当他视线重现转回仁寿帝脸上之后,眉眼却慢慢冷了下去。
他看起来很是好奇,并不剑拔弩张,也算不上图穷匕见,他只是疑惑极了,慢声问道:“为什么呢?”
“二哥封王,三哥四哥入土,六弟死守皇陵,七弟连四书都背不出来,八弟……”
他顿了一下,轻蔑笑道:“八弟是他人的种。”
“儿臣真的很是疑惑啊,父皇。”盛承厉问,“你为什么不立我为储君?”
佛堂静谧极了,威严佛像高台之上悲悯下望,盛承厉步步紧逼,殿外竟无一人冲入,盛绪炎胸膛起伏,没有一点昔日那些不知道是伪装还是怎么来的温情与愧疚,父子二人相对而视,盛承厉在他眼中瞧见的满满都是戒备和愤恨。
良久,少年人点了点头,轻轻笑了一声:“我明白了,父皇是梦见什么。”
仁寿帝身躯不自觉一颤,瞳孔微缩,侧面作证了盛承厉的猜测。
“梦见了什么?”盛承厉问:“是梦到我杀了三哥,派人在流放途中毒杀二哥,又故意设计使得四哥中暑热;还是看见我喂了七弟致人痴傻的毒药,亲手捂死了不过两岁的八弟?”
他说的轻慢又随意,一点也没有这些话随便哪一句传出去都足够他被砍头的觉悟。
盛绪炎瞳孔皱缩,面部肌肉紧绷,牙齿不受控制地颤抖,却不是吓的,而是全然被愤怒裹挟,怒不可遏。
反观盛承厉,好整以暇地站在原地,笑着望他:“父皇,你顶了我的命格,坐了这么多年皇位,儿臣并没有要跟你计较的意思,可如今都到这时候了,你究竟是怎么想的,能不能跟我说一说?”
“儿子是真的很好奇,为什么会是承锡,你又到底为什么,会这般厌恶我?”
盛绪炎牙齿颤动,手需要紧紧攥住佛台,才不至于跌坐下去。
他是天下的王,更是面前人的父,在这一刻两人却像是丛林间两只厮杀争夺将要进行权利更迭的野兽,没有伦理纲常,只剩纯粹兽性。
良久,盛绪炎终于出了声,声音里带着一股子滔天的恨意:“你这个怪物!”
院外秋风霎起,盛承厉睁眸望他几瞬,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一般,低下头愉悦地笑了出来:“我怎么会是怪物,我是您的儿子啊。”
他迈开步子,一步步缓慢而从容地向仁寿帝逼近,面上神情是让人看不懂的舒畅愉悦,却又带着几分可惜:“他要留你的命啊,怎么办,我只能给他了。”
“爹。”盛承厉很是依赖温顺地唤了一声:“就当你窃了我的命格,害了我的母亲,又任我在冷宫自生自灭那么多年,给我的一点小补偿吧。”
秋风呼啸,仁寿帝怒目圆瞪,咬牙道:“怪物!当年要不是你……”
“要不是我什么?”盛承厉走到他面前,伸手掐住盛绪炎的脖子:“父皇是想说,要不是我出生带来了那命格,你也不会窃取大伯的皇位?”
“……”
“得了吧。”盛承厉笑开,愉悦地欣赏仁寿帝因呼吸不畅而涨红的脸:“你是个天生坏种,卑劣阴险的小人。有没有我或者师父的出现,你都是会谋反叛逆,勾结外敌侵犯大虞的,不要把责任推给别人。”
“说起来。”盛承厉松开他,高高在上的帝王瞬间失了力气,跌坐在佛台之下,面色惨白,“你这个皇帝当的,是一点也没有大伯好。”
盛绪炎瞬间气血上涌,偏过头呕出一口血,坚持了两秒,最终倒在地上,浑身抽搐。
盛承厉居高临下地欣赏了一会儿,才踏出殿门,急声道:“父皇中风了,快请太医!”
太监侍卫急急忙忙往佛堂奔去,盛承厉看了眼天色,转身去了后宫。
他‘八弟’还在母后那养着呢。
大虞的太子殿下,怎么能在皇帝病重的时候,抱着母亲要奶吃呢?
皇帝立储后中风,国不可一日无君,八皇子虽是储君,但毕竟年幼,朝堂又忌讳外戚掌权,不可能让皇后垂帘听政。
于是一来二去,盛承厉领了监国之权。
容棠闻听消息,略皱了皱眉,却又听说京中秘密来了一名术士。
他愣了片刻,从遥远的记忆里搜出与这名术士有关的消息。
那年江南王府,便是他测了盛承厉的命格,后又被蕙贵妃偷梁换柱安在了自己儿子身上。
容棠骤然想起来,上一世到最后那段时日,盛承厉府中供着一名贵客,他称对方为“师父”。
容棠原以为那是皇陵教他练武的太监,但如今巧合的事凑到了一起,他几乎瞬间就意识到自己猜错了方向。
《帝王征途》故事的最初,便是男主盛承厉被篡改了命格;而元兴二十五年那场叛变的开端,也有盛绪炎因紫气东来之说士气大振一举北上的因素。
冥冥之中容棠觉得,自己应该见那位术士一面。
可还没等到他将人找到,动荡的皇城内又传出一件耸人听闻的消息。
父子连心,父病或可转于子身。
大虞讲孝道,不知哪位太医提出来若用皇子心头血做药引,或可使陛下早日康复。
而这药引人选颇有讲究,非得是受帝王恩宠、又地位最高的皇子,孝感动天,这样方能换一丝转机。
迷信到了极点,也不知道是跟谁一脉相传下来的愚昧庸才。
可太后已死,皇帝中风,皇后娘娘纵使有心,也护不住年幼的小太子。
小太子被奶娘抱去养心殿取血,小半碗血放出来,两三岁的孩子小脸煞白早昏了过去。
太医火速将其熬进药中,喂帝王喝下。
谁知一碗心头血喂进腹中,仁寿帝不仅没醒,反而病情加剧险些一命呜呼。
阖宫上下震惊不已,太医院下跪了一批,言语间反复暗示,若是亲生父子,根本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侍疾的五殿下当机立断,割腕放血重新入药,这才堪堪将仁寿帝从鬼门关救了回来。
经此一遭,八皇子的身世就算有那一纸诏书,也不得不引人怀疑了。
有多嘴的宫女有意无意地提了一句,怡妃娘娘怀八殿下前的那段时间,宁宣王和王妃好像进宫拜望过皇后娘娘。
容棠在院子里听着京中局势一日三变,最后听到这里,愣了一愣,没忍住笑了。
兜兜转转,回旋镖用在了这儿。
他倒没有生气,只是突然很想问问宿怀璟,跟盛承厉结盟的那天,有没有料到这一幕?
宁宣王容明玉表面上圣眷优容,替仁寿帝微服私访,实则早就埋在了不知哪块地底。
所以宫里的人找到棠璟宅,并要将容棠带走的时候,容小世子一点也不惊讶。
他甚至好整以暇地提前买回来一包蜜饯,放在他和宿怀璟的卧房里。
双福又懵又慌,紧张地唤:“少爷……”
“我一个人去就好。”容棠淡声说着,让双福替他准备了几天的药材用油纸包起来,便孤身一人上了进宫的马车。
双福一定要跟,容棠撩开窗帘,郑重道:“你会被我赶出府,并且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见你。”
双福一愣,眼眶倏地就红了,呆呆地立在原地不敢再上前一步。
容棠这时候却又和缓了神情和语气,满不在乎地轻声说:“过两天就回来了,替我准备些好吃的。”
双福心下慌张,可见宫中车马要走,还是本能地跟了两步,然后急匆匆地说:“那我给你准备几只兔子,回来做麻辣兔头吃!”
容棠微顿,旋即又有些忍俊不禁。
好熟悉的画面哦,三哥走之前说要给宿小七捉兔子,他走的时候,双福说要给他做麻辣兔头。
某种意义上,倒也算得上一种宿命相交。
容棠笑着点了点头,放下车窗,安安静静地坐在了里面假寐。
穿越到大虞之后,他坐过无数次马车,更在车内睡过很多回觉。
可当那清淡的檀香味道和宿怀璟温热的怀抱都不在了,他发现自己并没有很想睡觉。
眼睛闭了许久,没酝酿得了一丝睡意,索性就不睡了。
容棠睁开眼,颇有些后悔地想刚刚那包蜜饯他应该抓一小把带着的,不该全留给宿怀璟。
说生气也真的没怎么生气,但若说完完全全不介意……容棠到底不是什么悲天悯人慈悲济世的大圣人。
盛承厉是一条毒蛇,随时就会扑上来反咬一口,不管装的多么蠢笨愚钝心机直白,以至于让人放松警惕,都改变不了他就是一个随时会过河拆桥的小人的事实。
容棠并不担心自己这趟去皇宫就出不来了,事情到底闹得大,群臣看着,盛承厉找不出来容明玉做对证,自然也不敢随随便便就将容棠杀了了事,他需要有这么一个人应对皇室宗亲的怒火和指责。
所以容棠得活着。
但没有生命威胁之后,他便开始觉得烦闷。
大反派自信过了头,什么都瞒着他,跟盛承厉那样的人做交易竟也半点不肯跟自己说。
容小世子甚至有些报复心地想,宿怀璟今天下朝发现他被盛承厉抓进宫里了,会不会后悔或者愤怒。
可那这点玩味的报复心,在他被宫人领进一座闲置的宫殿,随意望了眼留下伺候的太监之后,一下子烟消云散,剩下的只有诧异过了头,再回过神甚至想冷笑的心情。
众人眼睁睁看着容棠瞬间冷了脸,尚且还没反应过来一位阶下囚怎么这般有气势,便已经下意识听他命令退了出去。
“你留下。”容棠声线微冷,听不出喜怒地说道。
几位胆大的小太监回头望,眼底莫名闪过一丝同情和恐惧相照应的情绪。
容棠是阶下囚,却绝对是待遇最好的阶下囚。
殿内陈设一应打扫干净,规格与宫里主子用的也不相上下,他人还没到,屋内方桌上便已上了一壶好茶。
今春的雨前龙井,滋味清甜悠长。
容棠给自己倒了一杯,指尖有些发白,说不上是不是气的。
他原本以为自己真的不气。
宿怀璟瞒他也无所谓,盛承厉抓他也可以。
宿怀璟有自己的安排,盛承厉本身就是会推翻协议的人,这全都是符合人物设定的选择,并不值得被牵连其中的人过于惊异或者愤懑。
但如果这些既定事实之前,有算计的因素,他就不开心。
很不开心。
不开心到明明明面上他跟眼前这个人只有那年京畿沈飞翼小院里匆匆一面,他还是出声唤人留了下来。
容棠短暂地陷入犹豫,是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还是直接挑明自己的不悦,要对方给他一个解释来的好。
又过了片刻,杯中茶水见了底,躬身垂首站在下手的“小太监”没有一点惶恐抑或紧张的情绪。
然后容棠选择了后者。
他放下茶盏,抬起一双向来含笑的眼眸,冷淡而又清浅地问:“是宿怀璟要你守在我身边一起进宫的,还是你本就在宫中为他做接应?”
他顿了顿,低声唤那人名字:“流云?”
他到底不想将疑惑压在肚子里,宿怀璟是他的枕边人,更是他的知己,容棠纵然有一瞬怀疑,也要问个明白,这样哪怕日后要算账,他也能让宿怀璟死个明白。
流云愣了一瞬,面上却是一贯的淡漠,径直跪在了地上,恭声唤:“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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