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盼着盛承星谋反成功,但至少也该鏖战一段时间,他再出面救父,从而获得最大的利益。
可如今几乎是夏经义亲兵入京的一瞬间,就已经踏入了层层包围之中。
沈飞翼早就在宿怀璟的指示下,调配好了全京城的金吾卫,又秘密入宫汇报自己这段时日巡查京郊发现的异样,最后寸步不离地守在帝王身边。
所谓炼丹中毒,不过是盛绪炎刻意放出来的幌子,为的就是看看到底有谁坐不住,迫不及待地要坐上他的位置。
试验的结果不出所料,很轻易地就试出了盛承星和夏经义两匹狐狸。
蕙贵妃想为父兄求情,却被帝王打入冷宫。
六皇子身负的天命本就是出生时被游方术士篡改所致,若按原著剧情,最后会由盛承厉捅出,告诉仁寿帝他这些年究竟是被怎样一纸荒唐伪造的命格诓骗的。
这是原著里的一个爽点,而等到了现在,盛承星既死,夏元帅满门抄斩,蕙贵妃荣宠不在,六皇子盛承运那纸紫气东来的命格自是比草还不值钱。
盛绪炎也问过慧缅,问他怎么看稚子身负紫气。
慧缅轻声而从容地说:“普天之下,若非朝代更替、新旧交叠,又怎会二者同时身具帝王命格?”
仁寿帝坐在原地思索了许久,终于明白那纸箴言从来就不是什么助他起事的祥瑞之兆。
紫气是他儿子的,那他这些年来打下的江山又算什么,为儿子做的嫁衣吗?
所以连带着看盛承运也烦得不行,过了年没两月,皇陵守孝半年的旨意就变成了永驻皇陵。
这种情况下,盛承厉就算再蠢也不可能指出那本该是他的命格。
盛绪炎一夜间苍老了许多,对正值青年的五皇子、七皇子,都生起了浓厚的戒备之心。
可又莫名恋慕起了父子亲情,三月内竟执笔两次,书信至岭南,亲问瑞王盛承鸣封地政事,问他可想回京为母亲吊唁,也到了成婚年龄,京中适龄女儿无数,可有意中人……
殷殷切切、谆谆诱导,宛如这天下间每一个爱子为之计较的父亲。
盛承鸣却不知道是乏了天家争斗,还是事先得了谁的叮嘱。仁寿帝给他去信,他必三倍回之,先是感念父皇仁慈,再说封地政事繁杂,曾经活在父皇的荫蔽之下终日玩乐潇洒,未曾切实体验过日日处理政事、为民谋福祉的艰辛,而今虽在偏远地带,但也是大虞疆土,父皇稳坐京城,他便在岭南为父皇分忧,略进绵薄之力,望父亲千万保重身体。
又言及母妃本是戴罪之身,父皇仁善,才允了她全尸,但自己身为天家子嗣,亲自为罪母吊唁,委实不该;可就算母亲有罪,他毕竟为人子,不可不感念生养大恩,虽不便赴京吊唁,但仍依循祖制,为亡母守孝三年,不宜谈婚论嫁、妄论儿女私情。
许是儿子离得远了,几封信仁寿帝翻来覆去地看,只觉得以往觉得鲁莽不堪的二儿子,如今却也长成了成熟稳重的大人。
跟他比起来,意图不轨的盛承星、虎视眈眈的盛承厉、愚钝蠢笨的七子,一个个都显得面目可憎了起来。
朝堂之上他频频夸奖岭南又出实绩,多次命使臣送奖赏去到瑞王的封地上。
可盛承鸣到底不在京城,他便是再想见也不可能。
一面对远在外地在庶长子想念不已,一面又喜怒无常情绪万变。因着盛承星死前当朝说出的那番话,以至仁寿帝看朝堂之上的谁都觉得对方要妖言惑众,造谣他得位不正,其心可诛。
一时间朝堂之上人人自危,御史台和大理寺半年内抄的家比往常三年加起来都要多,百官敢怒不敢言,日日有新面孔站上朝堂。
帝王之心难测,心腹之臣几变,最后只剩下御史台的中丞大人,升任侍卫首领的前金吾卫右骁卫将军,以及当年水灾之后,又频频做出政绩的几位大人。
算起来那时年少恣意,敢与帝京争辉,一路随着他北上的手足们,张阁老告老还乡,夏经义被他亲手判处了死刑,故人寥落四散,大多成为一抔黄土,身边最后竟只剩下容明玉一人。
朝堂风云变化无常,容明玉依旧稳稳坐着他一人之下的异姓王,风光无限,令人钦慕。
直到有一天,仁寿帝想叙一叙天伦之乐,去凤栖宫里想见八皇子。听宫人说皇后娘娘带着八殿下去了太后宫中,也丝毫不见不悦,反倒饶有兴致地又摆驾寿康宫去见太后娘娘。
他并没有让宫人通报,而是径直往屋门走去,想要制造一个惊喜。
走到门口,听见里面一阵笑声,八皇子已经学会了跌跌撞撞地走路,也能说出一些连贯的句子来,逗得母后和祖母都很开心。
仁寿帝脸上也浮现出一抹笑意,朝堂上的疲惫这时候散了大半,正要推门进去,却听屋内的老嬷嬷说:“老人常道孩子跟谁住久了,面相就会长得像谁,八殿下如今越来越像皇后娘娘了呢。”
王皇后掩着唇笑,却还是嗔了一句:“嬷嬷在孩子面前说这些做什么?”
“是,老奴嘴欠。”嬷嬷笑着打起了哈哈,一屋子其乐融融,她漫不经心地说:“老奴只是觉得,八殿下这眉眼不太像二殿下,更像宁宣王世子爷小时候,左思右想也不明白怎么回事,到底觉得大约是因为娘娘您跟以前的王妃是姊妹,八殿下又原该是托生到您肚子里的,这才这般相像。”
太后闻言蹙了蹙眉,慈爱的目光变了一瞬,若有所思地望了望八皇子。
仁寿帝推门而入的动作停在了原地,院中伺候的众人半晌不敢出声。
良久,他放下了手,神色不明地离开了寿康宫。
当天稍晚些,一道圣旨秘密出宫,将宿怀璟带进了宫中。
此时已春末夏初,盛承星去世,折花会没了着落,但虞京都城上依旧热闹熙攘。
容棠坐在院子里,看遥远天空上一层又一层飘过来的云层,一道道纯白一道道缥缈,像是棉絮,在一块又一块地塞着四处破落的窟窿。
他望着天空许久,书房佛像之上莲台已经绽了十之八-九,快要盛放;脑海中的系统空间半边全部露了出来,他望见无数栩栩如生的生灵。
大虞依旧繁华,隐蔽处有蠹虫,表面上百姓却仍旧安居乐业。
朝堂在帝王的□□之下,血洗了一波又一波,却有敏锐之士发现,换上来的那些竟都是真的有大才学的栋梁之臣。
尸位素餐的大臣下位之后,顶替他们位置的全都是新鲜血液,满腔抱负。
大虞动荡不安,大虞欣欣向荣。
黎明前最黑最深的夜,藏在云絮之后。
容棠低低地笑了一下,轻声呢喃:“你什么时候来找我呢?”
而今这幅局面,若是不来找他,天道、抑或是主脑,又要给它的男主怎么样的逆天机遇,才能走到他们所认为的“正统”之上呢?
容棠很是好奇。
怡妃死无对证,仁寿帝便是心里有猜疑,也没办法得到准确答案。
他本就觉得自己如今越发像孤家寡人一个,儿子个个都谋划着将他拉下皇位取而代之。只有远在岭南的二皇子和牙牙学语的八皇子,一个因为不争不抢,一个因为稚嫩懵懂,格外让他舒心,有了几分难得的天家亲情,也觉得自己像这世间寻常父慈子孝的大家庭家长一般,感到短暂欣慰。
但二、八两位皇子的母妃都是已故怡妃,若是八皇子盛承锡并非天家血脉,那他这一点欣慰便全成了笑话反刺己身。
盛绪炎坐在桌案之后,目光沉沉,脸色阴晴不定,像是随时都会被引爆的炸弹一般。
愤怒涌上胸腔,快要无法控制。
郁结于胸,半晌,他砸了杯盏,偏过头,重重地又吐出一口血。
身旁伺候的太监宫女吓坏了,一个个忙跪倒在地瑟瑟发抖,老太监去请太医,诊过脉后,宿怀璟奉旨进了宫。
二人一坐一跪,帝王于上首无言,臣子便只能叩头跪下,以示顺从尊敬。
良久,仁寿帝问他:“你曾跟人说你的公父、朕的宁宣王有反心,可有此事?”
宿怀璟面上一惊,身子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头颅俯得更低,轻声而惶恐地开口:“臣——”
然而一个字刚说出来,仁寿帝却又打断他,气息不稳,脸色不耐烦:“构陷皇亲国戚是死罪,欺君罔上是连坐的大罪,你想清楚再回朕。”
连坐,意为父母妻族皆会被他拖累。宿怀璟是男妻,他若是犯了欺君之罪,首当其冲被问责的便是容棠。
他额头碰到碎瓷,面上闪过一瞬冷厉的杀意,又不过转瞬之间消散不见。
宿怀璟叩头,沉声道:“为人子者,不可状告父母;为官者,却不可不为君父分忧。臣身为御史中丞,身具监察百官之职,失察实乃臣一人之过,与臣之夫君无关,还请陛下明察,所有责罚臣愿一人承担。”
“臣惶恐,酒后大意,说了心里猜疑,只是至今确仍未有切实证据,因此才一直未敢上报陛下,恐引陛下忧心,请陛下赐罪。”
说着他又冲下重重地叩了个头,额前蹭破了皮,流出几滴鲜红的血,映在汉白玉的地砖之上,格外刺眼醒目。
仁寿帝望着那几滴血半天,沉沉开口:“朕允你将功补过。”
宿怀璟似是一怔,极为难得地失了君臣礼仪,竟抬头怔怔地直视起了帝王。
仁寿帝说:“将宁宣王意图谋反的证据带给朕,朕便免了你的欺君之罪。”
盛绪炎眸光锐利,并未怪罪宿怀璟抬头视君的罪过,而是与他对视,像是要透过他的眼睛,看清他内心真正所想。
半晌,宿怀璟低头,艰涩开口:“臣……领旨。”
碎瓷坚硬,额上全是细密的口子,宿怀璟上了马车,摸索着取出两块大的,剩下些小的实在难以取出,打算回府之后让行风来替他弄。
可回了永安巷,马车还未驶进巷内,双寿就先惊讶地“咦”了一声:“少爷?”
车内的宿怀愣了一下,挑开车帘望去,便见容棠正坐在巷口,跟邻居婶子们一边嗑瓜子一边听八卦,时不时应和一两句,视线却有意无意地盯着长街入巷的方向,黄昏在他身后铺陈,青瓦屋檐洒下凉爽的荫蔽。
宿怀璟顿了顿,烦躁的心绪瞬间得到安抚。
他这幅样子不好下车见人,便只让双寿停在了那,低声唤了句:“棠棠。”
容棠听见声音,将瓜子放回碗碟里,拍了拍手,笑着跟邻居告别:“我明儿再来。”
“哎哎哎好。”几人一边应着,一边止不住好奇心地伸长了脖子往车里看。
却只看见容棠上了车,手还没碰到门框,车厢内便已伸出来一只瘦韧有力的胳膊,一把抓过了他手腕,便将人拽进了车内。
环境瞬间变暗,还没等容棠适应车厢内的光线,已被人捞进了怀里索吻。
他怔了一瞬,接着放松下来,任宿怀璟按着自己亲,甚至还有闲心在他怀里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不让自己受一点委屈。
宿怀璟察觉到他的小动作,没忍住,闷闷地笑了出来,鼻尖蹭着他,好心情一览无余。
容棠惯他惯出了习惯,任他作弄,等到唇瓣分开、马车停下,他喘了喘气,下意识想问宿怀璟进宫所为何事的时候,一抬眸,瞥见他额头细密伤口和已经凝结的血迹之时,脸色瞬间冷了下去。
宿怀璟喜欢棠棠这样情绪随着自己转变的样子,但却不想让容棠不开心。
他牵着人下车,一边往府内走一边温声问:“好饿,家里做饭了吗?”
容棠满肚子疑问,见他这幅样子虽说心里有气,但还是稍忍了一下,没好气地回:“做了。”
宿怀璟便笑:“那棠棠帮我先处理伤口,然后我们一边吃一边说好不好?”
容棠沉默了两秒,没吭声,可等到了餐厅,还是先打了一盆清水,一言不发地替宿怀璟挑起了刺,一点一点耐心细致地替他擦拭完伤口又上了药。
大反派全程不声不响,只仰着头颅,乖乖地看他,眼睛里噙着水润润的笑意。水珠滚落到睫毛,他便扑闪着眨一下,像一只漂亮的蜻蜓振翅划出涟漪。
容棠便是有气,气的也是盛绪炎不是宿怀璟,如今见他这幅模样,哪儿还能狠下心对他冷脸?
处理完伤口之后他叹了口气,揪起宿怀璟的脸颊就掐了一下,狠声威胁道:“下次再这样,我就跟你一起进宫!”
那是一念生死,吃人的地方,宿怀璟怎么可能让他进?但是棠棠这样说,他便也就乖顺地应下:“好哦,谨遵夫君教诲。”
容棠都没心思再去纠结他的称呼,瞪了他一眼,坐回餐桌上,一边大口吃着饭,一边听宿怀璟说话。
等他说到仁寿帝命他秘密调查容明玉意图谋反叛变的事实之时,容棠微愣了一下,抬眸看向宿怀璟。
宿怀璟道:“棠棠不必担心,我有办法保全大家。”
大家,指的是除宁宣王本人外,所有命不该绝不该被他拖累的人。
但容棠的重点却不在此,他敛下眸中情绪,轻点了下头:“我自然知道你有办法。”
他只是想起来,容明玉意图谋反这件事在原文中几乎没有一点提及。
这时候回看,他不知道这究竟是书中的bug,还是宁宣王这老狐狸确实一直以来都装的十分到位,以至于竟无一人察觉出他的野心。
但若按原文故事线走,这其实是一个致命的隐患。
宁宣王在朝多年,不明着参与党派斗争,只为帝王做事,但其实朝中各大势力都与他有所勾连。
便是盛承厉作为男主,真的打败了宿怀璟登上皇位,面对这样一个老谋深算的王爷,他又该怎么坐稳自己的皇位?
《帝王征途》这本书中,以盛承厉为男主展开的一切构想,如今看来仿佛都是一座乌托邦式的幻想。
身边谋士除了容棠无一人忠心,朝中大臣各个另有谋划;登基前有宿怀璟这样的大反派处处敌对,登基后有容明玉这样的笑面虎隐藏蛰伏。
“天道”推选这样一个男主登上王位,又是为了什么?
换言之,它能获得什么利益?
多大的利益,才能使其对盛承厉一再宽容优待,不惜代价也要推他上位?
容棠稍有些出神,宿怀璟察觉出异样,不着声色地为他夹了一块鲈鱼:“棠棠吃饭。”
容棠看了他一眼,眸中神色不定,宿怀璟与他对视,罕见地没猜出来容棠心里在想什么。
他下意识不喜,轻蹙了蹙眉头,容棠却说:“吃过饭上街逛逛吗?我们好久没出去玩了。”
好久没见小卢大人,好久没见兄长和柯鸿雪,好久没见娘亲,好久没约会。
容棠睁着一双清亮的眸子看向宿怀璟,毫不掩饰自己的意思。
宿怀璟懵了一会儿,反应过来,没忍住笑了一下,心下几分无奈:“好。”
没办法,他家棠棠真的很会哄人。
虞京繁华热闹,朝堂波涛汹涌。
盛绪炎对他的儿子们的猜疑再一次达到了顶峰,盛承厉预想中的帝王愧疚与疼宠,全都化作烟云消散。
宿怀璟跟容棠聊了他特意找自己,说及慧缅教唆仁寿帝炼丹一事。
容棠甫一听见,脸色就变得不好,于是宿怀璟确认慧缅此人确实可交。
容棠说:“大师是他请下山引进宫的,他因此得了赏赐,而今又想让皇帝对僧人起疑厌恶,从而只信他一人吗?”
“天下间的便宜全让他占去了,哪有这样的道理?”
盛承厉请慧缅下山,又想借刀杀人,将其推入火坑,不料反被将了一军,连带着他原打算用做后手的命格之说都被推翻。
容棠冷笑:“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说的就是他。”
宿怀璟安安静静地听,看容棠脸色变化,又补了一句:“善恶终有报,他活该的。”
容棠默默点头,无比认同宿怀璟这句话。
从初夏到仲夏,容明玉在朝多年,牵扯甚广,想要揪出他的把柄,要费的功夫比之常人,艰难万分。
宿怀璟历时两月,某一天黄昏,乘马车进了宫。
盛绪炎看着面前满满当当一箱子的罪证,很久没说话。
宿怀璟跪在殿内,比上一次叩首的时间还要长。
证据显示,从一开始,容明玉想帮的就不是盛绪炎。
推翻先帝,再反过头以勤王为名杀了盛绪炎,从先帝的子嗣中选出一年幼者推上皇位继承大统,容明玉便可高枕无忧地做他的摄政王。
至于日后,幼子无状,无力治理国家,退位让贤,让容明玉随长公主改姓盛,入皇家族谱,名正言顺地禅位于他。
这才是他随盛绪炎一起造反的真正目的,计策失败之后,容明玉才变了方向,佯装忠诚地当起了一条狗,实则伺机反噬其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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