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缅稍愣了一下,那副恍如一切都料事如神的表情总算有了一丝松动,他略有些诧异,又有点了然,问:“是容施主要你来劝诫我的?”
宿怀璟摇头:“棠棠并不知晓大师如今在做什么。”
慧缅那点了然这下才算全部不见了,他凝眸细细端详宿怀璟许久,然后突然低下头轻轻笑开。
僧人从桌案后起身,双手合十向他行了个佛礼,又念了句佛号,意味不明地说:“施主如今变了许多。”
宿怀璟不应,也不清楚他这个比较是从何而来,但他心里有计较,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
慧缅道:“施主既这般说了,贫僧自会周全己身。”
宿怀璟这才放了心,转身就要离去,并不打算多言。
走到门口的时候,却听慧缅在他身后轻轻叹了一句:“那你要努力快些啊。”
宿怀璟微顿,回过头,见白发僧人站在窗边,仰头看向秋日的太阳,那句话好似呓语,又好像从来没说出口,不过是他幻听。
宿怀璟凝神转身,步出佛塔。
长街一日一日的喧嚷,独那佛塔之上远眺皇城和虞京,日日寂寥平和。
入了冬,容棠身体渐懒,但将养了这么些年,终究没有太坏。
系统月月奔他而来,没了刚发现自己找不到世界之外的世界时的沮丧颓唐,每一次来都叽叽喳喳的像个小喇叭,跟容棠一聊聊许久沿途的风土人情。
每一件都值得它欣喜。
容棠发现它能显形的时间长了许多,从一开始的两刻钟,到冬月之后已经变成一个时辰了。
宿怀璟有次按以往的时间推开房门,却见本该消失的光团正趴在容棠颈窝,贴着他耳朵喋喋不休,一边说一边蹭蹭,棠棠还时不时地揉揉它,宾主尽欢,肉眼可见的开心。
只有大反派一个人霎时冷下了脸,轻咬了咬牙。
紧接着统统也发现了他,连跟容棠聊天的注意都被转移了,开始对着宿怀璟就是一通言语输出,一连串像是吐钢炮一样,语速又快又让人招架不住,把大反派骂了个痛快,还没等他出言反驳,自己已经潇潇洒洒地不见了,徒留屋子里两人大眼对小眼,一个尴尬,一个幽怨。
冤家。容棠想,还是两个。
分明是系统惹了他,到头来还要他去哄,他都不知道自家系统到底是小笨蛋还是聪明蛋了。
反正大反派肯定是个阴暗的蘑菇。
还挺大的那种。
日子往后一日日地过,宿怀璟一天比一天忙,有时候容棠半夜醒来,身边没有人。
另一个院子里住进来一些脸生的下人,院中书房时常灯火长明到天亮。
而他住的地方明显增加了守卫,容棠偶尔夜里推开门,运气好的话能瞥见一段碧绿色的衣角消失在树梢屋檐。
宿怀璟不在的话,一定会让流云过来守着,哪怕没有明面上打过照面,但这么些年下来,容棠早就习惯了身边暗处有那么三两个暗卫。
他没打扰宿怀璟,看过月色再回房睡觉,后半夜有时会有人钻进被窝,有时没有,容棠也不多问,只默默算着日子。
天气冷的厉害,虞京城里到处都是银白的积雪,容棠身体渐好,宫里那位却三天两头地罢朝。
据说冬天刚开始的时候,宁宣王还帮皇帝在民间招了一群秀女进宫,个个姿容秣丽,漂亮得很。
宿怀璟进宫赴过宴,遥遥见过一眼,回来似笑非笑地跟容棠说:“那些新入宫的贵人,跟五殿下长得多少都有几分相像。”
容棠霎时间便清楚像的人究竟是谁。
人活着,把她磋磨死了;人死了,又要比着她的容貌去找新人。
真的恶心又讽刺,容棠闻言冷呵了一声,不置可否。
庆正十一年到十二年过得好像格外快,一转眼到了腊月,棠璟宅置办年货的时候,容棠让人多买了些,双福很是不解,宿怀璟看着粮仓地窖里那些几乎可以吃上半年的食物,面上闪过一丝了然。
腊月里的一天,宫里突然传来消息,说陛下误食炼丹的金属,昏迷不醒。
一时间京中人心惶惶,生怕年都过不安稳。
可大概怕什么来什么,腊月二十八,一年中最松懈懒怠的日子,三皇子盛承星以侍疾为由进了宫,紧接着夏经义元帅又以看望女儿为由入了宫,二人迟迟没有出来。
大军在城外驻扎,不知内情的百姓都觉得今日街上气氛不对,天没黑就早早回了家锁好了门窗。
夜里,一支信号烟火自宫墙上点燃,铁骑踏进了皇城。
静谧的夜空一瞬间被战马的嘶鸣声笼罩,一如当年烽火狼烟、叛军北上的景象。
作者有话要说:
宿宿没有直接借这次叛变夺位,还有反转。
第156章
腊月二十八,叛军入城,虞京城内人人自危,长街上除了战马铁蹄踏地和士兵前进的声音,几乎再没有其他声响。
而等到了腊月二十九,清晨第一缕阳光透过云层散落进这座百年都城之时,街上只剩下干净的白雪静默堆积,丝毫没有任何兵戈相向的血光剑影,昨晚听见的一切仿佛只是大家一起做了场骇人听闻的噩梦。
宫门落了锁,太和门前浩浩荡荡聚了一批官员,站在冬日清晨雾蒙蒙的阳光之下,各自寂静无声、心怀鬼胎地等着。
宿怀璟低着头,望着脚下踩的汉白玉地砖,地砖上映出自己的影子。
过了一会儿,身侧多了另一道影子。
盛承厉走到他身边,不似上次那般始终勾着令人不适的笑意,眉头紧锁,似讽似嘲,更像是怪罪与发难,冷不丁地道:“宿大人的手段,当真令人敬佩。”
宿怀璟往后退了半步,先是挑不出错地向他见了个礼,才道:“殿下何出此言?”
盛承厉阴沉沉地望着他:“宿大人不知?”
宿怀璟:“还请殿下明示。”
周遭人多眼杂,众人本就各自心照不宣着,在等宫内最后的结果,这时候若是宫门口再上演一场戏码,那才叫一个精彩,足以引得这天下间最尊贵的人物驻足观看,只可惜他们俩谁都不可能做那供人观赏的猴。
盛承厉盯向宿怀璟良久,重重地“哼”了一声,拂袖离去,宿怀璟瞥了眼他的背影,又收回视线,从始至终,连表情都未变化分毫,一派从容自得。
直到天色大亮,宫门大开,司礼大监阴柔地宣百官上朝,一双浑浊的眼睛一一从众人身上划过,心怀鬼胎的人们才从太和门入宫。
与外面的一片祥和不同,宫门内触目所及皆是一片血海。
猩红色的血液从白玉地砖上流淌而下,顺过巍峨丹陛,一道道淌入最下方,汇聚成一条河流的形状。
有些胆子较小的官员当场就吓软了腿,宿怀璟皱了皱眉,本能厌恶这样腥臭浓厚的场景,微微抿着唇,跟着人流向上去。
太和殿前的空地上,横七竖八地躺了许多具尸体,全都穿着叛军的玄黑服装,死状凄惨。
众人心下直打颤,惊疑不定地走进了殿内,一眼便看见跪在大殿中央的几人。
三皇子盛承星,六皇子盛承运,以及显赫了一辈子的兵马大元帅夏经义,一个个形容狼狈,脸色惨白。
称病多日的帝王穿着一身明黄冕袍,坐在龙椅之上,目光沉沉地审视堂下众人。
于是大家不敢再耽搁,纷纷找准位置之后就跪了下去。
有那眼尖一些的却发现,帝王身侧侍卫统领换了副面孔。
宿怀璟只刚进殿的时候看了那人一眼,又不着声色地收回视线,行规步矩,没有一丝逾越,看上去恭敬极了。
大殿内也有干涸或新鲜的血液,分不清究竟是来不及清理,还是帝王刻意留着用来警示来人。
仁寿帝沉沉开口:“众爱卿。”
百官立刻齐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仁寿帝闻言,冷冷地哼笑了一声,意味不明地道:“万岁?你们中有些人,怕是巴不得朕现在就驾崩吧!”
天子一怒,流血漂橹,众人惶恐不已。
仁寿帝走下龙椅,缓慢地踱着步,在朝堂之上众人之间行着,满面怒容,音调低沉:“堂上这三人你们可认识?”
百官摸不准帝王心思,秉持着少说少错的原则,一概跪在地上低着头,未敢应声。
仁寿帝道:“一个是朕的皇子,一个是朕的岳丈,还有一个,是朕那自出生起就身负天命、万般荣宠的儿子。”
大殿空旷,素日上朝都安静的地方而今更加静谧。
分明临近春节,空气里却处处透着一股死寂,威严踱步的帝王仿佛瞬息间就会夺去殿内众人的性命。
“都是皇亲国戚,都是国家栋梁,都是我大虞的肱股之臣,未来的帝王将相……”仁寿帝沉沉地道,脚步停在了盛承星身前,一言不发地注视他许久,才缓慢而威压地道:“怎么,现在就等不及朕驾崩了,迫不及待要反要闹,要逼朕退位让贤了?!”
仁寿帝说着猛地一抬脚,狠狠将盛承星踹翻在地。
殿内众朝臣忙俯头叩地,一跌声地劝着:“陛下息怒,保重龙体——”
仁寿帝视线转了过来:“还有你们——”
“当朕是瞎子吗?这些年来一个个结党营私,暗中图谋,辅佐这个辅佐那个,为的不就是朕座下那张龙椅?”
盛绪炎气笑了,厉声诘问:“怎么,朕如今走下来了,你们谁有胆,当着朕的面坐上去,也省得扶植他人费心费力,啊?”
声音在殿内回荡,无人敢应声。
盛绪炎在殿内走了几圈,随心情揣倒了几个大臣撒了气,最后才坐回龙椅,太监宣读圣旨。
夏经义图谋不轨,包藏反心,诛九族。
三皇子盛承星,身为皇家子嗣,蒙受天恩,却不懂知恩图报,反倒暴戾恣睢,意图谋反,不孝父皇,不敬先祖,按律当诛;然子不孝,父不可不仁,着免除死罪,打入天牢,终身囚禁,非死不得出。
六皇子盛承运,虽未直接参与此次谋反叛乱之行,但未尽到敦促提醒的职责,也不曾规劝兄长行善,终至酿成此种后果,罚俸一年,禁足半年,为皇陵守墓半年,静思己过。
宣旨太监合上圣旨,殿上众人大气不敢出。
一夕之间,大虞国内地位最尊崇的几人,瞬间树到猢狲散,昨日还是高楼宴饮清宵客,今天就成了堂前阶下死囚犯。
谁敢多说一句,谁不怕引火烧身?
而等皇帝下了死刑之后,他起身,站在金銮殿上,巍峨得像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
山动人行,帝王厚重的衣袍扫过汉白玉的地砖,转身欲走,阶下跪着的人却突然抬起了头,讽刺地冲皇帝露出一个笑意。
盛承星说:“皇家子嗣,蒙受天恩?暴戾恣睢,意图谋反?不孝父皇,不敬先祖,按律当诛?”
他刚经过人生中最混乱的一夜,又被仁寿帝一脚踹吐了血,踉跄着站起来,仰头直视千万人之上的君主,讽刺又凉薄地问他:“父皇,您是皇位坐太久了,歌功颂德、满纸虚假的骈文看多了,忘了自己是怎么取得这个位置的了吗?”
他说:“论起暴戾恣睢,不敬先祖,包藏祸心,这满朝文武,宗室族亲,哪一个比得过您?”
“你可别忘了!”盛承星眼睛通红,裹挟着滔天的恨意,要拉人与自己一道下地狱:“当年伯父在世时,大虞可不是如今这幅模样,你看看这满朝文武,真正服你的又有几人?拥你万世为王的又有几个?!”
“至少当时,可只有您和您的走狗们才想着推翻先帝,才图谋不轨、勾结外邦,引起边境战乱,还害死了先太子、卫小将军,以及那千千万万的边疆战士和子民!”
“比起你,儿臣至少没亲自打开城门邀请外族入侵我朝疆——”
“噗——”的一声,盛承星的话彻底卡在了喉腔里,队伍最前列的几人头上溅上了几滴温热的血液。
“庶子无状,满嘴疯癫胡话,当杀之。”
帝王沉怒威严的声音再一次在头顶响起,有人壮着胆子抬起头,却见一把长剑,剑刃刺进盛承星胸膛,剑柄握在帝王手中,新来的御前侍卫腰间挂着一把空空荡荡的剑鞘。
一切不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盛绪炎扔了剑,冷漠而阴森地扫视过众人头顶,不发怒、不解释、不失态,而只是淡之又淡地说:“回家过年去吧。”
好像刚刚并不是他恨不得要杀了这满殿大臣,不是他在金銮殿上亲手了结了自己的儿子。
他只是平平淡淡地说了一句话,然后留下了五皇子、六皇子,便遣散了众朝官,连夏经义也已经被内廷侍卫带了下去。
宿怀璟离开的最后一眼,望见金銮殿内沈飞翼将兵刃从盛承星胸膛拔了出来,大量鲜血喷涌而出。他擦拭干净剑上血迹,又重新将其挂回了自己腰间,而后站在仁寿帝身后,不言不语像一尊石像。
太阳已经全部出来了,光线散射到两旁积雪之上,白的晃眼,又金灿灿的刺眼睛。
往日叽叽喳喳三两成群的京官这时候全都不敢说话了,一门心思闷头向宫外小步疾走,生怕慢了一点就要永远留在这座吃人的宫闱之中。
宿怀璟抬眼看到一个失魂落魄的身影,眸光轻动了一下,主动走过去打招呼:“小卢大人。”
卢嘉熙脸色惨白,怔怔地转过头,看了宿怀璟半天,才终于回过神来,小声唤了一句:“宿大人。”
宿怀璟点点头,问:“要去我家吃饭吗,棠棠前两天还说好久没见过你了。”
柯鸿雪和沐景序去了江南,京中不安稳,宿怀璟又忙,容棠平日甚少出门,自然也是许久没见过卢嘉熙了。
后者闻言微顿,稍稍想了想,点头:“叨扰世子爷世子妃了,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借我一套便服,家中姊妹众多,这样回去恐吓着她们。”
他鞋上头上衣摆上,到处都是血迹,有些暗沉,有些新鲜,有些是大殿和丹陛上残留的血迹,有些则是盛承星身体里刚溢出来的血。
他们上了马车,宿怀璟给卢嘉熙斟了一杯茶。
小卢大人捧着茶盏,半天都未饮下一口。
宿怀璟问他:“在想什么?”
卢嘉熙抬头,懵懵地看着他,一时没有应声。
在想什么?
许多许多,皇家恩怨动辄诛九族的酷厉;先生口中顺应天道的登基到了盛承星嘴巴里,却是谋朝篡位;前脚刚说父不可不仁,后脚就当堂杀了亲生骨肉的帝王……
他也说不清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只是过了很久,才像是终于找回了声音一般,千言万语化作一声呢喃:“以后没有折花会了呀……”
仁寿帝这一生,育有八子。
嫡长子死在即位之初,二皇子封王远赴岭南,三皇子被其当庭刺杀,四皇子薨于暑热,六皇子罚跪皇陵,七皇子怯懦无用,八皇子稚嫩天真。
看起来光鲜亮丽、万人景仰的一生,实则骨肉离心、臣子谋叛。到头来转过身一看,偌大皇宫之中,竟只有自幼被他放置在冷宫的盛承厉还勉强可用。
盛绪炎这一辈子,幼年荣宠,青年肆意,壮年弑兄夺位,而今到了中年,终于开始茫然四顾,分不清这一辈子到底都干了些什么。
屋内檀香袅袅,僧人念经声清澈低沉,如远古梵音,一字一句都足够震慑人心。
良久,帝王起身,慢声道:“大师辛苦。”
他离开问天塔,再度走向宫门,身侧前呼后拥聚集了无数宦官侍从,却又只是一个孤家寡人而已。
慧缅念完那段经文,才从蒲团上起身,站到窗边望了一会巍巍皇城,抬目看了看远处的天色:“要下雪了。”
云层翻涌堆积,似有瑞雪将兆丰年。
因为盛承星和夏经义谋反一案,今年除夕的气氛与往年相去甚远。
宫里取消了历来的宫宴,高门大户之间免了走动,就连寻常百姓家,再迟钝也能察觉出虞京城内空气中的躁动因子,一不小心似乎就会被点燃,最终炸出一朵绚烂辉煌的烟花出来。
王秀玉离了京城,容棠在宁宣王府的身份就很尴尬。
他若是愿意,自是可以毫无顾忌地回去用一场年夜饭,但那比起膈应容明玉外,更膈应的是容棠自己。
索性依旧不去,容棠和宿怀璟二人去了京郊,跟长公主一起吃了顿团圆饭,夜里宿在别院,看远处庄子上远离京城的地主们家里放出烟火,不问世事地过了个安稳年。
然后回到京城,再一次踏入权力漩涡的最中心。
盛承星叛变,带来最直接的变化就是朝堂之上能用的皇子只剩下盛承厉一个。
这或许是盛承厉想看到的画面,但路径与他期望的大概不太一样,因此才会在腊月二十九那天找到宿怀璟,向他质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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