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想起来,怕公子将太子带来的云世子的猫忘在了留香阁。
宋遂远放下点着牙印的手指,还未回答,床那边传来一声“嗷!”
阿言终于醒了。
宋遂远挥手让随墨下去,绕过屏风,意外见到昨日乖巧的小白猫将他的床榻糟蹋得不成样子。
能用爪子撕扯的丝绵全数毁了。
而它就趴在正中央,如同战场的王。
宋遂远深呼吸,很好,耐心彻底崩掉。
他提起小猫后颈微微一笑,语气森然:“接下来我要问你一些问题,若是回答不上来,以后你每日三餐食白粥,加食吃青菜,早起沐浴,睡前沐浴,活动区域仅限鹤栖院厢房。”
“我知晓你能听懂。”他轻缓道,“我说到做到。”
变成了猫,屁股都仍在痛的阿言:“嗷!”
禽兽!龌龊!
一炷香后,宋遂远将小白猫困在怀中,手握剪刀,一挤一剪,指甲全秃。
中途阿言无数次想爬起来干架,但猫猫的力量比人小太多。昨夜当人时还能在过程中翻身趴到宋遂远身上,今日这爪子无论如何也缩不回来。
昨日欺负人,今日欺负猫,禽兽宋遂远!
宋遂远黑眸不带情绪,问它:“昨夜有人进来我们屋子?是伸右爪,否伸左爪。”
阿言烦躁地想跑,一抬头见他表情心下一跳,顿了一下,不过马上这人比他父亲弱太多!恼羞成怒,右爪生气地朝他的脸挥了一爪子:“嗷嗷……”
问问问!你还好意思问!
宋遂远抓住阿言的爪子,第一次直视它这无来由的愤怒,忽地意识到,阿言的怒火似乎并非出于被威胁,它一早便在生气了。
阿言并非寻常猫,它并未表现出热爱破坏的猫性,留香阁床上,几盘碟子仍安放着,而今晨阿言委屈缩在床幔一角。
所以毁了他的床榻,并非针对床,而是他。
它是今日醒来后不乖的……
醒来,它难扰的睡眠……
安静许久后,宋遂远态度渐渐软化,将小白猫捧于手心,意味不明地清了清嗓,干涩问道:“昨晚,我们吵到你了?”
阿言倒映着清澈怒火的圆瞳着实愣了许久,俶尔莫名其妙跟上了宋遂远的思绪。
对啊,宋遂远不会想到昨晚那个人是他,所以人是人,猫是猫,宋遂远以为猫睡懒觉和发脾气是因为昨晚被所谓他们“两人”的大动静吵到不能睡觉。
猫猫的脑袋瓜都想不出这么完美切合逻辑的理由!
阴阳相合,寻常之事,人类都是这般观念,更别提漠视人伦纲常的猫猫阿言,他生气并非是与宋遂远行鱼水之欢这事本身,而是今早醒来猫猫屁、股、痛。
此前父亲和爹爹在此事之上对他的教导唯有四字——快乐便好。阿言昨晚和宋遂远打架争到了上位,且无需多使力运动,磕磕碰碰摩擦间感受到的疼痛也尽数报复了回去,虽然最后胡言乱语只想叫爹爹,但阿言总体很快乐!
可那是昨日之事,今日宋遂远都不痛!只有猫猫痛!
宋遂远过分!
阿言眨眨眼,猫猫会变人仍需隐瞒,宋遂远送的借口不用白不用,小白爪子理直气壮地挥了挥:“嗷嗷……”
你还威胁猫、剪猫指甲!禽兽!
宋遂远好联系实际也能猜到它的话,恢复了温和正常的模样,带着歉意道:“是我失礼了,阿言海涵,好不好?”
撒了好大一通脾气,阿言见好就收,揣手手趴到他腿上,漂亮猫瞳中一片傲娇,好像在说“看你表现”。
宋遂远出于对自身思维的自负,被顺坡下的小白猫完全带歪。
所以他不仅吵到了阿言睡觉,方才还威胁了它,将它得罪了个彻彻底底。
厘清这些,宋遂远暂时放弃从小白猫这里寻找线索,甚至为了赔罪给它安排了饕餮盛宴,亲自抱入怀中喂的那种。
宋遂远喂它时缓声闲聊道:“阿言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小猫,既然能听懂人言,定然也会与人交流?嗯?”
阿言翻肚皮正享受着被人伺候,闻言发出一点毫无意义的声音。
哼,想套话,猫猫听不懂~
若换成人,它得意的小模样欠欠的,奈何它是一只模样乖巧漂亮的小白猫,很难真正对着它生起气来。
宋思远垂眼挠了挠它毛茸茸的下巴,微敛神,修长手指陷进不长不短的白绒绒里,互相衬得对方更白。
不急,才养了一日,来日方长。
————
定好了明日启程至桑华山的行程,要在那小住一些时日,宋遂远便想在今日陪一陪母亲贺氏。
贺氏,名锦兰,出身忠义侯府,是二房嫡次女,与宋文行家世相当。两人年少相识,成婚后举案齐眉,佳偶天成。
不过贺氏当年生宋遂远时伤了身子,大夫断言日后难诞下子嗣。时人皆言多子多福,而当时宋文行只有宋静乐、宋遂远两个孩子,后来府中纳了两个侍妾,诞下一庶子三庶女。
虽有侍妾,宋文行仍将心放在发妻身上。
宋遂远有记忆以来,贺锦兰在他面前性子仍保留着天真烂漫。
宋遂远过来时,贺锦兰正同侍女正比对着单子道:“这对镶玉海棠金钗留着。那是大公子第一次送我的物件,上面白玉我也喜欢。”
宋遂远跨过门槛,伸手止住侍女出声行礼,悄悄走到贺氏身侧,眼神放在她手中单子上片刻,出声点评道:“好东西母亲全留下了,剩下的要送给谁?”
贺锦兰猛然吓到,手指一抖,反应过来后手抚胸口怒斥:“宋遂远!为何走路不出声,想吓死为娘……”
“母亲慎言。”宋遂远打断她,浅行了一个礼赔罪,问道,“您这是在做何?”
贺锦兰:“……”
她也想起,夫君不喜她将生死挂在嘴边。
她朝行礼的儿子摆了摆手,不情不愿地解释:“给你列彩礼单子。哪有好东西全部留下,那娘成什么人了。”
她悄悄瞥了一眼宋遂远的锁骨,哟,还在呢。
宋遂远进门便有所猜测,还真是。他想了想,给母亲丢下一个难题:“娘,孩儿好南风。”
贺锦兰蹙了蹙眉,转过头:“你胡说些什么?”
宋遂远一双桃花眼复刻了贺锦兰的,但眼底没有她的澄澈。
换言之,他母亲眼中过于单纯了。
宋遂远未答,勾了下唇移开话题:“近来长姐是否寄书信回来过?父亲的补药见底,该请康大夫上京一趟。”
“唔,也该是时候了,娘待会儿给静乐去信一封,说起来上次收到她的家书,已过两月。”
在贺氏心里,自然没有任何琐事能比宋文行的身体重要,闻言将首饰单子放至一旁,絮絮叨叨同儿子说起入夏这些天,宋文行依然有胃口吃饭,毕竟往年每年他都因为食欲不振要生一场病。
宋遂远陪了母亲半个时辰,话家常,离开前贺锦兰手指抚上鬓边,美艳的桃花眼底困惑无比:“你方才说好南风,是何用意?”
大儿子太过聪慧,一句话有时好些个意思。贺锦兰早已放弃独自暗中琢磨,依习惯直白地问他。
宋遂远笑而不语,告礼离开。
只留不太聪明的贺氏叹口气,看向身边的侍女:“你说远儿到底何种意思……”
翌日,侍郎大人前脚出门上朝,后脚又一辆马车驶到府门前。宋遂远趁母亲仍在睡觉时,带着猫离开。
乘马车出城门,要两个半时辰才能抵达桑华山山脚,距离属实不算近,然而与他们同路的马车却不少。
桑华山实则有两座山头,一座山上元光寺香火鼎盛,另一座寒云观同样信众如织,此行车马大多朝着这两处而去。
宋遂远出门时带了两册游记,以图打发路中时间。
他买下桑华山脚的庄子后,为方便出行,便令人改造了马车。改造后的马车比以往少了颠簸,起码能在车厢里看书。
而他带出来的小白猫,两只爪子扒在车窗上,圆头圆眼在车外,吊着小身体好奇望着外面。
还未走出一公里,阿言失望地跳了回来,用尾巴将自己团团困住,打算补眠。
外面无聊,全是树。
小白猫睡下,宋遂远抬眼瞧他一下,继续读着手中书。
这是一本西北游记,前朝人所著,早已绝版。著书者在书中写了他在槐川生活的两年,遇有天上仙湖,积雪终年不化的神山。
说起这槐川,前朝鼎盛时期,夯夷一族现今占领的地盘归属前朝,夯夷乃草原游牧民族,居无定所,唯一有所固定的王城,夯夷语叫它索千,前朝中原话叫它槐川。
据说镇国公的名字,握川,这“川”便是槐川的川。
阿言的主人,镇国公世子云休,休又是何意?
话至此,老生常谈的问题又跑进脑海里——云世子又是何出身?镇国公与夫人无法拥有子嗣,却也并未听闻云家哪支旁系过继。依着上一世所发生的事情看,虽然并非亲生,云世子依旧继承了镇国公的威武勇猛。
宋遂远许久未翻页,显然沉思入了神。
马车到底有些颠簸,阿言睡不着,悄悄跑到了宋遂远身旁,等了等见他未回神,探头看向书停留的这一页。
猫猫一目两三行。
猫猫的家!
“喵~”
宋遂远被猫叫唤回神,小白猫正好跳到他身上,蹲坐在他身前,一只小爪子按在书上:“喵喵……”
爹爹说,他是在宿山捡到的阿言。
宋遂远摸了摸圆脑袋,猜测道:“阿言在读书上的字?”
阿言爪子拍一拍纸张:“嗷……”
愚钝,阿言是宿山神猫!
“好吧,我来读给你听。”宋遂远听懂似的回答,他只能根据阿言的比划猜到这种程度。
阿言:“……”
不过宋遂远声音温润低沉,语速不紧不慢,阿言听着他一字一句念过去,仿佛回到了出生的地方,那里白雪皑皑,万籁俱寂,美丽又无情,天地间只有脆弱无依的小小阿言。
宋遂远的声音渐渐停下来,低头,怀中睡着的小白猫往他腰间缩了缩,主动找了最安全最不坎坷的地方。
他注视着小白团,眼底悄然浮现温和与柔软,浅笑了一下。
此时宋大公子忽然意识到,他似乎过于放纵这只小白猫了。
但又无需修正。
阿言无害又聪颖,擅长得寸进尺,且身怀秘密,这些特质在它是一只漂亮小白猫的前提下,都显得可爱起来,无声无息霸占人的心神。
两个半时辰的车程,中途一段路昨日下过雨,泥泞难走,马车到达时已过午时。
阿言睡了一路,也不知是睡饱了,还是察觉马车停下,刚到便睁开了猫眼。它刚醒来,不似清明时机灵,圆瞳透出一道无知。
宋遂远拍了拍它的脑袋:“下车。”
阿言下意识用小短爪爪捂脑袋:“嗷!”
桑华山脚的庄子,门上旧匾还未摘下,赫然是“野园”二字。
不似寻常权贵家的庄子一般规整,它的格局稍显凌乱,山水也未经雕琢,有股野性。不太像宋大公子的风格,但阿言很喜欢。
庄子上的管事早已安排住处,听闻主人家到来,立即吩咐下去准备午膳。
这边食物自不比盛京精细,但有最鲜的野味。管事深谙盛京贵人的心思,午膳不求多脍炙人口,一定要还原本味。
他这般想着,几乎要掉口水。
然而在堂屋前绕圈等了片刻,大公子一直不见人影,他又压着心中疑虑出去寻。
一直寻到大门口,远远瞧见一袭青衫,长身玉立的如玉公子仰头朝着空中,温声劝哄着:“不饿么?我们用过膳再来玩。”
也不知公子生性温柔还是如何,听着跟哄女眷似的。
管事顺着他的目光抬头,高高的废弃的养花架子上,多了一小白团……那是猫?
小白猫所立之处,原先是用作养花草的高台,有些花喜攀爬,有些垂落,故此眼前的木台子高低错落,最高层比院墙稍高一些。
庄子易了主,架子上花业已搬空,光秃秃的。
宋遂远不过向门卫多吩咐了几句,迟了一步,等他进入庄子早已不见阿言身影。
眉头刚皱起,头顶传来一声“喵~”
宋遂远抬头看去,神情无奈:“你上去做何?”
“喵~”阿言答,往后退几步,到了一小片阴影里。
抬头是广袤无垠的蓝天,成堆的白云缓缓飘,朝左野园尽收眼底,朝右看青山车马,皆非阿言所观,他不过是一上来便发现了两个小孩,趁着所有大人忙乱,躲在湖边偷偷烤鱼吃。
再等一等,等鱼烤熟,猫就去抢来吃。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孩童烤鱼,猫猫在后。
养花架子城中鲜有,宋遂远以为小猫想看个新奇,稍稍等了它片刻,然而阿言丝毫没有下来的意思,只能出声催了一次。
阿言懒懒地喵一声,鱼翻面了,快好啦。
它倒是有回应,听起来心情不错。宋遂远听不懂猫言,知道它无事,便随它自己玩了。
管事恰时上前见礼,指引公子至膳厅。宋遂远简单认过面孔,客套了几句,午膳正好准备完成,陆续呈了上来。
饭菜香气交织,鲜香扑鼻,十分勾人食欲。对食物相当挑剔的宋遂远原先饿过了劲,闻到这股香气也食指大动,执筷一一尝过,尤其对其中一道凉拌小野菜钟情,吃了大半碟。
腹中渐渐充盈,宋遂远停下筷子,问道:“这是什么菜?”
管事殷勤介绍道:“是桑华山上土生土长的野菜,当地人叫它苦叶,有开胃化食之效,此时正是当季,公子您若喜欢,我差人多去挖些来。”
“可。”宋遂远颔首,想到那只贪吃的小白猫,“再做一盘来。”
上一世,他不食人间烟火,不重口腹之欲,如今才发觉人生悠然之处,藏于柴米油盐、清酒远山。
这般想来,被云世子特意送回京的阿言倒是比他活得还痛快。
想到阿言它便回来了。
门口,阿言叼着一条鱼哒哒哒跑进来,跳上桌后往宋遂远面前一放:“喵喵……”
猫抢了两条,送你一条。
宋遂远怔愣住,与眼前圆瞳乖巧的小白猫对视:“这是送我的?”
才养了两天,便会往回叼鱼了?
阿言伸出小爪子往前推了推。
是给他的。
宋遂远看看鱼,又看看猫,第一次理解了为何有宫妃把猫当孩子养。
他忍不住笑了笑,受宠若惊中保持着理智问它:“你从哪里弄来的鱼?”
鱼已经烤出焦层,显然不是它那两只小爪子能做到的。
阿言见他已经收下,翘了翘尾巴,无视他的问话转头去吃桌上其他菜。
吃吧吃吧,吃了猫的鱼,堵上你的嘴。
不要天天套猫的话。
猫带回来的鱼,鱼肚还留有一个牙印。
宋遂远虽然感动,但不能保证他的这只灵性小猫不像普通猫一样叼耗子,一筷子也没敢吃。
完完整整一条玄鱼,酒楼中动辄百两黄金,被宋遂远装模作样用筷子夹碎,放置一边。
管事额角冒冷汗,举袖擦了又擦。
玄鱼难伺候,不易长成,是宋公子特意养在此处,只供宋府。
又是家中哪些个小兔崽子如此大胆,要他命啊。
宋遂远并未给管事一个眼神,他留意到小白猫在桌上转圈吃不方便,便又抱进怀中亲自喂,尤其是他自己喜欢的凉拌苦叶。
喂一口,阿言囫囵吞下。
又一口,阿言再吞,小爪子指了指兔肉。
宋遂远视而不见,又夹了一筷子苦叶到它嘴边:“苦叶清甜解腻,再吃一口。”
阿言避开圆脑袋:“嗷。”
拿开,不吃。
“多谢你的烤鱼,这道菜我也喜欢,特意让他们为你重新做的。”宋遂远动之以情。
阿言圆脑袋埋进爪子里:“嗷……”
那猫也不吃。
宋遂远装作疑惑地放下筷子,摸了摸它的肚皮:“为何不吃?已经饱了么?”
阿言甚至都没管肚皮上的手,指着桌上大声道:“嗷!”
猫要吃肉!
宋遂远顿了下,思索片刻,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你不喜欢苦叶?”
阿言点头。
阿言顿住:“……”
他自暴自弃用小猫爪子抹了把脸,对,聪明阿言就是能听懂人言。
小猫对话喵喵叫都可以算作巧合,点头算个什么事啊。
宋遂远看着丧气的小白猫轻轻一笑,它难道以为自己伪装的很好吗?
就没见过比它还爱接话的小猫。
用完午膳,宋遂远还未说话,阿言便迅速地落地跑出门。他目视那道背影闪电似的跑没影,好笑地摇了摇头。
午后,宋遂远重新安排了庄子上的人,管事的直接换了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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