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两个字,悲痛无法继续。她只有三皇子一个孩儿。
臣子入殿议事,打了照面已经不该,云皇后带着贤妃离开。
之后天子金口玉言,确定了三皇子逝去的消息,下令命礼部议祭文祭礼事宜,并道:“朕拟诏追封三皇子为纪王,纪王尚未加冠,丧礼宜从简。”
末了朝向卫忠,话语多了些人情:“皇子之薨乃天命,爱卿保重身体。”
卫忠诚惶谢了恩典,礼尚往来关照龙体。
礼部侍郎得了令,立于一旁眼观鼻鼻观心。
君臣互相安慰后,皇帝不欲多说,挥手让三人离开。
太子殿下只走了过场,出殿门与两位老臣分开,径直去往后宫。
未央宫正殿。
云皇后遣散众人,着朝服独坐,撑着头显然在等人,等到太子见了礼,她缓缓睁开眼,无奈道:“晏儿,你冲动了。”
草率而行,当真以为所作所为能瞒过陛下?
周明晏铮铮而立,年轻锋利的面容不见悔色,冷声直言:“这是儿臣最好的机会。”
父皇独宠母后,爱屋及乌独宠嫡子女,在此前提下,周明礼都能够获得父皇一份偏爱,尽管有自己的缘故,但他并不简单。更不简单的是,他这三弟居然贪心兵权。
若非父皇因此厌弃,且父皇目前心神置于不足两岁的小七身上,可以动手斩草除根,往后指不定被蛰伏翻身的毒蛇咬死。
云皇后不觉三皇子能成大事,在她看来,太子不值得因此在皇帝那记一笔,然而事局已定。她疲倦地摆手道:“陛下不喜皇子相残,但凡你这太子之位有一丝不稳……唉,若是宋家那孩子尚在便好了。”
好歹能劝解几分,那孩子心底比杨为清明白。
“宋遂远好好的,又不是不在了……”周明晏小声反驳,摸了摸鼻子,“就算他在,我也会这般行事。”
云皇后瞥他一眼:“罢了,总归你自食其果,好好磨一磨性子。”
皇帝必然会罚,这次她无需多言请求。
母后这关过了,周明晏松口气,脚尖朝偏殿:“我去看看小七。”
宫外宋府。
被云皇后惦念的宋遂远正在给新养的小白猫安排居所。
若是他知道皇后的心思,只会想太子决然杀了三皇子其实有他一份力。
上一世,这时他们尚未察觉三皇子及其母族正拉拢文臣,侵噬兵权,直至明年太子出征前他才摸出头绪,可惜到底慢了一步,陛下意外身故,紧接着太子在战场出了事,三皇子顺利登基。
格局已定,宋遂远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入新朝为官,新皇心腹需有人抗衡。
他唯一没有料到的,是新皇无知昏庸,高居庙堂不知思威,竟敢向军队开刀。西南镇远军、西北云字军,大楚儿郎鲜血遍染边境。
愚不可及的新皇是宋遂远的噩梦。
故此重生这一年没少在太子殿下跟前详述是非,三皇子倒了只是第一步,下一步是结党营私的卫家。
至于这次可能会落到太子身上的惩罚……再过不久,颂安府至芜州遭遇洪涝,说来危险之事,后方一贯安全。
正好适合太子。
话说回来,宋遂远手中摸着今年新编的藤席,指尖凉意温和,适合阿言。他道:“稍加修改,给阿言的小床铺上和尺寸的藤席。”
随墨正要应是,阿言伸出一只爪子压在宋遂远手上:“嗷~”
小床?阿言要睡大床!
白毛滚滚、小小一只的猫,圆瞳清澈乖巧,轻轻嗷一声简直像在撒娇。
随墨笑眯眯:“公子,阿言在感谢您呢!”
阿言不可置信:“嗷!”
随墨:“您看!”
他们对峙起来,宋遂远轻笑一声,清浅温和的气声落入猫耳,生气的阿言瞬间想起正事:“嗷~”
阿言要睡大床!
它甚至飞快下地窜到内室,踩了踩宋遂远的床,响亮“喵”了一声。
霸占了哈。
“欸——”随墨想去抓阿言。
宋遂远拦住随墨,让他下去准备藤席,自己起身入了内室。
床上绸布颜色偏深,白色一小团格外扎眼。
饶是阿言气势再恢弘,在宋遂远眼中,他那小身板在大床中央,只不过是占了丁点地方的小东西罢了。
“你要睡这张床?”宋遂远垂目问它。
阿言揣手趴下,猫眼舒服地阖起:“喵。”
宋遂远微微侧了下头,端详着那一小团道:“你有单独的小床,随墨安置得格外舒适。”
阿言:“嗷。”
接二连三的试探,宋遂远发现它也不知是太笨还是太聪明,丝毫不懂隐藏:“阿言乃神猫……可以听懂人言?”
宋遂远一向不信巧合。
阿言揣着爪子稳如老猫,看起来单纯只是个比普通狸奴可爱聪慧些的模样,淡定道:“喵喵……”
何止听懂人言,神猫会化人,吓不死你,略略。
他不担心的。
父亲说盛京越聪明的人,越不会信阿言其实也是人。父亲是他认知里顶顶聪明的人类,说的话自是真理。
宋遂远呢,算他聪明吧。
“小骗子。”宋遂远看他这模样,用指腹揉了揉两只猫耳。
上一世这只白猫也被云世子送回了盛京,只不过一直是太子亲自养,后来挠伤了贤妃的脸被太子送回西北,刚送回去,第三日便收到了云世子来信,让太子提防贤妃与三皇子。
彼时太子哭笑不得:“你看他如何说,阿言告知他卫氏存有不臣之心……他这性子随了舅舅,一点委屈都受不得。”
宋遂远虽上了点心,却也更多是当成少年人的玩笑话。之后再听说白猫的消息,是云世子首战凯旋,军中传言四起,说云世子乃妖猫傀儡,妖猫口吐人言,为祸大楚,且会幻化世子模样,众多手下亲眼所见。
三人成虎,宋遂远对妖物化人之说有几分保留,但这只无法无天的小白猫身上定有秘密。
养着玩,或许有意外收获。
对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宋遂远总是多耐心。
守着霸占床的小白猫睡着后,他在随墨不解的目光中吩咐道:“小床准备好先置在厢房。”
夏雨声势浩大,去燥热,但困得人无处可去。
这些日子每日出门玩乐的宋遂远百般无聊,只能带随墨沿长廊入了书房。
与寻常读书人不同,他的书房空空荡荡。孤本一排,话本二三,几摞熟宣。
随墨轻车熟路磨起了墨,宋遂远随手翻了翻放置在旁的纸张,重新取过一张纸:“今日画猫吧。”
上一世鲜有人知,热衷收藏孤本画作的宋遂远本人,画技弱同孩童,可见毫无天赋。
如今他坚信勤加锻炼可补足缺憾,但于常人眼中,便是不务正道。
长指托笔,手腕使力,吸饱墨汁的狼毫在纸上顺从游走,行云流水,落笔如云烟。
随墨视线随笔尖而动,逐渐发起了生无可恋的呆。
公子执笔功力卓乎不群,只要他放弃画画。
时辰荒度,阿言不知何时醒来,屋子里没人,他闻着气息跑进书房时,听到随墨支支吾吾的:“……公子,我觉得,我觉得不太像。”
他仰起圆脑袋,两人正围着一张纸探讨着什么,宋遂远严肃沉思,随墨小心翼翼。
他双眼一亮,轻点一跃窜上了桌子,欢快问好:“喵?”
看啥呢?
方才宋遂远画了一只黑猫,成品尚可,便想试着画一画阿言。
这的确有点为难他。
阿言上桌看到的是倒过来的画,小爪子哒哒绕了半圈,看着那一堆白色思考片刻,得出一个结论:“喵喵?”
是盛京辟邪用的挂画?
哇,当真凶神恶煞。
宋遂远何尝不知这副画到底如何,他只是在入神思考是从哪一笔开始出了问题,忽然看到被参考的本体,不免浮现了一丝心虚。
他抱起小白猫,语气温和:“阿言睡醒了,床榻如何?”
“喵~”阿言敷衍,扭着圆脑袋往桌上看,还想看没见过的辟邪画。
宋遂远顿了下,放手随它去了,总归认不出来。
随墨后退半步偷偷笑,屋外传来的声音正好盖过他的声音。原来是侧门护卫前来,随墨出去带了话进来:“公子,王三公子邀您至留香阁一聚。”
留香阁,盛京最负盛名的青楼。
小白猫耳朵一动,趴在宣纸上的小身体腾地站起来,圆瞳晶亮,一左一右刻着“要”和“去”。
宋遂远见它这模样,眉心微动:“想去?”
阿言麻溜爬上他的肩膀,一只爪子探向屋外,威武指挥:“嗷!”
宋遂远则不紧不慢坐下,笑得不怀好意:“嗯?有多想去?”
某些时刻,比如现在,阿言总能在这个今日新认识的宋遂远身上,看到父亲的影子,那种明明想要猫撒娇亲近硬是不说,让猫猜猜猜,猜对了有奖励,没猜到揍猫……
猫能屈能伸,暖白圆乎的猫脸贴着他的脸颊蹭一下,再蹭一下:“喵~”
————
酉时一刻,留香阁。
马蹄声至,溅碎流光。
方才靠近,只闻人声鼎沸,丝竹乱耳,穿透马车厢。宋遂远抱着猫掀开车帘,忽略四方骤起的私语,随着等候在侧的伙计步入楼中。
与他的习以为常相比,阿言好奇地转着圆脑袋,四处乱看。
三层主楼雕梁画栋,出檐深远,檐下连廊上,佳人奏乐,诗人举杯邀明月,百盏明灯如同皓月星河,此间人烟昌盛,道尽盛京繁华。
自西北大漠草原长大的少年,像个土包子,进了门仍扒着宋遂远的肩头往后看,直到听到一声娇滴滴的“见过宋公子”时下意识回过头。
楼内亮如白昼,风景独好,红袖客纷纷。
与宋遂远打招呼的角妓名陈香落,弹得一手惊艳琵琶,她提着一壶酒正要上楼。
而今当官看重体貌,故此寻常出入留香阁的官员或者富贵子弟,模样皆不差,然而不差与卓越,中间犹如天堑。宋大公子便是这“卓越”,且撇开相貌不谈,他的才名满天下,原先这楼里大半的姑娘都倾心于他,待他来了几次后,更甚。
陈香落双颊泛红,含情脉脉地行着礼:“多谢您上回赠予的琵琶谱,奴……心甚喜。”
宋遂远颔首:“陈姑娘多礼。”
他的声音音质清润,低沉而温柔,私底下的随性慵懒藏了起来。
阿言察觉其中差别,只以为他在装模作样,动了动耳朵,意味不明地“嗷”了一声。
宋遂远的相好喔?
他的脑袋瓜子想起,远在西北,军中那些痞子,在相好的面前就会这样。
宋遂远抱着猫,与偶遇的好些个美人交谈一二,直至三楼才目不斜视走向常去的厢房。
“方才王三公子进来,陈香落便捧着酒壶上上下下,这不就撞到了。”
“下回我也去!”
“好羡慕是姑娘……”
“你们瞧,宋公子怀中猫多可爱。”
“我总觉得,今日宋公子抱着猫,好似比前几次所见更温柔了……”
厢房门开,入目只有一个衣着华靡、被珠玉包裹的一个白胖少年人,翘着腿在听曲,惬意又滑稽。
听见声音,王三露出一个谄媚的笑:“老大,您来啦!”
古琴声停,他恭敬地引着宋遂远上座,嘴里不停道:“老大我错了,最近实在事务繁忙,忘记给您府中递拜帖,只能临时遣人请您前来,我有罪,不过珍馐无罪,能被您吃到就是它们的福气。”
他指着桌上已备好、某些还冒着热气的十道菜,与两坛酒。
宋遂远未说话,微起眉梢等着他的下文。
王家这个孩子,只有金银能让他如此殷勤。他们之间的交情,也始于他发现了这孩子赚钱和察言观色的能力。
果不其然,王三试图摆出一个正经脸色,却压不住疯狂上翘的嘴角,只能放弃并压抑着激动道:“多亏您的点子,上月我那生意,得利这个数。”
他伸手比了个五,明明眉眼还未张开,谈起这些举止如同富商巨贾一般老成。
宋遂远四平八稳抱着猫:“恭喜。”
王三嘿嘿一笑:“同喜同喜。”
他二人昔日有约,凡是新赌法开的局,宋遂远拿七成佣金,王三痛快应了,因为刨去这一大笔钱,他能挣的,只多不少。
看来营收着实不错。
宋遂远唇角微勾,自行倒了一杯酒。
王三想说些什么,忽然看到他怀中探出来的小脑袋,瞬间忘记了要说的话:“老大,您养猫了?我前些日子得了几只从西域来的猫,什么颜色都有,您喜欢什么颜色我给您送府上去。”
前一瞬夸他老成,下一瞬就没眼力见儿。
原本专注盯着酒杯,蠢蠢欲动想尝一尝的阿言缓缓抬头,生气:“嗷!”
本世子才不是那些蠢猫!
宋遂远放下酒杯,抚摸着圆脑袋安慰,回绝了对面:“不必了,别的猫都比不上阿言。”
这话好听,头顶也舒服,阿言乖下来,尾巴扫了扫抱他的手腕,再不给对面一个眼神。
猫猫记仇。
王三挠挠头,这猫看着确实比他那些有灵性。
不愧是老大!
两人这边谈话止住,山水屏风后款款走出一道靓丽身影,半蹲行礼:“奴见过宋公子。”
乃在屏风后演奏古琴之人,是婉,留香阁角妓之首,名冠盛京。
虽然眼神克制,但这迫不及待见礼之举……她明显也是,倾心宋遂远之一。
猫猫一眼就看出来了!
“嗷嗷~”猫叫先响起。
哼,宋遂远是花心的人!坏!
宋遂远朝她微微颔首,执筷子喂了阿言一口鱼,打趣道:“怎么这么凶。”
他发现,阿言心情好时叫声是“喵”,差劲一点就变成了“嗷”。
阿言忽略他的话,一口咬掉鱼,小身体都立起来了,圆瞳渴望地看向叫花鸡,一只小爪子努力作出要扒拉过来的手势:“嗷……”
好吃,给猫香香的鸡。
宋遂远便顺它心意喂了起来,小爪子所指之处,都夹了一遍。
是婉见状低下头,眼中失落,欲言又止看了宋公子半天,没得到一个眼神,只能退回屏风后。
王三左看自己点的菜几乎都进了猫肚子,右看花魁柔荑拧手绢,一杯杯乐子酒下肚。
几首古曲之后,王三先行告退,已至晚间,他要回去数银子,主要是不在此打扰老大听曲。他刚才打瞌睡,被自己的呼噜声打醒了。
只是好似忘记说什么事情,有些醉意的脑袋没想起来。
嗯,营收说了,那其他便不重要。
“归途小心。”宋遂远道,手中仍喂着猫。
他喜好留香阁的饭菜与古琴演奏,常来吃饭听曲,眼下喂猫比吃这些饭菜有趣,他只喝着王三点的酒。
也不知是何种,酒是比之前爽口的清香。
不知不觉间,一坛酒见底,叫花鸡只剩骨架。
宋遂远停下筷子,皱着眉头伸手扳倒小白猫,看了看它嫩生生的肚皮,忧虑道:“你腹中感觉如何?”
阿言翻起身,两只爪爪扒在桌沿:“喵喵……”
腹中很好,快给猫吃虾。
“别吃了罢,下次再带你来。”宋遂远阻止地将小爪子握回收中,怕它不知轻重。
阿言才不管,他吃多吃少都不会有事,打滚抗议了小半天,忽然顿住。
为何要让宋遂远喂?猫可以自己吃啊!
都怪宋遂远!
心神都放在屏风另一侧的动静,是婉弹错了几个音。
宋遂远看着食无所禁的小白猫,观察了半盏茶,大抵猜测这是它非同寻常的一处。
放下心后,他朝着屋内另一个人出声:“是姑娘,今日到此为止。”
古琴音骤停。
安静片刻,是婉走出来上前告罪。
红唇开合,宋遂远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鼻尖掠过她身上的甜香,一向冷淡的欲望忽地蠢蠢欲动。
他半眯双眼,眼底是风雨欲来的危险。
————
查账中的王三打了一个喷嚏,新成婚的表妹眼露关心。
软香温玉贴近,他忽然想起自己今日忘记的事情。
他今日斥巨资点了两坛纤纤醉。
盛京有名酒,留香纤纤醉。起兴助威,飘飘欲仙。
应当……不重要吧……
宋遂远视线落于红衣角妓面上,袖中思索地摩挲着指尖。
黑如点墨的眸子浮上的一层凛冽寒光,又迅速尽数褪去。
不是她。
她神色忐忑却无惧色,鼻尖的甜香并非全然陌生,应当是留香阁为她们单独特制,屋内熏香同样与往常无异,唯一有所变动的……
是婉低眉垂首,内心懊悔忐忑,不论心中旖旎情思,宋公子也是极好的琴客,她不希望因为今日之过而失去贵客。
她忧虑地等了又等,面前之人终于开口,却是从未提过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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