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遂远凝视怀中的小白猫,圆瞳转了几息,忽地便要离开他跳去康大夫那。
宋遂远额角一抽,将他抱紧:“乖,小心摔。”
康离放下参茶,伸手:“我来看看他腹部。”
小心眼的宋遂远霎时止住动作,对阿言的担心占了上风,将猫递了出去,阿言近来腹部的确浅浅地鼓起来了。
难道真有问题?
阿言顺利到了小叔叔怀中,清脆地喵了一声。
康离苍白的手指在小白猫的腹部某处压了压,仔细看了看,重新摸上去,过程极为漫长,他始终眼睫低垂,神色难辨。
宋遂远不敢出声,紧盯着阿言,心跳渐疾。
说不清是什么感觉,但向来持重的宋大公子,脑内只余空白,焦急地等待着医者的批判。
在两人严肃的目光影响下,阿言终于后知后觉。
诶?猫不是胖了吗?
“无事,吃胖了。”康离收回手,嗓音似乎更加沙哑。
宋遂远抱回小白猫,拦住大步迈开的康大夫,来自左丞相的威慑深重,黑眸深不见底:“他当真无事?”
康离收了下掌心,垂眼:“无事。”
宋遂远收回手,目送他大步朝着药屋反方向离去,余光瞥过放凉的参茶。
他翻过怀中阿言的小肚子,摸了摸,眉头刻痕。
阿言望着这样的宋遂远,有点不敢放肆,乖乖缩着前爪:“喵喵。”
猫猫无事。
书房内,康离指骨使力,几乎要将笔捏碎,浓墨在纸上洇开,寥寥几字飞出天际。
纸张被装入信封,上书“九溪亲启”。
被信雀带走。
上一世的经历到底在宋遂远的骨子里留下了烙印,他始终是一个疑心很重的人。
有些事不涉及底线,他才有耐心蛰伏暂缓。比如查寻小纨绔。
而一旦事情涉及心中无形的界限,所有反常巨细无遗地在脑海中放大,行事便有了誓不罢休的意味。
比如此刻对阿言身体的担忧。
康离的反常一望得知,他所言“无事”或许是真无事,但必然有所隐瞒。
宋遂远不喜这种隐瞒。
在宋遂远抱着小白猫,暗自思索眼前的这些小药童是否学得一些医术时,消失的康离返了回来,目不斜视步入药屋,不多时,带了宋静乐一同出来。
宋静乐提着药箱:“那我便回去了。”
康离低低嗯一声:“切记不可贪凉。”
宋静乐点头,眼含关切:“我晓得,师父少说些话,注意咽喉。”
“无事。”康离视线偏移,似乎落于小白猫处。
宋静乐还想说些什么。
康离收回视线,语气不容置疑:“回去吧。”
暑气还未聚积至一日最盛,初重新做事的宋静乐正好可以赶回府。在师父那里拢共只待了一个时辰,回程时宋静乐整个人变得平和安定。
宋遂远黑眸瞧着她,忽地道:“长姐帮我看看阿言的腹部如何,似乎出了些问题。”
比起小药童们,长姐更是亲传弟子。
阿言闻言圆瞳地震,前爪紧紧捂住小肚子:“男女有别!”
宋遂远:“……只看上一看。”
宋静乐转头看过来,欲伸手接过小白猫,然而它凄厉叫了一声,飞速转身从宋遂远膝上跳开。
“嗷嗷!”
宋遂远你太过分了!!
宋静乐收回手,朝宋遂远露出一个无能为力的眼神,且道:“方才应当让师父看一看,他于狸奴病症一面造诣颇深。”
宋遂远顺口问道:“康大夫特意修习过?”
“应当是。”宋静乐道,端详片刻阿言充满活力的圆眼睛,得出结论,“阿言瞧着活泼有力,遂远不必太过担心。狸奴比人要简单的多,若是它觉得哪里不舒服,整只猫都会蔫答答下来,不会强撑。”
阿言气鼓鼓缩在马车角落里,只恨自己不能开口说话:“对!小叔叔说无事!无、事。”
宋遂远什么毛病,作何非要让猫出问题。
宋遂远固执盯着小白团,沉默不语。
马车再度经过西街,宋静乐叫停车夫,让他下去买莲子羹和荷花糕。她解释道:“过几日是赏荷节,荣陆府当地百姓每逢此节都会吃这两样,口味糯甜,带回去你尝一尝。”
宋遂远面上早已恢复淡然,同长姐浅笑一下:“好。”
宋遂远进口的食物向来有阿言的一份,小白猫耳朵抖擞,从角落里往外探出圆脑袋。
莲子羹、荷花糕,听起来香甜好吃。
“这里有一只小猫!”
“它好小啊,我扔花生都砸不中。”
“花生手感太轻,给你,用石头砸。”
两个幼童尖嗓聒噪,自马车上方传来。
阿言仰头看向酒楼二楼临街的窗户,一颗准头极差的石头落了下来,他龇了下牙,绷紧身体蹿了出去,三两下跃上二楼,朝两个小孩面上一人来了一爪子。
在两声尖叫声中跳了下去,正好落在刚从马车中出来的宋遂远怀中。
接住猫啦~
阿言不合时宜地想再玩一次。
宋遂远迟了一步,安抚地摸了摸阿言的圆脑袋,见他圆瞳欢快才放下心来,温声夸道:“做得不错。”
幸好小家伙无事。
阿言不屑冷哼。
他们这样的,云休能打一百个。
孩童尖锐的哭声吸引了附近的客人,西街闹市,又近饭时,行人不少,有人絮絮叨叨说着来龙去脉。
“啊!哪个杀千刀做的!小宗,孝儿,娘的心头肉如何糟了这么大的罪!”
“娘!就是那只猫,你把它抓起来摔死!”
“娘弄死小畜生!”
宋遂远眯了眯眼,仰起头,一只手下意识搭在小白猫的腹部。
窗边立着一眉眼狠戾的刻薄妇人,朝身后打手挥手,居高临下道:“你最好将这只猫献出来。”
宋遂远许久未听过这个字眼,什么人配得上他用“献”字。
荒唐得有些好笑,他问刚巧回来护主的车夫:“这是哪家的。”
妇人耳尖,以为他怕了,憋着火气斜睨他一眼:“伤了贺家长孙,杀死个畜生不够,你朝这头嗑十个时辰,这事算了。”
这男子白衫素面,连挽发也只用素带,马车是最普通的一种,模样倒是不错,穷书生。
被挠了的其中一个孩童眼泪划过伤口,刺痛下哭得更厉害:“娘,让姐夫抄了他的家!”
“对!姐夫可是颂安府知府!”
附近围观之人有些蓦然噤声,到底对当官的忌惮。
阿言始终不屑,猫脸舒服地垫在宋遂远小臂上:“谁还没个知府亲戚,宋遂远的姐夫也是知府。”
宋遂远闻言紧了下手臂,眼底升起笑意。
阿言真是小活宝,作威作福也这般公平。
“我当是谁。”端庄大气的女声响起,宋静乐掀帘从马车中出来,朝上微微笑了一下,“竟还未离开荣陆府。”
明明处于下位抬眼,但宋静乐丝毫没有屈居人下之意,气场碾压。
车夫抬眼看见宋公子略带不解的神色,小声补充道:“是贺家三房主母。”
“知府夫人!”
“知府夫人这是……与外男同乘?”
“颂安府知府又如何,强龙难压地头蛇。”
“……”
百姓窃窃私语入耳,宋遂远单手抚摸着小白猫,提了些音量懒散道:“长姐,如今表家三房是越混越差,不过区区知府女婿,居然当街炫耀。”
宋静乐:“……”
事实虽如此,听着怪怪的,你姐夫也是知府。
“且不说此二人顽劣,你身为母亲不看不顾,我的猫抓了他们又如何?……我的猫尚且能叫太子殿下一声兄长,依你的理,杀了他们都不过分。”
宋遂远半眯眼,就差把“不好惹”三个字刻在脸上,强势地将宋静乐在此事中的存在感压了下去,“叫本公子嗑一个……本公子上一个跪的,还是天子。”
随着云淡风轻的最后一字落下。
满街无一人敢言。
阿言挠了挠爪子,一本正经喵喵叫:“嗯对,杀了。”
太子殿下。
大多百姓这辈子都难以接触此二人,知府尚能多嘴两句,对着遥远的人反而不敢妄言,一时间围观的尽数分散。
贺家三房今日本就要离开荣陆府,惊恐地按头道歉后,在宋遂远不悦的目光中灰溜溜跑了,生怕被“杀了”。
回去路上,宋静乐抿了抿唇,方才遂远让她留在马车中,但她听到声音冲动了,结果……
“我们遂远在荣陆府百姓嘴里也变成纨绔了。”她调侃道。
宋遂远无奈瞧她一眼,他本想平和一些解决。不过如今也不差,他捏了捏阿言的小爪子道:“有阿言陪我,日后在荣陆府横着走。”
猫在西北也是纨绔,于此相当适应,同样满意。
阿言笑眯眯:“喵~”
言尽稍止,阿言也不闹脾气去角落里了,缩在宋遂远怀中玩他的玉佩。
宋遂远抱着柔软的小白团子,漫不经心问道:“前些日子贺家三房有人住你府中?”
宋静乐看他一眼,并不意外他知道此事,缓声道:“嗯,三房长女。”
宋遂远道:“三房这是将她许了颂安知府?”
“大抵是。”宋静乐唇角落了下来。
三房正室年过三十才有了方才那两个小的,能被两人叫做“姐姐”,只有自小抱养在正室膝下长女。
宋遂远意有所指道:“退而求其次。”
话语中这退的,自然是年纪轻轻颇有建树的荣陆府知府,刘柏。
宋静乐无奈地揉了揉眉心,并未接话。
此时的不否认,便是默认。
提起贺家,姐弟俩自然都不陌生。
贺家早逝的老太爷,在而今天子未登基前有从龙之功,首封忠义侯。老太爷膝下嫡出的有三子三女,次女入了后宫,另外两个女儿也是高嫁,长子袭爵,次子——即贺锦兰父亲,就职工部,唯有三子,他资质比不得兄长,长成时老太爷逝去无人运作,最后只在颂安府下辖一县任县令。
三房如此,大抵心气不平,尽钻研些蝇营狗苟之道。
颂安府知府年近四十,好女色,年纪可以当三房长女的爹,即使这样,她上赶着当的只是妾室。
颂安府知府是卫家拉拢之人,此人荒淫无度、为官不作为,但有一点可取之处——他有自知之明,将所有正事交于府中幕僚来做,且歪打正着提拔了日后膏腴县县令。
这位县令著书《荻水注解》,详细记载荻江及其大大小小的支流,依地貌、含沙量、水量季节变化等,并据此提出河道分流之说,有效以应对颂安府常遭的洪灾。
上辈子颂安知府迁回京时,三房长女贺秀慧便是他的妾室,宋遂远听闻过,却不想在此之前,她竟试图攀过刘柏。
长姐竟是提都没提。
不仅如此,上一世今岁入春,父亲缠绵病榻,她连有孩子的事情都未提。
宋遂远黑眸望向宋静乐,眼底渐深,滚出心疼的漩涡。
日头正盛,车厢内闷热,车外马车夫甩着长鞭焦急赶回,很快便回到府中。
等候着的刘柏围着宋静乐一通询问,手背贴了贴她的脸颊。
宋静乐顾及弟弟在身后,推他道:“未有不适。”
“嗯。”刘柏手指落下牵住她的手,道,“那也饿了吧。用些膳食,莲藕排骨汤煨了一个时辰。”
宋静乐撇开视线,压着一丝羞涩,朝宋遂远道:“遂远一起。”
“不了。”宋遂远有眼色地提起荷花糕与莲子羹,“我还不饿,先用这些垫垫肚子。”
“好罢。”
两样食物皆是双份,一份是观察细致的宋静乐特意为阿言买的。
宋遂远打开放到小白猫面前,低声道:“今日午膳只能用这些。”
阿言歪头:“喵?”
宋遂远对上他的圆眼睛:“康大夫道你长胖了。为了你的小身体着想,日后膳食便与寻常猫食量一致。”
晴天霹雳,阿言立马嗷嗷抗议:“胖就胖,猫猫乐意!让猫吃饭!!”
宋遂远使调羹盛起一勺莲羹,丝毫不为所动:“荷花糕有六块,其实三块就足够,骤然缩减食量不大好,我们循序渐进,今日你可以吃六块。”
“嗷!”
暴脾气的阿言飞起小爪子,一巴掌落在宋遂远脸上。
方才对两幼童,阿言下手利落见血,这时猫气到浑身毛炸起,也只是用柔软的小肉垫按住宋遂远的侧脸。
脸侧软和的触感,与少年恼羞成怒飙的脏话形成鲜明对比,宋遂远心口像被挠了一下,喉咙紧了一瞬,握着调羹低低笑了一下。
阿言前所未有地生气:“宋遂远真讨厌!!猫不要跟着你玩了!……嗷嗷嗷……”
小家伙习得的脏话不少。
宋遂远取一块荷花糕堵住他的小嘴巴,捏着他的耳朵道:“阿言,想要吃更多美食,只有一条路,那便是变成人。”
“嗷……”阿言卡壳一瞬,吐掉荷花糕,狐疑盯着他继续暴躁,“猫猫才不会变人!”
“话本中的精怪起初都能听懂人话,忽有一日化人。”宋遂远细细打量着小白猫,鼓励道,“阿言已经可以听懂人言,努力修炼,假以时日定能成人,皆是想吃多少都可。”
小阿言符合精怪的所有征象。
他仍不知阿言是否能变成人,但顺嘴一提,不设防的小白猫或许会露馅。
阿言自从前几日,觉得宋遂远能听懂自己说话时,对他十分警惕,连“本世子”的自称都不在心底闪过。
听到宋遂远说变人,猫的脑袋瓜子疯狂转动:“你才变人!阿言可是宿山神猫,变什么人!”
宿山神猫?
宋遂远暗自记下这个陌生的称谓,将小白猫提回另一碗莲子羹前,摸了下圆脑袋继续道:“用膳,吃饱饭才有力气修炼。”
谨慎的阿言也不骂人了,抱起一只荷花糕大口啃着,圆瞳巧黠地转动。
哼,猫可以偷偷吃!
午时宋遂远只让人做了几道青菜,全是阿言不喜欢的。小白猫努力攻破宋遂远的严防死守,窜上桌,一脸菜色地嗷了一声,甩着尾巴跑出门了。
宋遂远只往他离去的方向投去一眼。不得头绪,先控制一番他的食量再说。
阿言离开,他招来随行的护卫。
“方才康宅是否有人离去。”
“未有人离去,不过西侧飞出一只鸟雀,瞧着是信雀。”
宋遂远稍顿:“派人在他宅子外守着,再有信雀,无论来去,将信截下来。”
另一头,阿言甫一跑出门,想起什么,转身从窗户调回了寝室,叼了一样物什后目标分明地直奔府衙东边一个屋子。
这家屋子是供给府中所有人衣物的地方,衣饰成山,拿走一件完全看不出来,猫这几日在府中乱窜时找到的。
看管的仆人正在院中树荫下乘凉,阿言在他身后大摇大摆地从正门进去。
原地变成了云休。
他爱美,衣物不用挑,从为宋遂远准备的薄衫随手扯走一件,一定是最好看的。
云休三两下穿上衣服,夏季衣短,除了长袖有些拖沓,倒也算合身。他抛了抛从床上叼来的钱袋子,脚尖轻点翻墙出府。
酒肆,本世子来啦!
今日西街一行,一来一回相当于两趟,云休记住了路线,一息都未耽搁,到了那家鱼虾做的很好吃的余侠酒肆。
初过饭点,酒肆食客刚走了大半,云休挑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少年音张扬:“将特色菜全上一份,再来两坛好酒。”
伙计眉开眼笑:“得嘞,您坐您坐,稍等片刻。”
云休落座,放松时做猫的习惯露出来,双手揣起来乖巧地垫放在桌上。
他扫了两眼酒肆布局,视线转向窗外,日头正中仍有不少人,他便盯着路过的人瞧,偶有一阵风,能稍微消点暑气。
他皱了下鼻子,哼,宋遂远坏家伙,若不是他,猫此刻就在府中凉快地吃鱼,何至于这般热。
白皙光洁的漂亮脸蛋,比阳光尚要耀眼,在他不自觉发呆中,吸引了许多目光。
做菜耗时,云休等了好些会儿,眼皮渐渐落下几毫。
顿然,他动了动耳朵,猛地转过头。
只见有人拉开他对面的椅子自如落座,面容熟悉无比,上午才见过。
云休:“?”
“许久未见。”康离温和道,“云休。”
云休:“!”
他要说的话全写在了脸上,康离轻声解释道:“你幼时变成云休那年,我也在雁回城。这么多年过去,你的模样仍和那时一样。”
云休圆眼睛瞪起来,他怎么不记得小叔叔也在,难怪小叔叔这么快认出自己,云休自小到大都是一样的好看!
他对康离有莫名的亲近感,闻言舔了下唇唤道:“……噢,小叔叔。”顿了下,惊讶,“那你也认得阿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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