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猫啪叽摔在了凳子上,从衣领中钻出头来后,浑身毛凌乱炸起,圆瞳中仍含着后怕。
阿言看向走回来的康离:“嗷……”
不能这样吓猫的……
康离摸了下他的圆脑袋,收起衣物藏在一抽屉中:“他来接你我便放下心来,正好。”
正好交代,他转身至桌旁加紧誊抄。
阿言趴在凳子上,压着肚子,崽或许不舒服开始乱动。猫想起这回事,连忙警告道:“不许在宋遂远面前动。”
宋遂远是聪明的大坏蛋,不能被他猜到!
若被他猜到猫可以变人……若被他猜到是云休,偷跑回盛京……阿言要完。
到底经历过重生之事,宋遂远虽为自己脑内想法而感到惊愕,但至康宅门前时,他面上已能恢复淡然平静。等了片刻,果不其然被小满引了进去,行至屋外,宋遂远将伞收起,迈步而入,一眼见到前爪捂耳朵,闭眼缩成一团在凳子上的小白猫。
一路提着的心终于安放。
宋遂远只瞧了他一眼,确认完好无损后,转眼与康离告罪:“康大夫,遂远冒昧前来,叨扰了。实是于府中寻不得阿言,只能出府碰一碰,阿言顽劣,多有打扰,在下这就接他回去。”
随墨看到小阿言拍了拍胸脯,跟在公子身后行礼。
“无碍,阿言乖巧。”康离道,“方才我上西街遇到他独自一猫,便将他带了回来,顺道仔细诊察了一番他的身体,若非如此,恐有后患。”
宋遂远顿住,眼底冷凝:“此言何意?”
康离单手压于纸上,道:“医书曾记载狸奴一罕见之疾,与阿言的状况一致,你们回去后,我翻了医书才能确定,方才正誊抄照料他之法。”
连康离都无法确定的罕见之疾。
宋遂远皱起眉心,正想说些什么。
康离抬眼,望进他的双眼,神色认真补充道:“阿言患此疾需大量饮食,一日三餐,只可多不可少,眼下他身体已有亏空。”
不知者无畏,这件事怪不得二人。
然,两个人同样懵懂,若想养好阿言与孩子,自是宋遂远靠谱些。
斯事体大,宋遂远必须放在心上。
康离换了用词,详尽告知:“阿言腹中长了异物,需以饮食弥补亏空,否则异物会吞噬阿言……等一月后异物成长可分离,还需带他来,我助他将异物排出,便会无事……这一月养狸奴须小心翼翼,稍有不慎阿言会有性命之危。”
性命之危。
一番话落,宋遂远心底揪了一下,视线从旧书上掠过,落于凳子上的小白团。
忽地忆起,今日午膳时他尚还想让阿言以寻常猫食量试试,但其实他需要更多食物,比如方才伙计所述饭菜加上眼前这一桌子,与寻常猫食量判若天渊。
宋遂远升起一阵后怕,不自觉暗想,阿言并非寻常猫,还可变人,对饱腹感不会没有把握,他喊着要吃饭是当真饿了,若非阿言忍不出偷跑出门……
“遂远明白。”喉结滚动。
装瞎作哑的阿言双眼悄悄睁开一条缝,发现宋遂远正垂眸看他,又迅速闭紧,不过闭眼回味出宋遂远不像生气的表情,又大胆试探地睁开大一点的缝。
有身疾在前,宋遂远都无力与他争论不打招呼跑出门的事,朝他招手:“阿言过来。”
阿言眯着眼睛辨认半晌,没有陷阱才放肆跳进宋遂远怀中,娇气地嗷一声。
宋遂远虽坏,但他是崽父,崽亲近他,猫才觉得被他抱舒服,对。
阿言谨记宋遂远能听懂猫言,小心谨慎不敢带意思,“嗷”只是“嗷”。不过他有时也会单纯地猫叫,宋遂远并未察觉不对劲,长指点了下他的圆脑袋,当作教训。
腹中崽大抵察觉父亲在,雀跃地想展现存在感,然而被爹爹教训过,只轻轻试探了下,被阿言嗷嗷凶了回去。
宋遂远瞧着小白猫对着腹部方向凶了两声,安抚地摸了摸他的肚皮,对“异物”厌烦更上一层楼。
阿言心虚缩肚子,害怕他能摸出来小崽子,也怕小崽子乱动。
宋遂远觉着手下触感不对劲,担忧地朝康离问道:“阿言肚皮忽地紧绷,他是哪里不舒服么?”
康离拧眉,上前查看一眼,严肃地盯着小白猫道:“不许这般吸腹。”
阿言从小叔叔眼中看出对崽不好的意味,缩着爪爪心虚地松气,软肉重新显现出来。
若说方才宋遂远心底还残留一些猜测或许是两人串通的不信任,亲眼见过这一幕后,已信了九分。
阿言的确患了疾,康大夫眸中担忧教训不作假。
康离正打算回身抄书时,视线不经意划过阿言用过的碗筷,不露声色朝宋遂远道:“这桌菜乃为阿言准备,你继续喂他,我誊抄好事项你一并带走。”
宋遂远未拒绝:“多谢。”
随墨始终缩在角落里,消化着谈话内容,此时也未冒出来说喂猫。
在家中都是公子亲自喂的。
桌上只有一副碗筷,筷子胡乱倒在碗边。康大夫教养上佳,若是他来喂猫,筷子定不会如此摆放,且筷子头三指之外有污垢,宋遂远几乎能构想出,某人吃到一半惊得摔掉筷子的场景。
他敛下神思,神色自若地夹菜喂猫。
阿言浑然不知自己精心守护的秘密暴露一个,一边享受宋遂远细致的喂食,一边在心底冒出心眼子偷偷乐,宋遂远不知此事,那他岂不是可以骂人。
宋遂远不是想隐瞒吗,那就听着猫猫骂人吧!
加餐结束,阿言终于吃饱,餍足地抱着肚子。
康离也放下了笔,将纸张装入油纸信封,递给宋遂远:“好好照顾他,有事及时派人来寻我。”
接过信封,宋遂远顺便问起另一件事:“康大夫是否知我长姐为何小产?于日后又有何影响?”
康离眸色淡淡观宋遂远,沉默片刻后道:“孩子来得不是时候,胎象弱,故此受了一点刺激掉了。对静乐自有影响,不过这些年她身子好歹调理过来,此次养好身子会再有孩子。”
长姐身体无大碍,宋遂远闻言稍稍放下心来,小心抱着患疾的小白猫告辞回府衙。
阿言出门一趟收获了太多讯息,脑袋运转过度,而且方才吃饱,趴在宋遂远身上打瞌睡。宋遂远打开信封,借着车厢内暗淡的光线认了几段字。
都是些行走坐卧与饮食睡眠的事项。
“公子放心,康大夫可是荣陆府颇负盛名的神医,他说无事定然可以做到。”随墨瞧着公子的脸色,小声道。
宋遂远合上信纸,垂眸注视着膝上的小家伙,抿了抿唇。
担忧有之,也有歉疚。
闭着眼睛乖巧,睡颜漂亮的小家伙,被自己养了一段时日,却患了罕见之疾。
回府还有段路,宋遂远揽住小白猫闭上了眼睛。
盛京遍寻小纨绔,却不曾想过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一开始宋遂远记下被咬满身伤的仇,想抓来他好好报复报复,但离开盛京前那晚,他已然报复过了,却一直未下令让随柳停下寻小纨绔。
说不上来为何,但若是长相性格皆那般合心意的人陪在身边,日子应当会不错。
如果小纨绔是阿言,那一切都有了解释。
为何留香阁那晚,他“来去自如”能不惊动任何人,第二日又那般困倦发脾气,为何听到邓知玉这个名字反应总是奇怪,为何听到他言心悦小纨绔第一反应是逃避,为何能悄无声息熟悉地潜入他的寝屋,为何二者的声音相似。
以及……小家伙化人应当是变不了衣物的,所以两次都顺手穿上了那件镶金蓝袍。
绑住小家伙睡觉的那晚,他在幻梦中看猫化人,原来身边有千真万实的人变猫。
宋遂远顿开茅塞,思路前所未有地清明。
回到府中阿言尚在沉睡,宋遂远告知长姐寻到猫后,提笔给杨为清写了封信。
阿言说自己的宿山猫族,他已是博览全书,却未听过宿山有猫族,只能拜托杨为清至皇家藏书阁里一寻。至于为何不给太子……
依近日天象来观,太子殿下恐怕没几日便要动身至颂安府。
阿言一直睡到暮色到来,今日天阴本就如同傍晚,暮色初至便已天黑,淅淅沥沥一下午的雨再次磅礴而下。
阿言越睡越沉,随墨进来换了次灯他才伸着小身体醒来。
宋遂远放下纸张,抬眼看过去,与翻身转向自己的小家伙对上,圆瞳明显仍泛着迷茫。
阿言仰视着熟悉的俊颜,迷迷糊糊道:“抱。”
宋遂远浅浅笑了一下,照做,将他抱在怀中替他整理了会儿睡乱的毛发。
阿言好一会儿才从漫长的睡眠中完全清醒,前爪爪无意识捂着腹部,他打了一个哈欠,开始骂人:“宋遂远嗷嗷嗷!”
背上手指蓦然停下。
“乖,歇息会。”宋遂远不容置疑道,捏了捏他的下巴,出口的“嗷”都变了调。
阿言不乐意,哼哼唧唧要挪开脑袋。
“你听。”宋遂远禁锢住他,黑眸在灯下有些温柔,“今日未让你吃饭是我的过错,但你今日同样鲁莽,你听外面的大雨,若你单独一只猫在外,我会担心。”
阿言仰着脸止住动作,圆瞳眨了一下,又一下。
宋遂远道歉了……他拱着圆脑袋蹭了一下宋遂远的手,一码归一码,服软之后继续骂道:“宋遂远愚昧大坏蛋!崽……”
闭嘴,崽不能说出来,会暴露猫猫。
“哼,嗷嗷。”
宋遂远挑起眉梢,此次竟不管用,屈指弹了一下他的小耳朵。
阿言小气地收起耳朵不让他碰,后爪在他手腕上反击了一脚。
“看来阿言不想吃桃子。”宋遂远伸手将小几上的盘子推远了些。
“要!”阿言翻身撑起前爪,顺着宋遂远的手臂跳上小几。
阿言今日进食果蔬少,若他能吃下,睡前可再用些果子,虽然他刚醒过来。阿言自行啃了两只粉嫩大桃子,舒服又豪迈地躺下拍了拍肚子。
猫今日好生幸福。
宋遂远念及他有疾,心软下温和了许多,瞧了他半晌提住他的后颈:“我为你沐浴。”
阿言惊喜:“喵~”
“不必谢。”宋遂远温声道。
阿言半空耍了耍爪子,反驳:“猫没有说话。”
宋遂远将他放入水中,打湿他的毛发,温声与他商量着:“下回哪里不舒服,告知我好不好?”
阿言转了转眼珠,不与他说人话:“喵喵。”
猫猫说与不说,你自己猜呀。
宋遂远敛了下眉心,为他清洗着嘴边毛发,换了命令语气:“不舒服说与我听,记住了。”
没玩起来,叛逆的阿言张开嘴巴要咬他。
右手拇指被咬住,小尖牙含着磨了磨,宋遂远垂眸看着小家伙,食指从缝隙中伸进撬开他的嘴巴,不徐不疾摸了摸他的牙尖,别有深意道:“牙口不错。”
那晚咬自己一身伤。
猫族咬合力惊人,阿言不可能当真下这个口,张着嘴巴气急败坏:“我要咬了我要咬了……”
宋遂远眉眼覆盖一层笑意。
夜雨萧萧灯火昏。
睡熟的小白猫打滚亲昵地贴近了身旁人怀中,腹中有了一阵微不可察的动静。
宋遂远浅眠,睁眼将他放在颈边继续睡过去。
不知为何,因醉酒而丢失的记忆忽地回来梦中,披着镶金蓝袍的漂亮少年,眼尾红红仿佛要哭出来,依赖地叫自己的姓名:“宋遂远我难受……”
对着焦急的少年,他恶劣地说了句什么,将人惹生气,在床上打了一晚的架。
翌日宋遂远醒过来,耳边淅淅沥沥的雨声仍未停,屋内光线尚暗,他阖上盯着床顶的双眸,揉了下眉心,那么早就有迹可循。
能那样叫他姓名的人,少之又少。
“公子醒了?”随墨听见动静,小声问道。
宋遂远问道:“什么时辰了?”
“卯时一刻。”
不早了。
宋遂远转过头,凝视着蜷着身子睡觉的阿言身上,小家伙连睡着都在藏肚子,他轻轻摸了摸鼓起一些的小肚子,起床离开:“开窗透透气,更衣。”
等阿言醒来,锅里的粥已温了三回,午膳的饭香穿过雨帘萦绕到鼻尖。
彼时宋遂远已带着随墨刻了一晌竹牌,大雨无处可去,宋遂远刻来玩一玩盛京现今的赌法。
“宋遂远。”阿言绕过屏风跳到桌上,小爪子不得闲地将摆放整齐的竹牌拨乱,嘴巴里“嗷嗷嗷”。
宋遂远止住动作,皱眉看小白猫,思索片刻道:“不许说腌臜话。”
他猜想,昨日康离同阿言说了一些话,或许他能听懂猫眼与阿言所患之疾有关,从昨日到现下,阿言学猫叫与骂人都太过刻意。
能听懂猫言这事,瞒不下便无需瞒,能与阿言心知肚明地对话也不赖。
阿言圆眼诧异,以防宋遂远再次诈自己,快速道:“宋遂远大坏蛋!”
“嗯,我是大坏蛋。”宋遂远道。
阿言呆住:“……”
就、不瞒了?
随墨在一旁笑道:“我听着公子仿佛真能与阿言对话似的。”
阿言从呆滞中回神,转头怜悯地瞥了随墨一眼。
宋遂远捏阿言的小脸,低头凑近恐吓:“下回再让我听到你说腌臜话,桃子没有了,全换成绿色菜。”
于小白猫相当有用,阿言不可置信地瞪着圆眼睛:“打一架。与猫打一架!”
宋遂远暂且听不得打架,后仰咳了一声。
随墨放下竹牌:“公子不会着凉了吧……”
“不是!他打不过猫猫!”
屋外的雨未见停歇。
如同上一世,江南这场夏雨连绵多日,未停过一刻,第十日颂安府传来消息,山脚下一村庄被山洪所淹,第十一日,荻水决堤。
荣陆府不在荻水所经之处,但大雨屋塌、患风寒的不在少数,刘柏与宋静乐每日忙进忙出,直接派人在府衙门口布施熬药,宋遂远派了身边的护卫过去帮忙,防止有人趁机闹事。
过了几日,朝中果然派了太子南下赈灾。
书房内,宋遂远看完杨为清的信,将封面无字的书夹在一旁,蹙眉思忖了会儿,长指从一旁书中抽出一封信,给随墨:“送去颂安府。”
里面写了一个名字,太子寻到人便知如何做。
这些时日宋遂远鲜少出门,他怕阿言染上风寒,整日与阿言待在屋中玩竹牌,顶多至屋檐下看看雨。
阿言等他办完解决完事情,在他腿上撒泼打滚:“出去玩。”
打竹牌赢不了,他早玩腻了。
宋遂远把他放在桌上,淡声道:“你还未认出此是何物。”
“不要不要。”
阿言刚被提到半空中,就用前爪捂住眼睛,到桌上也未放。
救命,他不要再看宋遂远画画了!
前几日,宋遂远画了一只小白猫,有阿言几分神韵。当时闹着出门玩的阿言难得安静趴在他身边看着那副画完成,宋遂远与他约定,若能认出自己所画十幅画上是何物,便带他出去玩。
阿言兴奋同意了,他没料到猫是宋遂远唯一可驾驭的,五天了,他只认出来六幅,彻底放弃剩下四幅画,看多了这些对崽不好。
眼前小白猫缩成一团,憨态可掬,宋遂远浅笑一下,捏了捏他的耳朵,不再逗他:“今日雨势小了一些,我们现下出门,让康大夫再为你诊一诊身子。”
猫耳朵竖了起来,阿言露出明亮圆瞳:“出门!”
十来日,小家伙每日大快朵颐,腹部却未鼓出多少,并且宋遂远就寝时偶尔能摸到小家伙肚皮下有浅浅的异动,他不知是否寻常,一直打算雨稍止便上康宅一趟。
宋遂远让绣娘为阿言做了一套小衣服,临出门前为他穿上。
阿言对穿衣这件事不排斥,尤其是为出门做准备,欢天喜地翘尾巴跳到铜镜前照了照:“漂亮~”
“走吧,漂亮小家伙。”宋遂远低声含笑。
西街也有药铺不取分文供风寒药,马车路过时,宋遂远听闻有人道“滑草再开一袋。”耳熟的名称入耳,他掀开帘子一瞧,小满正守在药桶前分药,往上看,铺前挂着“回元药铺”的匾额。
马车窗上冒出一颗圆脑袋,宋遂远放下帘子,垂眸将他抱回怀中。
“小心淋雨。”细雨斜飘。
阿言乖觉:“知道知道。”
圆瞳四处瞧,并未放弃寻机会看外面。
不过宋遂远始终抱着他,至康宅大门都未让他寻得机会。
彼时康离让归一名下芜州药铺掌柜拉走一半滑草,正清点着剩余的,听闻他二人到来,请人回了正厅。
康离抱过阿言,摸着腹部检查了一番,中途腹中小孩子还与他手心打了个招呼,瞧着是个活泼爱动的,很健康。
“无事,成长的不错。”康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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