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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会法赫萨[公路(落九盏/捌月野酒)


没有把柄宋屿安就永远像一阵风,他张手留不下丝毫痕迹,握住了也只剩一场虚无。
远远近近若即若离,他无从猜测曾做过别人的岛的宋屿安,何时愿意成为一艘船,泊进他的港里。
至少那一瞬是真实的。傅凌清不愿承认他的心里似乎正被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占据,过去的二十四年里迎来送往多少过客,此时却开始害怕宋屿安会在某一日也成为一个真正的过客,来时无声,去也无息。
所以要趁能感受到真实的时刻,紧紧地、紧紧地将人揉进怀里。如果他能抓紧一点,也许那个曾经用力爱过的人,就会靠过来、走近他,教他以同样的方式再爱回去。
方才在走廊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傅凌清心里没底,却还是不死心地又问一遍:“我们现在算什么关系?”
宋屿安翻个身仰躺在地上:“‘试试’关系。”
试试也包含了很多种,试试做爱、试试做炮友、试试将身边的人换一个、试试重新开启一段新的感情。
你要试的是哪一个,傅凌清欲言又止,还是没问出口。
至少比单纯的炮友好了太多。饭要一口一口吃,路得一步一步走,他和宋屿安都有各自没想明白的问题,总要一天、一天,才能慢慢考虑清楚。
傅凌清摇摇头,视野里的夜色褪尽,重现一片大好天光。
还正常吗,自己。看看落地窗都能看出一部回忆的纪录片。
前一晚举办酒会的宴会厅就在套房的楼下,按位置算一算,如果没有这层雾,视线再开阔一些,站在窗边大抵能望见宋屿安的店。
傅凌清手腕从床边垂落下去,烟灰堆了长长一截,轻轻一抖便全部隐入了地毯里。
就这样在他出神的空隙里凭空烧没了一半,剩下一半被他一口吸尽,未过肺又全部从鼻腔中溢出,白白浪费了一支好烟。
烟屁股被丢进烟灰缸里捻灭,傅凌清直起身,掌心抚平前一晚宋屿安在床单上留下的褶皱,一声叹息几不可闻——
在冰岛宋屿安除了和他为伴无处可去,每次梦醒时总有个人在怀,让他错以为和宋屿安在一起的时光都该如此。也因此忘了回到上海的宋屿安,还有悄然离开这样的选择。
手腕上还戴着宋屿安在雷克雅未克送他的那只表,每次进浴室前摘下,洗完澡就会戴上,成了习惯。
时针还差几分才指向「8」。
走这么早。
手机被傅凌清拿在手里,正转了三圈,又倒着转了三圈,似乎在犹豫这个壁到底是碰还是不碰,最终还是点开微信的置顶对话,将电话拨了出去。
出乎意料,没响两下就被接了起来。
宋屿安的声音在那边忽远忽近的,像是经过了漫长的距离后,被歪着脑袋夹在肩膀与耳朵之间:“喂?醒了?”
本没想到宋屿安会接起来的,突然听到他的声音,反倒是傅凌清不知道该说什么,嗯了一声后没了下文。
接起电话后这样的寒暄多了几分日常的烟火气,让人生出错觉,仿佛已经在一起了很久,在无数个像这样稀松平常的清晨醒来,身边的人提前离开只是为了赶上最后一班不会迟到的地铁。
宋屿安那边大致是装好了前一晚送去的鼓,正在调试音准,底鼓和踩镲的声音每隔几秒就交错着响。傅凌清记得他店里有一处闲置的空地,看大小应该放下后刚好还有余。
对面的人心情貌似不错,又拾起鼓槌轻敲了几下,追问过来:“打过来又不说话?”
“没有,醒了没见你,有点…不习惯而已。”
“在店里。自己搞出的事情不好辛苦别人,所以提前来了,”宋屿安声音很轻,有一点点的嘶哑,“起床气么?要人哄才起得来?”
傅凌清在电话这头无声地摇摇头,他哪来的什么起床气。
原来只是不忍心给自己的店员徒增麻烦,所以赶在营业时间前到店里收拾昨晚留下的烂摊子。
他舒了口气。
“不是,”不肯坦白暂时失语的原因,傅凌清换上惯用的语气调笑宋屿安,“在回味昨晚的你。”
“......”
一阵沉默。
接着传来的话没有预想中的窘迫,这让傅凌清的调戏成就感缺缺:“那你继续回味吧。来人了,回头再讲。”
来不及等他回应,对面毫不留恋地挂了电话。傅凌清望着回到了对话框的界面,又有些失语。
这样的心情瞬间在下一条发来的消息里得到了宽慰:「下次如果要去酒店,提前买套。酒店提供的那个味道,我不喜欢。」
傅凌清把消息来来回回读了几遍,不知道该如何回复——
「好的。」太简单了,宋屿安不会再回的。
「那你喜欢什么味道?」不太正经,不适合他此时的心境。
「那下次,可以带你回我家吗?」
这句话打完,心都是激动的。于是自然按捺不住手指,比脑子更快地将消息发了出去。
来不及撤回,对面居然回了信。傅凌清失神的瞬间眼是失焦的,等一片模糊的绿色色块变清晰,宋屿安的消息一字一字撞进眼底,他心里放出一朵烟花,手掐上大腿确认眼前所见不是梦境:
「只要你不买薄荷味的套。」

傅凌清从浴室出来,浑身上下只有一条单薄的浴巾。前一晚穿的西装在玄关被蹂躏得皱成一团,看不出一点原本的身价。
他拨电话给前台,几分钟后酒店的服务生送来崭新的衣物和早餐。匆匆填了肚子,傅凌清从酒店离开,刻意绕了远路,经过宋屿安的店门外。一大早的店里已经坐了三三两两的客人,两个年轻的小姑娘在操作台内围着围裙,一人顾一边忙得井然有序。
阳光刚好,宋屿安坐在鼓前的凳子上,低着头研究乐谱。在这个时间突然敲响也未免太贸然,于是只能在大腿上敲着节奏过过手瘾,木质鼓槌在指缝间转得自如。
傅凌清没有打招呼,在店外匆匆看了几眼,转身离开。
回到独居的公寓,前天拆了封就未曾动过的文件,白纸黑字,依然安静地躺在书桌上,依旧维持着离开时的模样。
红色的公章、他的亲笔签名,过了两天依旧刺眼。
本没想和梵亚扯上丝毫的关系,尽管他和这个集团一样姓傅。宋屿安提及娱乐圈时的心情他此时才感同身受,那种宁可放弃一些东西也要敬而远之的态度,就好比梵亚之于他,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上海落地的那天,甚至还没出机场,就被家里的车拦住了去路。他一身的行李无处可逃,只好顺从地被塞进轿车后座,打开手机对着那个没几句内容的微信号自说自话。
算算时间,那人还在飞机上。他发了几条,望向窗外。副驾驶坐着傅家的管家,常年跟着傅梵瑛学尽了老爷子的做派,不发一言也压迫感十足。傅凌清没一句话能讲,将头转向窗外。车速飞快,再美的景色也只剩一片虚影。
他兴致缺缺,徒增一阵烦闷,只好重新拿起手机,和另一头暂时收不到信息的人隔三差五说着无关轻重的废话。
车停在宅子大门口,正下着淅沥小雨,有人早早撑着伞等在门边,只等车停好后迎他进门。堂皇的大门洞开,里面的人正襟危坐,黑压压一排,令人烦闷、窒息,肃穆得像是开给谁的追悼会。
一家上下说话作得上数的人尽在现场,省掉了生疏的寒暄,张口就谈及傅凌清那桩本莫须有的婚事。
傅梵瑛、傅百川正襟危坐,就连傅逾明都有一席之地。后面各种眼熟却叫不上名字的面孔两只手数不过来,一双双眼睛直直盯着他,非要他就这事给出个交代。
不喜欢女人,更不想牺牲自己做这种不情不愿的事,只为傅逾明将来能更顺利接手集团铺路。
如果温容漪不在就好了。
那样他就可以肆无忌惮地这样讲,管在座的哪一位看他顺不顺眼,激怒了傅梵瑛,一气之下将他扫地出门,更好。
可有人拿捏死了他的软肋,本该在后园子里精心疗养的温容漪不知怎么就被叫到了前厅,此时望向他的眼神里显然不知一物,只有望不尽的担忧。
一边是温容漪一脸愁容不展,另一边傅百川眉头难舒。
傅凌清进退两难,咬咬牙,还是开了口:“我不...”
“不结这个婚也可以。”
话没说完被傅梵瑛打断,老爷子一头华发风度依旧,满面容光看不出一点古稀的样子。
文件是这时被推到傅凌清面前的,傅梵瑛抬眼看他,中气十足:“签了这个,来集团工作,做出和联姻等同效果的成绩,自然可以不用结这个盟。”
傅凌清没说话,有人先沉不住气,傅逾明转身看着傅梵瑛,一副意料之外的神情显然对这张单薄的纸张事先并不知情:“爷爷,这...”
傅梵瑛摆摆手,无人敢再言语。
傅逾明含恨的眼神投在傅凌清的身上,仿佛本来刁难的手段转眼变成了和他争宠的奖励。
傅凌清抬眼环顾四周,一众人有的费解、有的疑惑,自己的亲生父母面露担忧,傅逾明愤愤不满。
只有傅梵瑛一个满面春风。
外界向来传言傅老先生用人唯贤,绝不是空穴来风。尽管梵亚里姓傅的众多,但在公司里谁不是靠业绩吃饭,傅梵瑛职场铁面,身边从不留一个草包。
傅凌清心里冷笑,活了七十多年的老狐狸最会洞察人心,他明知自己向往什么、又讨厌什么,还偏要开这样的条件让他两难。
傅逾明以为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的惩罚与奖励么,才不是。
对傅凌清而言,进一步是悬崖,退一步是火坑,灰飞烟灭和挫骨扬灰之间怎么选,横竖都不是他想要的人生。
他既不想代表这个家族迎娶从未见过的女人,也不想成为傅逾明的假想敌,和他争抢所谓的家产和继承者的身份。
从某种角度而言,在牢笼里长大的他,更渴望的是成为宋屿安那样的人。不被约束、不受限地活着,哪怕囚住他的桎梏和铁链是金子打的,也无法令人多留恋上一点。
他和傅逾明不一样,偏偏对方要将他视为同类。
与傅梵瑛在无声中对峙,对方有意无意,眼神瞟到温容漪的身上。傅凌清捏紧了拳头,回望一眼,母亲状态欠佳,他看看表,马上要到她该吃药的时间。
“让我妈先回去。”
傅梵瑛望着他,食指和中指按着桌面上的文件,不慌不忙地向他推过去,不张口,也没有放人的意思。
纸张被推近,边缘撞上他的手,发出一声脆响。他手指不肯动,视线紧盯傅梵瑛,眼里燃起无声的硝烟与战火。
老人家却不紧不慢呷了口茶,作势还要邀他一起,只字不理傅凌清刚才的话:“正经的冬茶,霜打过的喔,赶着茬空运来的。要不要来一口?”
“让我妈先回去,”傅凌清俯身,双手按上面前的茶几,手背上爆出青筋,直视着傅梵瑛,一字一顿,“她该吃药了。”
傅梵瑛不为所动,两根手指依旧按在那份合同上,并在一起轻敲了敲。
傅凌清抬眼望了一眼傅百川。
他爸对着他点了点头。
后槽牙用力咬合又松开,傅凌清将合同从傅梵瑛的手底抽出,开始审视上面的内容。
粗略浏览后冷哼一声,抓起桌上的钢笔,在上面飞快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力道之大,刺穿了厚实的纸张——
以这种方式将他绑在自家的集团里,和傅逾明相同的职位,后面却偏偏多了个“副”字。美其名曰是他还年轻尚需历练,不过是想看同父异母的两兄弟怎么上演一出鹬蚌相争的好戏。
傅逾明野心过盛,他只是老狐狸拿来牵制傅逾明的一步棋而已。打压对面,困住自己,一石二鸟,自有人在暗中得意。
全球限量的金笔被他毫不心疼地摔出声响,傅梵瑛满意地朝他身后摆摆手,终于有人跟着温容漪,送她回到后面的花园去。
“玩够了就收收心,”傅梵瑛将茶杯归位,后仰进沙发,左右腿上下换了个位置,重新交叠在一起,“再准你一周的时间,准时到公司来报道。”
傅凌清转头向后花园走去。
温容漪已经吃过药,喝了一半的温水置于手边。她手肘撑在石桌的桌面,坐在石凳上,侧过身看温室里的花。
“妈。”傅凌清轻声叫她。
温容漪听到声音转过头来,和方才紧张的面色比起来,多了几分呆滞。
傅凌清心里一揪,药还是吃得晚了些。
他在温容漪的旁边坐下,将她的手握进掌心:“要不要吃燕窝?厨房刚刚做了,我让阿姨拿一点过来。”
温容漪面色有些糟糕,担忧和惧色在脸上交错着闪。她摇摇头,话也听不出条理:“凌清,你在公司好好做,一定要比你哥哥更强、更厉害,不要做出格的事,更不要让他抓住把柄...”
傅凌清在她手背上来回摩挲以安抚,却收效甚微:“妈,你别紧张。没事,他不会对我怎么样的...”
“不是的,凌清,”温容漪的语气突然紧张起来,她抽出手反攥紧了傅凌清,指节用力在傅凌清的手背捏出白印,“是妈妈、是妈妈不好,让你出生就输他一筹。你爷爷这样对待你,都是妈妈不好...”
傅凌清大声叫她,却依旧无法将她叫出自己的世界。他扶上温容漪的肩膀,用力将她晃醒:“妈!”
她浑浊的视线变得清明,傅凌清将人拥进怀里,声音放低:“怎么会是你的错?没有你哪来的我,你拼了命把我生下来,有什么错?”
当年温容漪生他时难产大出血,丢了半条命,只有傅百川在产房外没日没夜地守着,总算恢复过来,却元气大伤。后来产后抑郁也不算意外。从那时起落下了病根,精神状态直到现在都还要靠吃药维持稳定。
和傅百川上一任已逝的妻子比起来,温容漪在傅梵瑛的眼里,不过是飞上了枝头的麻雀,连凤凰都算不上。这是底层阶级的向上跃迁,如果这样的情况发生在自家儿子迎娶的一婚太太身上,照傅梵瑛的心性怕是一万个不允许。
二十六年前,七岁的傅逾明生母病逝,将傅百川和她之间本就有名无实的婚姻于末路埋葬。
来年的春天温容漪被迎娶进门,一个普通人家的普通姑娘,非要说哪里特别,可能是用她平淡的身世,换来的这一张绝色容颜。
和傅家爷孙三个比起来,傅凌清的五官像温容漪更多,这是傅家上上下下心照不宣的事实,也是从小没少看傅梵瑛脸色的原因。大多人都心知肚明,只是不敢言语。
不怪傅老爷子从小偏爱傅逾明更多一点。家大业大的人对身世也有谜一样的执念,总以为“正房太太”的嫡子和自己更亲这样的封建想法挥之不去。傅逾明从小失去了母亲,对傅凌清一家和美圆满的模样难忍妒火,对傅凌清的不满,全借着傅梵瑛睚眦必报地泄了愤。
傅凌清不喜欢这个被罩在傅梵瑛阴影下的大家庭,一点也不。唯一令他不舍的是二十多年来忍气吞声的母亲,和还算爱温容漪的父亲。
麻雀的归宿是天空,非要活在金丝的笼子里,只会被爱而不得的天空苦苦折磨,所有自由的蓝最终都逃不过变得昏暗。
傅凌清不知道傅百川当初执意将温容漪娶回来、再给她一个名分,究竟是对还是错;也不知道温容漪为了爱情和她的儿子坚守在这本就不属于她的地方,又值不值得。
那晚傅百川陪着温容漪回了卧房,直到听到母亲安然入睡的消息,傅凌清才终于拎了那一堆行李,回自己在市区的公寓去。
白纸黑字的合同后来被送回公司,盖了公章要他亲自去取。他随口不耐烦地拒绝,临时改成了同城快递。
在年会前他从没在公司露过面,早超过了和傅梵瑛约定的一周期限,也毫不在意。不在公司打照面,也省了和傅逾明当着面针锋相对。对方巴不得他不要出现抢自己的风头,这刚好也正中他下怀。
傅凌清将聘书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自己又窝进被子里,轻车熟路地将手机开了免打扰,沉沉地睡过去。
他做了个梦。
梦回时以为自己惊醒,睁眼却发现自己重回了冰河湖边。身边是沉湎于美景中的宋屿安,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曾问他,有没有想过有一天能再以鼓手的身份,重新回到舞台上演出。
宋屿安说一把年纪,脚踏实地比搭建一个空中楼阁的梦想更切实际。
他的话被生活打磨得不再锋利,可眼里的光不会说谎。他肩上背负的东西化为冷雨强行把自己浇熄,可最深处的那团火明明灭灭,却总是倔强着摇曳,不肯就这样消失。
那团冷雨里有沈乔予、有宋屿宁,或许还有其他别的什么,远比他所知道的多上许多。只是现在沈乔予已然退场,或许如果自己再用点力,就可以让他眼里倔强坚持着不肯完全熄灭的那点光重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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