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方面的知识季同学比我造诣更深, ”路息野转头，望进了身边人的眼睛，“就是不知道，他愿不愿意告诉我们，非完全态的蜉蝣到底缺少什么了。”
季珩有过很多次犹豫。
他囿于仿生人的身份，不知道该不该与人类亲近；他囿于仿生人的躯壳，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老师的质疑；他囿于仿生人的立场，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对自身种族的遮掩。
而他犹豫的每次，都是路息野在给他勇气。
“用苍风鎏火做眼，银钢玄铁成枪……”
不知怎么，那天首席上任时的授辞突然在季珩耳边响起。
金革的星盗团用鎏火做意象，是想借助金红烈焰的霸道和强横，宣称鎏火摧毁一切障碍；
但要季珩来说，偌大的星盗团还不如路息野更适合这个意象。
明亮、温暖、炽烈。
他的人生并非一帆风顺，曾经遭遇过那样黑暗的不幸，但没有怨天尤人，反而一直在照亮别人。
季珩深吸一口气，接上了这段回答。
揭示仿生人最核心最被恐惧的部分，没有谁是比他更适合的人选。
“目前缺少的那部分，确实是人工智能的核心——学习。”
透明的玻璃柜里，一直发出杂乱无章噪音的蝴蝶电流音调不断改变，最后调整成两个清晰的字：
“ji、季珩？”
她学会了这个发音，在不懂星际通用语的时候。
——————
拍摄结束，季珩活动了一下坐了几个小时的肩颈，对路息野说：“谢谢。”
路息野本想去验收期末作品，现在停住了起身的动作。放映室里没有别人，几盏明亮的大灯全被熄灭，只剩下了边角几点昏暗的小灯。
季珩很少明白气氛这个词，但他在暧昧的光线里看着路息野弯起眼睛的脸，却莫名有些……心律失常的感觉。
路息野重新坐下，像挠小猫一样揉了把季珩的头发，像是突然又不着急回去了。
“为什么感谢？”
他偏过头又接近了些，苍金色的眼睛比远处的小灯还亮。
季珩周身总是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但路息野知道，对于被他划进圈子的人，他其实并不注重距离。
可能这是仿生人的与生俱来的优点——跟人类善变相反的纯粹。
季珩忽略自己异常的机体反应，认真解释：“谢谢你给我勇气。”
路息野迎上了心上人钴蓝色的、永远在谈话里不躲不避直视对方的漂亮眼睛，“你知道这是你第二次对我说这句话了吗？”
“嗯？”季珩眨了眨眼。
“在你还是一个拟态小机器人，链接环境网络，坐在小椅子上发愁文学知识题的时候。”
季珩立刻找到了那段记忆。
那时的季珩刚被季淮远找回来没多久，灌输知识很容易，但对他更难的是专属于人类的社会化进程。
有困难可以寻求帮助、合作讨论可以加深印象、要在恰当的时间说恰当的事……季珩对这些都没有概念。
上网络班的都是些因为各种状况不能去现实学校的孩子，而最高级的档次意味着这些孩子非富即贵，两种条件一经重合，令这个班里几乎没什么正常孩子，或多或少都有些怪癖。
高高在上，把其他同学视作自己仆从的、喜欢捣乱，专门给老师挑刺的、阴郁自闭，没事在角落里诅咒世界的……
只是不爱说话的季珩在这群孩子中间竟然成了最乖巧可爱的一个。
而路息野，是当时班里不仅喜欢质疑老师，还喜欢捉弄同学，最混世魔王、最令人头疼的那一个。
老师们把路息野跟季珩放在一起，也是希望能够让季珩感染一番路息野，把路息野影响得乖巧一些。
路息野坐到季珩身边还在想，这个小机器人会怎么哭呢？
他能坚持到什么时候才跟老师打小报告呢？
路息野在季珩写不出来题的时候笑他：“笨！你要揣测出题人的想法，这道就很明显想让你夸这种行为，不是让你写这种行为的定义。你之前难道从来没做过这种类型的题吗？只、能、拿、零、分、哦！”
“这样吗，”季珩手里是交换判分的路息野的作业，他把作业本交还回去，抱了路息野一下。
“谢谢！你能拿满分。我可以把你的答案背下来吗？”
拟态小石头人的本体主人脑袋里“腾”地炸了锅，就算网络课堂是开着拟态的，方方正正的小机器人抱过来也是温温软软的！
像小棉花糖一样！
“你，你你你……谁教你这样的！”拥抱一触即离，对肢体接触极其厌恶的路息野对这个怀抱却没有一丝负面情绪，他看着小机器人通透的眼睛，脑海一片空白。
“这是感谢，”季珩说，“我的监护人教我的。谢谢你刚刚帮我讲题。”
谁给你讲题了啊……那是嘲讽你听不出来吗……
路息野磕磕绊绊地说：“那，那好吧，你以后也可以看我的作业……”
季珩又抱了他一下。
之后季珩懂了更多东西。
他会在路息野故意让他记奇怪东西的时候捏起拳头，会吐槽路息野故意做出的幼稚行为，也会在路息野让他及时说出自己不会的地方时感觉高兴。
就算这些大部分以恶作剧的形式出现，季珩也不能否认，石头人是他在人类社会交到的第一个同龄朋友。
在季珩看来，路息野的优点那么明显，毫无畏惧地说着、做着自己想说想做的事。
再潇洒不过了。
那学期即将结束之前，老师给所有小朋友布置了一项互动任务：画出你最喜欢的同学的样子，然后告诉这个同学为什么。
当天，季珩面前排起了长队，很多小朋友都喜欢他。
可能是他不管谁的话都会认真回答，也可能是他的脾气很好，总之，季珩是班里最受欢迎的小朋友。
路息野看着小机器人忙了一天，甚至没有跟自己说话，藏起来自己也想给季珩的卡片，生气地偷偷在同桌笔记本上写下了一串自以为天才的编码。
到了末尾，季珩终于拿着一摞卡片回来了。
路息野磨了磨牙，眼睛故意不看他，说：“一堆废纸片，有什么好的？”
季珩说：“嗯？你不想要吗？”
路息野说：“哼，当然不想要。”
季珩：“好吧，那我给你画的，就不……”
路息野：“我要！”
季珩：“？”
路息野：“……”
小机器人疑惑地偏头看小石头人，石头人转过身来：“我要！你给我画的，就是我的，凭什么不给我？”
于是季珩把卡片给了他，上面是一个金光闪闪的涂鸦太阳。
路息野一边小心翼翼地拿着，一边张口不是好话：“什么意思，我在你心里是个很多毛的圆吗，你画的好丑。”
“不是的，”季珩说，“这是太阳。你像个太阳。”
路息野：“你是说我烫死所有人吗？那你对我的印象还挺符合的。我的愿望就是创死所有……”
季珩：“谢谢你给我勇气。”
路息野哑了。
后来，小石头人转学，发誓要振作下去，符合小机器人对他的期望；小机器人慢慢融入了人类社会，看见块石头就要瞅两眼。
这不会是同桌吧？
——来自真以为同桌是石头人的小朋友季珩。
第51章 飞船大逃杀玩过吗
临近学年末, 对所有学生来说，有一件不得不重视的大事——年终考核。
在第一学院里挂科是件很痛苦的事，因为每年的年终考核都是由主任教师出题, 分为理论类和实践类, 理论类还好说, 只是考察已经学过的理论知识，能进入第一学院的学生并不担心这个；
真正令他们担心的，是联合实践题。
是的, 联合实践——第一学院独有的, 由几位院长协商, 推出的全学院联合测试题。
大前年的考题是模拟冰雪星球勘探，前年的考题是大洋机械漂流, 去年的考题是百变异形大作战……
总之, 在院长们拳拳爱生之情下，每年都会有百分之二十的学生挂掉实践项目, 等待下学年中跟新生一起考试。
这些可怜的学长学姐们会被编入考题的一部分，面临远比正常学生难得多的任务——比如在去年的补考中，学长学姐们需要操控自定义异形怪物淘汰至少十个应届学生。
这当然很难, 但是补考再不过的话, 可就要延毕了！！！
所以每次的年终考核中, 也不乏被富有攻击性的学长学姐们坑挂了的学生。
对季珩来说, 与其害怕年终考核，还不如另一件事更值得去做——经过一个学年，他的维和白舰终于制作完成，等待验收。
他到达莫罗斯院长的停泊室, 看到路息野已经在里面等他。
维和白舰的制作并不容易，大到宽阔舰桥的拼装设计, 小到微米光纤的焊接整理，如果只有季珩一个人，难免会觉得力不从心。但有了路息野跟他一起，枯燥的飞船制作也变成了一件让人期待的事。
当你视线所不能及的地方，有人帮你补上；当你对制作手法拿不准的时候，有人跟你讨论；连制作告一段落肚子咕咕叫起来的声音，也会跟旁边的人不约而同。
好像只要季珩一抬眼，总能在身边碰触到路息野的视线。
如此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季珩走到路息野的身边，和他一起抬头看着披了红布的庞然大物。
这是一场揭幕仪式，参与者只有季珩、路息野，和莫罗斯院长三个，也只需要他们三个。
莫罗斯院长站在操作台前，向他们比口型：“三、二、一……属于你们的维和白舰诞生啦！”
红布被徐徐拉开，洁白明亮的新舰船璀璨亮相，象征和平的交叠双翅标签印在中央，如新月般的半环形的舰身围着中间的指挥中心和舰桥，外半环装有停泊机库和武器推出舱，内半环是强大的防御核系统和通讯阵列，外部涂满光学材料，保证了大型飞船的隐蔽性能。
季珩向前迈了一步，却发现旁边的人跟他做出了相同的动作。
路息野莞尔。
“它很美。”
“我能摸摸它吗？”季珩轻声说，像是害怕惊动这新生的天使，“它的涂料不会掉吧……不会掉的，我记得我们一起粉刷上去的时候特意测试过，不会轻易被蹭掉，但是……”
路息野没再说话，而是直接牵起季珩，从圆环缺口处来到中央球体前，抬手贴了上去。
飞船的温度是意料之中的清凉，但路息野的手是意料之外的温热。
“它是我们的造物。”路息野说。
这艘由两人亲手制作完成的舰船，未来会参与进宇宙间轰轰烈烈的战事，穿梭在敌我战舰之中，英勇无畏地过去调停。
双翅徽章之下，标着制作者的名字：JH&LXY.
“我有些迫不及待了，”季珩转头向莫罗斯大声说，“我们要把它上交给学院？还是上报给中央？”
莫罗斯也远远地喊：“别着急！它在履行他的使命之前还能对你有一些帮助！过几天你就知道了！”
三天后。
“你们知道吗！我们这次的年终考核！”金琰一脸惊恐地推开门，“还记得机械构成课的作业吗？要用我们制作的飞船去……”
他卡壳了。
屋里季珩被路息野投喂了一颗车厘子，他一边脸颊鼓起来，面无表情地问，“去做什么？”
金琰：“……”
总感觉我他妈来的不是时候啊！！！
金琰：“呃，宿舍里只有你、和路同学吗？没有其他人了吗？”
关之奕和西奥多若无其事地从阳台走回来。
“年终考核？”路息野又投喂了一颗草莓，漫不经心地说，“要用到制作的飞船对吗？”
金琰：“……你知道了啊。”
“猜的。”水果吃完了，路息野擦擦手，又把季珩的手擦干净，季珩像个娃娃一样任他动作。
路息野的语气一转，笑眯眯地问他们：“你们做的是什么飞船？”
季珩一看就知道他现在满肚子坏水，但季珩默不作声，只是看着。
金琰听到这个问题高兴了点，没看见身后关之奕拼命给他使的眼色：“这个作业不是能联合制作吗？我和关之奕、西奥多一起做了四人快舰，这是性价比最高、制作时间最快的一种了！考题也正好是竞速！简直太占优势了！”
他出于内心的喜悦，不自觉把心里对路息野的成见带出来了些：“如果季珩想加入我们的快舰也可以，我们给他留了个位置，不过，你就只能一个人参加考核了，不好意思啊。”
关之奕总感觉自己右眼皮在狂跳，他听见路息野的声音继续说下去：“那确实很有优势。你想知道我和季珩制作的飞船是什么吗？”
金琰还在乐：“是什么？”
路息野：“是维和白舰哦。”
金琰：“哈哈哈哈哈哈哈，维和白舰，那岂不是速度最慢……”
众所周知，维和白舰的经典名场面就是在两方打架的时候鬼魅一般地出现在战场中央，把两边都打一顿之后捆住两方人，然后慢悠悠地拴着引发混乱的飞船离开。
看到重点了吗？什么？把两边都打一顿？不，不是，是“慢悠悠”。
维和白舰出于火力防御最顶尖的调停倾向，并没有在速度上进行任何优化，因为他们不需要速度去偷袭和逃跑。
路息野说：“你说得对，维和白舰在速度上是最慢的，不过，攻击系统倒是最完备的。”
金琰僵住了。
“那，那……”
季珩说：“那你们准备好被狙了吗？”
——————
考核当天，因为金琰死活不愿意坐驾驶位，由西奥多做了驾驶员，关之奕做观察员，将快舰开到了起点线上。
金琰嘴里还在咬牙切齿：“这是恐怖！这是暴虐！这是没有一点室友情谊！这是赤裸裸的考场bug！！！”
“谁让我们当初制作舰船的时候只顾着节省时间呢，”关之奕凉凉地说，“被打爆也是没办法的事吧。”
西奥多操控着飞船不小心剐蹭了路上的另一艘飞船，对面刚刚凶了一句，西奥多缓缓打开舱窗，握拳展示了一番自己肌肉线条优越的大臂。
被剐蹭的飞船猛地加满速度逃走了。
关之奕：“……真的没问题吗。金琰，你确定要让西奥多做驾驶员？到时候会迎着枪子儿冲吧。”
金琰的表情一脸生无可恋：“反正都躲不掉被狙，换谁来驾驶有意义吗？当维和白舰出现在考场上，这场考试的性质就变了——从竞速赛变成了大逃杀。”
维和白舰里，操作更加精细的季珩担任驾驶员，对狙击和侦查颇有心得的路息野做了攻击手兼观察员。
周围一水的快舰、运输舰、工程舰和侦查舰，大多只能容纳二到五个人，能承载一个操场人的维和白舰在里面简直像个史前巨龙。
旁边有人望着维和白舰咽了咽嗓子：“我去啊……这么猛，撞一下别的飞船，那飞船就要散架了吧……什么？那是双首席的飞船……”
万千心尖语凝聚成一句话：“真tm不愧是他们俩啊！！！”
“准备好了吗？”季珩问。
“放心。”路息野说。
等到开始警示响起，所有飞船如离弦之箭一般冲了出去，好像慢一秒就要遭遇不幸——
也确实没错。
维和白舰出了名的功能除了暴力劝架，还有它独特的捕捉模式。
就算狂躁的野兽被打了一顿，也不见得会恢复理智，愿意跟维和白舰走吧？这时候，这个模式就发挥了用场。
季珩调整着维和白舰到了一个最佳方向，路息野找准角度，摁下了捕捉键。
白色浓雾从维和白舰的排气管中猛然喷洒，许多舰船措手不及，在极低的可视范围下发生了不少撞击事故。然后他们被一张大网捆在一起，充满能量的大网跟飞船发生了能量对冲，让这些舰船行动停摆，不得寸进。
有攻击舰想反击，但都被维和白舰的防御系统全数挡下，甚至飞船颤都不颤。
然后，所有人就看着维和白舰不紧不慢地、悠闲地，从他们旁边缓缓飞了过去。
负责设置障碍的学长学姐们懵了。
